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储安平墙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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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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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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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528字

现在我真难过。我将用什么字眼写出我现在的心境呢?我真想哭。假若我有一个母亲的话,我必定会立刻倒在她怀里去哭一场的。也许即使哭还不能洗去我现在的哀痛。没有一样东西能真的引起我一个笑。心为另一层膜扎紧着,所有的欢笑,都是这层膜外的东西。我没有法子从这层膜蜕化出来。我眼眶里时常湿润着,我时常会感受到一阵辛酸的刺。我真想到附近的荒郊去将自己的身子放在草地上,让风吹;让风里的沙土刮;让只有天、草、树枝、落叶、黄土它们看见我。我不再去理会自己的活和死,冷和热。我愿意就这样睡在那儿,一直睡在那儿,一直到假若我的哀痛还有消灭的一天,那末我就在那一天回来。我真想这样。只有这样才可以安排怀着这样一个心境的我。但是,我有那样的勇气?我现在正挨着病,有几天不吃东西了。我真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真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事吧!但是我能?我不能!


我真找不出适当的字句来写出我现在的心境。无论如何,要是我能够真正的抓住了我自己。


我懊悔。我真懊悔。我真的就那样的葬送了一切了吗?我愿意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真的愿意去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但是我抓不到使我不要去相信它的保证。


我认识她还不久。但她每一样事都给我满足。我真的对于她无止的满足着。更老实地说,即使我所理想着的一个人,也不比她见得更好。我能引什么一件东西或一件事来比拟这呢?字典里没有一个字可以用来写出我对于她所感到的满足。她什么都使我做着美丽的梦。我愿意化为她眼角上的一根睫毛,永远地依附着她。


我们认识还不久,但是我们彼此都能给彼此以一种适意。她是一线光,我愿意认住了那线,走过去。


我真感谢她,在这短短的季候里,她已经给了我从未从一个女人心上所能领受到的温柔。我会奇怪天会生出这样美丽伶俐的小姐。常常,我称赞了她一些,她总要说:“真的?”像一个小孩,逗视着我。我点了点头,于是她给我将嘴唇掀了掀;其实,她相信,她爱听我那样的话。所有我对她的称赞,每一句,每一个字眼,都是从我心头飞迸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我为什么要当她的面说一句假话呢?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为人家欺骗一次。在她面前,所有的话都是我设的誓,赌的咒。我不愿意太称颂她,我无庸当她的面说下许多花言巧语,她所有的好处,像经过了极名贵的雕刻家般都镂刻在了我的心版上了;我不再会让那些模糊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价值,她待我好。她真是我顶愿意顶愿意的一个人。我情愿告诉她我所从未告诉过人的话;她给我的总是温柔。假若我拥有一个像她那样能安慰我的人,这还不够使我更发奋,更上进吗?我们常常在一起走,在苍茫的薄暮里一起走。我挟着她的肩,她给了我她自己的手。即使走了长远长远,还没说过一句话,彼此也一点都不感到寂寞,都不感到枯燥。我们数着我们在煤屑路上走过所发出来的和谐的窸窣的声响,夜做了我们顶和睦的朋友。我们紧紧地相偎着,彼此都体会到一种充实。


有一天,问她晚上有没有事,她说:“有。但不要紧。”


她知道我想去看她,于是在分手时,说:“要是想看我,那末打过了八点钟再来吧。”


我很高兴地走开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些些拘束;彼此都很直率了。近来我时常去看她。我知道这不太好。我不愿意使自己的心太热。我愿意在路上走得平衡些。但是我没有那样的耐性。我一天到晚像在沙漠里般需要一种水分。我觉得只有从她的身上,我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食料。前天,我曾去看她;昨天,我又曾去看她过;今天我还要去看她吗?我不愿意使自己跑得太快了;但我没有那样的涵养,我心焦地常常看看表。


因为知道我来,她早就在门口等着我。外面冷,于是一起上客室里去坐。客室里坏了灯。然而这使我们更惬意。她偎着我的身子站着,将膝盖跪在我坐着的沙发边上。我凝视着她,从她的微笑里,得到无数的温柔。她将手给了我,于是我们这样极任意地谈着些什么。


