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国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本章字节:11094字
前不久,湖北电视台邀请我作为嘉宾,去谈这么一个话题: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说,董老师,你一脸的大胡子,一看就是个彪悍的男子汉,你来谈这个话题,挺合适的。
冲着我这一脸的大胡子,我去了。
于是,就有观众问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不是因为男人的“泪腺”不如女人发达呢?
我没想到有人会提这么一个问题。真的,我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没有学过医学,也没有研究过泪腺。从医学的角度,我没有发言权。但是,我对这个问题,还是挺有兴趣的。我想,男孩和女孩一生下来时,都是哇哇大哭的,而且,男孩的哭声总是比女孩嘹亮,眼泪似乎也比女孩子汹涌澎湃。因此,从人种学的角度来说,男人和女人的泪腺,不存在生理上的先天的遗传的差异。如果从来没有人要求男孩子不哭,如果也有很多的歌曲、很多的诗篇也美化男孩子的眼泪,那么,这个世界的泪水肯定要泛滥成灾。
仔细考察一下男孩子从什么时候不哭,或者准确地说,是社会从什么时候起,不让男孩子随随便便地哭,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让咱们仔细想想,在一个人的婴儿阶段,从来就没有人要求男孩子不哭。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婴儿还不会说话,婴儿的哭声,就是他的语言。他饿了,他渴了,他想撒尿了,他想睡觉了,都是用不同的哭声来表示的。小儿科的医生,甚至可以根据婴儿不同的哭声,来辨别婴儿不同的病症。因此,哭声是生命自然的表达,是生命的语言,是生命的呼唤,是生命成长的信号。如果一个婴儿不会哭了,家长相反地要着急了,这孩子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呢?
第一个要求男孩子不哭的地方,是医院的注射室。小孩子生了病,要打针了,一进注射室,看见其他的小朋友被扒了裤子,露出了屁股,被家长和医生紧紧地按着扎针,哇哇地大哭,往往就吓得哭了起来。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听见男孩子的家长说:“别哭了啊,你是个男孩子呢,你是个小哥哥呢,男孩子哭鼻子好丑啊!”然后,就听见男孩子的家长在鼓励自己的孩子:“勇敢一些,啊?你是男孩子呢!”一旁的护士小姐也说:“对呀,男孩子哭鼻子,好丑啊!”于是,男孩子就瘪着嘴,抽泣着说:“阿姨,我是男孩子,我不哭,你打轻一点,好不好?”
就在医院的注射室里,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哭的问题上,拉开了距离。这个世界开始告诉男孩子,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哭鼻子了。女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哭泣,女孩子的哭是可以原谅的,女孩子的哭甚至是一种美,是女孩子的性别标志。而男孩子的眼泪则被这个世界管制起来了,男孩子好哭,是一种丑,是一种羞耻。就象小孩子长大了以后,就被告知不准随便大小便了一样,男孩子长大了,整个社会就开始规范他:不能随随便便地哭泣和流泪了。
是的,首先是人类的羞耻感,拧紧了男孩子眼泪的闸门。
邓丽君曾经唱过一首有名的歌,叫《情人的眼泪》:“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若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离,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流泪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更重要的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悲伤、恐惧、害怕、痛苦、伤感、难过、乞求固然会流泪,而高兴、兴奋、喜悦、狂喜、欢笑也会使人流泪。看来,流泪是受到人类感情的支配的。在人类的原始阶段,为了个体和群体的生存,男性往往要在山野和丛林里去狩猎,去和凶猛的野兽搏斗,去和其他的男性竞争,或者与其他群体的男性去战斗。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搏斗、竞争和战斗中,勇猛和勇敢往往是取胜的关键。而哭泣和流泪是与勇猛和勇敢无缘的,在激烈的面对面的搏斗和战斗中,流泪和哭泣往往会暴露一个人内心的害怕。恐惧和怯弱,不仅会导致自己的失败,而且会动摇同一群体的斗志。其实,何止是在生存环境严酷的原始社会呢?即使是在现代战争中,临阵胆怯或者惊恐逃脱,都是不可原谅的或者要受到军法处置的。
