第6章 茹志鹃故乡情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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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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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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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224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像很巨大,又好像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个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祖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篷船,沿着小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一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小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像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摇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点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同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


“喔唷!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汩汩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得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乡土地上。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走去。在镇上一所社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在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头下在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哪!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五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蓬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了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得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的,在哪时见过的,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排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像这女孩这么大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走在那边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作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街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的确良。立冬见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像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实达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趟那个社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50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见到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没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锃亮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锃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二层档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攒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清水绿的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啰啰”地唤着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浅水缸里,干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起来。


故乡,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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