后来我在身旁的坐垫上拂了拂,她聪明,像一只小白猫般坐下来了。当时,她像一团雪,完全溶在我怀里。我紧紧地将她拥抱着。我骄傲,我愿意给每一个人看见,我愿意告诉每一个人:“我也有这么一天,我也有了这么一天。”


我的确从来没有像那样的一天过。以前,我始终只是像一个馋嘴的孩子般站在台角边,但是现在,我当时想,我真的体受了!那不是梦,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梦。


我们彼此握着彼此的手,像一个顽皮的小孩般,我将自己的脸,在她光滑细腻的脸上不住地摩擦着,灯光从走廊里射了进来,我感到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光线,那样的人,那样的情境。


远远,不知谁在奏着piano。我真有些感动起来了。我不知在奏着piano的那个人,她有没有料到,有那么两个人,在流着那样的幸福之泪中,领赏着她的心曲的事。四周没有一些声音,一切都像在等候着我们去完成一件事情一样。


我心上开始感到一种紧张。我竭力想将自己的眼皮闭起来;但是不行。我再也想不起我当时的心,已经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像一个母亲,一个顶可爱的小孩睡在自己的怀里。她时常将眼皮合起来,像睡在最柔软的一张床上般沉醉着。


我们不再说一句话。我们不再需要说一句话。


她时常又将眼皮睁开来。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皮又软软地,一丝气力都没有似的合起来的时候,我便会联想到一些里所说的事上去了。我当时真像世上最胆小的一个人,无限的恐惧着。我像野兽般的望望走廊里有没有影子闪过,窗口有没有眼睛。一切都像在等着我们,为我们祝福着。我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仍然偎在她的脸上,手还是放在她的手里,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就此也许要葬送了一切。我再也分析不出当时我自己的心理,我像一只小船在狂泛的波浪中颠簸。


我觉得就是那样也够满足了。我没有野心,没有更大的妄想。但是,耳边吹过了这样的声音:“不能利用机会的人,永是失败的!”


我又依然无疑惧起来了。我当时再也不感到一丝安定,我完全在忐忑中打转着。我得承认我是太懦弱了,我缺少这一方面的经验。我成为了一个冒险家。命运仿佛在说:“看你有没有胆跳下这个海。”


她始终没有一些些制止我心头的火的暗示。由我拥抱得紧。由我的脸不住地在她脸上摩擦。走廊里的钟,打了十响,她惊讶地问:“十点了?”


“是的,十点了!”我说。她仿佛还带一些不相信。


“十点了”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压迫我,我真愿意像一个小孩在她面前“哇”的一声哭出来,让她来解脱我心头的困恼。但是我不能,我怕她笑,我怕她诅咒我的怯懦。


时间永是那么板着脸孔走它的路,像一个走了长路的我,当时委实有些气喘了起来,我看看那样似睡非睡的她,蓦的,怀着最后的一股决心似的,像一匹野兽,愤怒了起来。


我将我所有的光明,希望,完全掷注在一个冒险里了。


我的嘴唇开始和另外一样东西接触了,和为我的嘴唇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样东西接触了。


然而,我不愿意太放肆,我随即为两个柔软的手指拨开了。两个手指并没有一丝力气,但我不愿意以气力去征服人家。我愿意尊重那两个手指的主人的心。我让自己的嘴唇移到她的颊上留下一个痕迹吧。


像经过了阵风暴,一切变了,从晴朗变到阴霾,夏天变到冬天……我的心,猛的从山顶上摔下了地。我感到一生从未感到过的那种恐惧。


她始终不曾有过一丝强烈的反抗。她只哭,不说一句话。她几次将头伏到沙发的靠背上去,但仍然像闯下了祸的我,颤栗地将她扶在怀里了。她当时真像有些忧郁,脸上布满着阴云,有什么一张脸能比她那时的脸给我的印象更深些呢?!我忏悔了,我不该使她难过,我不该在她快活的心上泼下一盆难堪的水。隐现在一片阴云里的她的脸,是那样美;这分外使我不安,使我懊愤。我太自私了。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安慰她。我陪着她流泪。


我真感谢她,要是她当时竟然走开了,那我还有什么说呢?一切立刻决裂了,像一块石头般爆裂了。她没有立即走开,她说她难过,现在,她要去睡了,但是,因为听见我说:“那末是明明叫我走了。”这样的话,她仍然很温和的坐了下来。当时我像一个囚犯一般的愿意受她最严酷的刑罚。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我所犯下的罪恶。但是她不,她没有一句话,她永落在沉默的忧郁里。


我想不出话来驱散我们两人间当时的黝氛……我想到也许我们的结合,就此完了,我更觉得悲惨。我痛,我怕。我问她:“你下次不再睬我了?!”


