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陈本豪冷月书信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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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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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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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18字

大姐夫走了,永远地走了,他冒着凛冽的寒风走了,今年的冬季会更冷。


大姐夫在病入膏肓的那段日子,我们都默默地为他祈祷,总期待奇迹出现。看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我们也早有了心理准备。2000年12月2日,当哀噩传来时,依然让我惊悸,颤栗。


夜来得特别早,沉昏凄凉的冷月,在寒风里泛着混沌的光晕,霜露悄然降下。是心思,是心痛?已无法分得清楚。亲情、友情如潮般涌来,顿觉肝肠寸断。沉痛中坐于桌前,拿起笔,让心情、感情、伤情惨烈地宣泄于纸间。写写画画涂满了纸页,理不成文,书不成句,泪水任流也流不尽满腹的哀思。只有黑、只有沉、只有冷,一切都淡去了生气。关掉灯,默然坐在无光的夜色里,企图让暗、让悲、让静来冷却泣血的颤抖。走了,走了,一走了之,这不是大姐夫的性格。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在苍茫的夜色里寻你的身影,呼你的回应,竟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突然想起了信。匆忙间拿起笔,血与泪混和着墨水,淌出一条穿心的长河,让那片凋零的落叶化成小船,载着殷殷的期盼,穿过幽深的天涧,去觅那缕缕不灭的魂灵。


记得那年,一顶花轿把大姐抬到了一个偏远的渔村,一个伴随花轿的男孩,为亲情的分离而朦朦胧胧地哭了。自从花轿落地,渔村里便常常出现那个男孩的身影,尤其是暑假,他几乎成天泡在湖里。竹篙一点,小船便像箭一样离弦分水,一个劲地直往篙丛中或密密的荷叶里钻,采莲蓬、捡雀蛋;把裤脚高高地卷起,把湖边一条条的停船推开,伸着鹰爪似的手撵着湖鳝飞跑,一路的水滴像珍珠般抛洒。我常常泛舟湖心,贪婪山色湖光,胸揽白浪堆雪,归途中带着满舱的收获,听水鸟们歌唱,还有那永远看不尽在浪去浪来间荡得让人迷恋的物景。一张小脸已被湖风吹得黧黑黧黑的,一颗心却野得不亦乐乎。


大姐总担心我往水边跑,我不免常常为此遭来一顿呵斥。姐夫却抽空教我学游泳、学划船,夜里还邀我一同去湖滩捉鳖。夏天,正值鳖类繁殖的季节,夜幕一垂,它们便成群结队地往沙滩上爬,一边贴着沙子摩擦肚皮上有跳蚤一边生卵。它们用短短的爪子,挖出一个深深的坑,将一窝卵悄悄地埋进沙里,然后在近处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静静地守候着生命的孵化,直到一只只小鳖拱出沙坑,它才载着母亲的欣慰,再爬入自己水陆之间的生活。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大姐夫是湖乡的儿子,他不停地教我与水有关的知识,心中不知堆下了多少感激。大姐夫,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趁夜外出捉鳖吗?阵阵湖风挟着湖水的清凉扑面而来,人顿时像走进了幽深的洞天,从头到脚都叫爽。月光缀着星光,把片片幽蓝色的清辉倾泻在湖滩上。水天的星月幻似同胞姊妹,晃漾的天水相映媲美,让人分不出天水的衔接,一幅水天缠绵的画色直在眼前荡去荡来,无处不让人痴迷。是你一声欢快的呼叫,才将我拉回到捉鳖的新奇之中。