她摇了摇头。


“你将永远的看不起我了,你将永远的觉得我卑鄙了?!”


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使我感激她,无限的感激她。她虽然这样答应我,但是这能制止我心头的战栗吗?我不能从她的默示里得到一种保证。也许她不愿再和我往来了,她当时只是在敷衍我。我是已经被人藐视了,已经失去她的看重了。我怨我自己,我怨我今天为什么要来看她。


时间很晚了,但我们之间的阴云还没有消散。我不能不为她体谅到当一个少女初次体味到这种事所有的忐忑。她答应原谅我,答应赦恕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彼此已开始保持到一种拘束,我们彼此的心门都关上了,暂时,谁也不让谁躲进来了。


想到她必定会恨我的,必定会轻视我的;我说:“xx,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的难过吧,很不高兴吗?你不愿意说一句话?”


但是,当时的她,她还有什么情绪说出一句话呢?她说她给我信。


这样又坐了长久,我们简直也找不到以前所曾有过的一种amosphere。她脸上的忧郁,像永没有消散的希望。我惨然着。


我问:“你要睡了吧?”


她点了点头。


“那么我去了?”


终于在她第二次的点头之后,我站起来了。


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我开了门,将身子靠在门沿上,凝视着她,像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些东西一样。


她不响,但也终于这样说:“我不送你了!”


“我不送你了!”我再也不会忘记那句话的。我对她施了一个礼。所有的求赦的一颗心,完全在我的眼珠里放射了出来。我悄然地退出了客室。


我退出了客室,我退出了梦之国,我醒了,我清醒了,我开始看见了自己。


但是,我能立即就回自己的寓所吗?我愿意在她窗前巡视一整夜。我愿为她祈祷,祈祷上帝不要在她心头撒下一粒不愉快的种籽。我祈祷她赦了我的罪。我祈祷我的罪过不再为一个人记得;我要连我自己也忘了去。


我在她窗口近边的树木里徘徊了长久。像从云天里吹散下来的歌,一声声,凄绝的piano声,不住地刺过来。假若我能够跑到奏着piano那个人家里去的话,我一定会跪着恳求她,为了救救一个人,不要使她感到太惨绝,“求求你停止了吧!”


像一个囚犯等着她的判决书一样,我在颠簸的波浪中,期候着她答应给我的信。我一天到晚不愿意离开我的房间。有时,像有一种力量在拉我到门口去一样,使我依立在沿马路的窗口,看看东头有没有一个送信的人。但是,每次,每次总是一个空。每当我实在站得不耐烦,想仍旧回到房间去的时候,也总要在最末的一刹那,向着那一头望望;也许万一就在那样一霎间会有一个人送信来的。要是回到了房间,在没有跨进房门之前,也总爱先在玻璃上望一望,看看桌上有没有人送来的信。有一次,我听见有一个怪熟悉的足步声从楼梯上上来。


“那是下人。”我心上止不住的一阵跳。下人正站在门外拣着钥匙开门。怀着像一座火山似的心的我,屏息了呼吸,显得特别庄重。我不愿意给谁瞧到我的心,我不愿意给谁看出我有一丝丝不安的神气,下人走到另一个人的面前去了,那时告诉我:“不要狂想你的,现在你是没有人给你来信了!”


我真要咆哮了,神经完全错乱了起来。我真想撕碎我桌子上的书,折断手头的笔,掷碎茶几上的茶杯之类,我想毁灭一切,让一切和自己毁灭了吧!