好大的鳖噢,起码有四五斤。那只鳖早被狗翻得仰面八叉,它拼命地在沙滩上挣扎,在阵阵壳响中发出死与生的信息。只见它用力地将头反撑着地面,长长地伸着四肢,不停地向空中乱抓,企图撑着地面翻过来,抓住哪怕是一隙逃生的机会。大黑忽然像一阵旋风似的又蹿向了远方,你朝着它飞奔的前方得意地笑着:“生意又来了。”迷茫中我跟着你一溜烟似的朝大黑那边奔过去,果然,它又捕到了一只黑黝黝的大鳖。只见大黑用一只前爪紧紧地按住灰灰的鳖背,再用另一只前爪悄悄伸进鳖尾的下端,轻轻往上一掀,鳖在失衡中又四脚朝天地乱踢乱蹬起来。每当狗抓住鳖的时候,如果主人不在跟前,它便以欢乐的叫声报捷。在主人的一声夸奖或一个赞扬的手势中,它又立马蹿向新的目标。好精灵的畜生!


姐夫家一共养了七只狗,大黑是当然的领头,它像帮主一样,绝对的权威来自出众的本色。我忍不住问姐夫,狗天生就会捉鳖吗?大姐夫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夜幕也难以掩饰他的嘚瑟。后来姐夫告诉我,训犬捉鳖属不传之秘。头次出击,拎着二三十只鳖归来,我喜不自胜。时隔多年,只要想起湖滩捉鳖的情景,依然让我心动。大姐夫,你不会忘记那些美丽而快乐的夜吧!


那次听说你要出湖打鱼平日禁湖,每年只有一次开湖节,渔船凭票入水,船多人多场面十分壮观,我人小心大,想同你一道去开开眼界,结果一夜无眠。清晨听你起床时弄出一点声响,我便忙着钻出被筒,光着脚丫下地,缠着要你带我。当时,大姐连说带吼也拦不住我,真没想到,你却破例地答应了。今天坦诚地跟你说,就在那一刻,我铁定了你才是世上最好的姐夫。


小小的乌篷船,带着心情的轻舟在浪里穿行,我不愿闷在船舱里,便不时爬近舱口,伸出半个头来望望天,又望望水。只见万船竞发百舸争游,振聋发聩的声浪,惊得一群群水鸟直往岸边飞逃,它们失去了飞翔的灵动,一只又一只地猛然从空中摔下来。岸边的牧童与妇孺,拿起竹篙或木棍冲进慌乱的鸟群,一阵乱敲乱打,扛着一串串死伤的鸟鸭,哼着湖边的小调归去。


你双手握桨,在平胸处一推一收,开开合合中划着那不尽的圆弧,小船便快速地向前方疾驶。船后的水波像无数条水蛇游动,游着游着直至在远处的融合中复归平静。湖中黑压压的一片,在轰天巨响里,丢魂落魄的鱼群直朝网片上冲。伯父大姐夫的父亲利索而娴熟地下网收鱼,完全忘却了冬寒水冷。我想帮忙又想过瘾,生手生脚地将鱼从网片上硬往下拉。舱里的鱼,网上的鱼,水里的鱼都拍打起水花,水珠像密集的雨点般直往我脸上喷洒。渔网早被拉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我似乎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腔难抑的亢奋。


“清早起来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那清甜动听的歌声像水波一样在心中悠漾。我们忘了一天的空腹,也忘了劳顿,我平静地卧在舱中,瞧你依然一前一后地摇着桨。伯父挑了几条上色鱼,缸灶里便蹿起了欢乐的炊烟。湖水煮湖鱼是一道难得一见的菜,那种特别的鲜嫩与醇和,使人脾胃顿开,我只差没有撑破肚皮。那回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体验湖上的生活。大姐夫,下湖打鱼对你来说本是平常事,但对我来说就迥然不同了,你也许不知道,那天随你出湖起业的事,我至今也不能忘怀!


去年春节,我们几兄弟欢聚一堂,在推杯把盏中豪饮,旋风似的串过一家又一家。大家都坚挺着男人的本色,举着酒杯赌英雄,一句话:“谁怕谁哎?”醉还是醉了,但没有人认,即使心认口也不认。歪歪斜斜中只笑别人成了麻木,还含含糊糊地数着一台、两台……多么滑稽,多么惬意啊!妹夫终于带着吹不散的酒气,冲破了夜色中的雨幕。那时,已经被喝得东倒西歪的你,怎能拦得下他呢!妹夫跌跌撞撞地回家,一只皮鞋一只光脚,带着一身的泥巴进门,嘴里还在说“谁怕谁哎”。第二天清晨,妹妹打来电话,大家笑得连肚子筋都快束到了一起。


今年春节,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痛快地疯了,酒还在、情还在,大姐夫,你在哪里?


儿时的家清贫如洗,姐是老大,你便成了一只领头的羊。帮钱又帮粮,连你家自养的母猪也牵过来了,这是一笔无法用金钱来清算的账。当时,父母头上压着一座家庭成分的大山,我们都还小,假如没有你,今天真不知还会剩下几位兄妹……


你生性淳朴,善良,却饱受了苦难与折磨。你精打细算,勤扒苦做,但九个外甥却耗尽了你的心血。儿多母苦,何况参天大树般的父亲呢?你像鲁迅所说是一头牛,忍辱负重却常年过着填肚果腹的生活。你是一支蜡烛,用光照亮了别人,燃尽的却是自己。


大姐曾告诉我,有一次,你带病起床,拿起冲担便去挑谷草头,脚一软眼一黑被摔在田埂上,爬起来还是往田里走。姐劝你休息一天,你望着她说:“你挑不起。”农忙的季节一到,你总是起五更睡半夜,有时夜深归来竟一时摸不着床沿。一碗酱豆,一碗腐乳,两碗米饭,幸好一生还能喝两口酒。你夹着一筷的清苦自斟自饮,不逢稀客上门,从来舍不得杀一只鸡鸭给自己下酒。假如,早些年实行计划生育,让你少添几个外甥,假如,你稍微照顾一下自己,你脚下的路肯定还会很长很长。


肺癌不仅夺去了你的生命,且将你折磨得似一具风干的骨架。我揭开那沓盖在你脸上的纸钱,依稀辨出那副熟悉的轮廓。心中像被烙铁在烙,本想不哭,想安安静静地陪你一会,但我管不住说流就流的泪水,你却像无风的池水般平静。我扪心呐喊!老天呐,你为什么不睁开眼呢?好人不能长寿,奉献没得到回报,什么天道循环,什么因果报应?我发誓再也不信你了。


当你的肺癌结论出来以后,大家都在离你老远的地方抽泣。在你面前,我们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让脸上挂着阳光,那时,大家只能骗你。面对命运,人总是那般脆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上帝却不赐给我们一点帮助的机会与力量。望着自己的亲人遭难却无用力之处,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与痛。


“呕心沥血山色中犁出命运的沟痕;顶风搏浪湖光里网得生活之艰辛。”“不凡的精神”。这是我为你写的一副挽联,我想写出你清苦而光辉的一生。开始,横批写的是“伟大的精神”,仔细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妥,我担心你不接受,伟大太高了,那不贴近你的品性与风格。思来想去便把“伟大”改成了“不凡”,我改得很高兴。你常跟我说“人一生要多做一点事,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你一贯乐守清贫,从不奢望富贵荣华,总把欢乐送给大家,把苦难留给自己。在平凡的生活中,你用平凡的一生,写下了一曲不平凡的生命之歌。


冬季的清晨,萧条寂寞中多了一抹清冷。为了赶上第一趟炉膛,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凌晨4点,亲友们都陆续地赶到了火葬场,送你最后一程。沿着青龙山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我和妻子与二姐夫,步行穿越那片森然阴暗的林间。也许是上山走路耗力,也许是心情沉重,妻子急促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林中尽是些参天的树木,赤条条地举着参差不齐的枯枝,满地黄叶在脚下发出吱吱的碎响,一片凄凉。林木残枝间漏下寒星点点,蠕动着无数条青光怪影,山谷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恐怖的躁动,不禁让人觳觫而伤痛。