我不再能忍止了,我不能让自己永久的悬吊在半空里,我不能让自己永远的失去了一些些寄顿这小小的生命的东西。我将被头蒙了自己的头,在呜咽了。


我不能再忍止我心头的火了,我愿意看见地球的爆裂。我愿意让一切体解了吧,我坐起来,我写信给她。


我一口气写了四个钟头。我不知我曾经写下了些什么。但我得承认那是我心头的血所开出的一朵花,我送给了她。


我想当天晚上她必定会有信给我的。怀着无论如何是不会没有回信来的心情,我很安定地躺在床上期候着。我时常看看放在枕边的表,八点,八点半,九点……我也时常的这样想:“也许现在她正叫人送来了。”


在很困倦的朦胧中,像忽而有一件了不得的事般的,使我像着了魔般从梦中坐了起来。我看了看桌子上,书架上,被头上,枕边,……但是我找不出一个刺目的东西。我很颓然地又躺了下来。我看了看表,表告诉我快十一点了。房间里的人都在做梦,整座的屋,落到了死的深渊里;只有天边的一轮新月,却从窗角头瞅视着我。


长久我还睡不着。我觉得一万分的惨。是犯了什么罪,我才受下这刑罚!谁能给我这回答?


在这种气息里,我等候着她的信,等了好几天。至到昨晚,像一片落叶似的,才吹进了我的心。我像饿虎似的几乎想一口吞下,但同时,也像失去了那样的勇气的人,怕拆那封信。


但是我终究读完了它,我知道在读完了她那样一封信之后,自己的心,又迸生出了些什么呢?一个空虚!像地球崩裂了似的空虚!它吹灭了我所有的光明。她说她实在没有话说。你能要求一个没有话要说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你能要求一个不愿意说一句话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她又说,她觉得和男人在一起真讨厌。为了自己的清闲,她不愿再多多的接见了谁。她没有说出那个“谁”是谁。她不需要说明。“谁”,必定有着那么一个人。那一个人是谁,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切在我面前的东西模糊了起来,我消失了我自己。


我不再记得当时我的周遭是怎样。我只仿佛听见云天里有着一种很庄穆的声音在响,那是“我的丧钟”!


我没有力气说一句话,我只回想起了以前一些的美丽的片断。


……


她曾经称赞过我,她说我有很高的见解,很好的品行,很温和的性格,很优美的姿态。……并且说,这些话都是从心飞迸出来的,她愿意和我结识,她觉得荣幸。


……


她也曾经告诉过我,她已经没有了生她的母亲,她也没有一个真正了不得的好朋友。她常常感着自己的孤独,自己的凄零……


……


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太阳底下晒过太阳;我们曾经两个人坐在一起划过船,将船移在深深的柳条里,谈着天;我们曾经在一个夜的荒凉里彼此拥抱着,沉默着;我们也曾经在一起拍过照,拍了照,我说:“我要每种添印两张。”


她说:“为什么?”


我说:“要是一张遗失了呢?”


但她笑,她逗着我的鼻子说:“这种照片也会让它遗失的?”


是的,她也曾,也曾,也曾那样逗着我鼻子,像一个顶天真的小孩,一面笑,一面这样和我说过的。


……


有谁会遗忘呢,有谁再会让这些遗忘呢?


像经过了顶名贵的雕刻家的手段般,那些将永远的镂刻在我的心版上了;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睇视、她的风韵、她的沉默、她的忧郁、她的哭……


我们以前,彼此之间没有一座墙,没有一层篱笆,没有树木,没有草,仿佛即使空气也没有似的。我们的心,都有一扇门:像两条鱼,各人任意地在对手的心湖里游。我们不再有拘束,不再有一些些勉强。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从晴朗变到阴霾,夏天变到冬天。我们之间已竖起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墙。我是完全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摸索不到那墙的顶点,也摸索不到墙的墙脚。我找不到一扇门,我也找不到一个小孔。我永久地将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听不见一些些墙内的声音,我看不见一些些墙内的事情,我再也不能幻想出那墙内的那样温和的气候了。我像一个死尸,也许将永远,永远就这样被摈在这荒凉的墙外了。


我愿意永远地站在这堵墙外面。我等候着能将我所有的泪和血去冲倒它的那样一天。但是我能有那样一天吗?迟早也能有那样一天吗?


谁知道呢?谢谢好上帝,你给我回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