落叶也曾有过生命,它也历经了染绿的过程,倘若生命都有灵魂,我愿它们飘往幽冥去美化那边的风景。有叶便有树,有树便有山,有山便有水,既然一切都有了,你一定能够再找到一处让湖风吹绿山色的村庄。你依然能像生前那样,终生寄情于那片热土,不会感到生疏与孤寂。


大姐夫,我劝你尽快去找父亲,他肯定还在做手艺,“荒年饿不倒手艺人”。父亲过去多年了,应该有些积蓄。老人家一生爱喝点酒,他在屋里兴许藏了几坛老酒。他常笑着跟我说“老子一生什么东西都不求,只是酒壶里不能冇得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把曹操的这句诗常挂在嘴边。父亲是一个刚强豪放的人,你是他的爱婿,只要找到父亲,让他陪你多喝几杯,醉了就好好地睡一觉,你太累了!去吧,找到了父亲就有了几分依靠,起码有酒。不要一个人四处飘荡,注意保重身体,在人间你已经累垮了一回……


你也可以去找大哥,你们俩一直合得来,相互之间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大哥同样也喜欢喝点酒。小时候我很羡慕你们“抵足床前一夜话,哪管西窗烛泪流”。什么扫北、征东、西游、水浒,还有岳飞、熊廷弼、朱洪武,滚瓜烂熟的说了一回还可以再说一回。谈兴一浓,常常在东窗吐出曙色才肯吹灯。大哥的肚里装了很多老故事,你又迷恋那些鬼怪的传说,他吹过来,你吹过去,一阵大笑过后浑身都觉得舒坦。


黎明前的冷风在火葬场的上空如刀地刮着,天寒心更寒,为了看你最后一眼,哪怕彻夜长宵也无怨悔。这就是人,这就是情,这就是一腔难静的热血。


炉火燃了,烟囱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我顿感一片眩晕。在那滚滚的烟雾里,似乎凝结着你的魂灵,在我们的眼里徘徊转侧。长风当哭号,曙色渺英魂,爱与情,悲与痛,恨天是一把无情的剑,血淋淋地将亲情切割,既有死何必生?大姐夫,你能听见吗?亲人在痛泣,寒风在痛泣。哭一世精灵人去空梁月亦冷,哀终生淳朴魂归泣竹风也悲,裂锦似的爆竹声也难淹没这沉雷般的哀号于万一。褐色的木雕漆盒盛着你已炭化的身躯,愿你从此离别所有的苦难,抛却一切琐事,去西天世界里享受极乐吧!


大姐夫你虽走了,但我知道你还有些未了的心愿。大姐性格很强,几十载风雨同舟,你了解她又担心她。你要相信大姐,她一定能挺得住,为了你们的儿女和孙辈,她不会倒下。老九还未成家,这副担子有很多人挑,你就不要再操心了。你也要相信老九,他是你聪明勤快的儿子,一定能化悲痛为力量去成就一番事业。还请相信我们,一群患难与共永不忘恩的弟兄!


出柩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在你的灵棺后排起了几条长龙,伴着你的一群儿孙,为你落叶归根而壮行。那一条条披头的白布,飘动着一颗颗白玉般的心;那一曲曲哀乐,是所有亲人和乡亲父老,与你永别的思念与哭声;哭你走上那条永不回头的路,哭这湖村里又少了一个善良而勤快的人。


坟址已按你生前选定的方位落葬,头枕青山,脚蹬澄湖,愿故乡的春风吹醒你甜梦的清晨,让渔歌唱晚带给你湖乡的秋韵。夕阳的余辉像血样般泼满那堆隆起的新土,弥漫的烟火在头顶上徘徊,愿阵阵纸香和亲人的揖别,化着绵绵不绝的温情,去抚摸你瘦削而冰冷的身躯。


更,残了。月,斜了。风,冷了。天,无情地冷着。大姐夫,你冷吗?让我采来一粒火种,拜起一轮皓月,借来一缕春风,暖你、照你、滋润你。只要你需,只要我能,一切全在一颗互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