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一书中曾经这样分析男女两性差异的由来。他提出了一个“战斗的法则”,他说:“男子与女子相比,有较大的身体和体力,又有更宽阔的肩膀,更发达的肌肉,棱角更多的全身轮廓,更勇敢好斗。所有这一切,我们了无疑问地认为主要是从他的半人半兽的男祖先那里遗传而来的。但这些特征,在人的漫长的野蛮生活的年代里,通过最强健、最勇敢的男子们,不仅在一般的生存竞争中,并且在为取得妻子的争夺战中——双重的成功,而保存了下来,甚至还有所加强,因为这种成功保证了他们能够比同辈中不那么壮勇的弟兄们留传下更多的后代。”达尔文的分析告诉了我们,首先是人类生存竞争的法则不相信男人的眼泪,禁止了男人的眼泪。从此以后,男人就被社会规范了自己的“角色”——一个不能轻易流泪的人。
这样一种社会规范千百年来不断地强化,就成为一种男性的道德规范和审美标准:男性流泪哭鼻子,是“丑”的,是“羞耻”的。虽然现在不需要每个男人都去上战场,去为生存而和野兽搏斗,但是,这样一种规范和标准,却从男孩子走进注射室打针时,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说起来非常惭愧,我从小就是一个爱流泪的男孩子。但是,我从来就不因为胆怯或恐惧而流泪,而是因为感动而流泪。我从小就生活在汉口的码头边上,从小就因为家庭生活的清贫,在码头上帮人拉板车。五十年代的码头,尚未实现机械化,所有的货物,都要靠码头工人用肩膀扛上岸来。这些靠苦力吃饭的汉子们,豪爽,粗犷,讲义气,重信义,象铁铸的一样硬朗。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因为苦与累而流泪,他们可以流汗,可以流血,就是从不流泪。在码头上,对一个男人最高的奖赏,是称呼你“是一条汉子”。而对一般的男人,他们则称呼为“男匠”,有时,还幽默地称为“男酱”。他们把“男酱”和“汉子”严格地区分开来。当你扛起200斤的麻袋腿不打颤时,当你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下来,头破血流而不皱一下眉头时,当你将一天的血汗钱毫不犹豫地送给一个讨饭的乞丐时,当你和他们一道一口气吹一瓶高度的白酒时,他们就会拍拍你的肩,说一声:“是条汉子!”
我从小就没有看到父亲。所以,当我和小伙伴发生矛盾而打架时,不管是输是赢,我是没有父亲可以告状的,没有救兵可搬的。那就是说,我再怎么哭鼻子,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从来不哭。有一次,为争夺一个烂菜瓜,几个大孩子联合起来打我,他们把我打倒在江滩上,抢走了我的菜瓜,我爬起来,用手背横拖了鼻血,就往他们身上撞。然后,又被打倒,然后,我又摇摇晃晃地往他们身上撞。我被打得头昏脑胀,眼冒金花,可是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求饶。远远地,一个码头工人来了,几个大孩子扔下菜瓜,慌慌张张地跑了。走过来的,是码头上最彪悍的汉子黑老三。黑老三把我拉了起来,无声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是条汉子!”他牵着我的手,来到正在装卸菜瓜的木船边,对船老板大声地喊到:“喂,甩几个瓜过来!”
当黑老三将一堆菜瓜堆在我的脚下时,我不知怎么的,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流泪,是因为黑老三的侠义和父爱感动了我,使我情不自禁地流泪了。可是,黑老三却呆住了。他最见不得男孩子流泪,因此,他当时错怪了我。他暴燥地一脚把地上的菜瓜踩了个稀烂,粗鲁地骂了声:“软***蛋!”转身就走了。
后来,不知是谁告诉了他,我没有父亲。他也许理解了我为什么流泪。于是,他找到了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他腰上挂的扁瓶子白酒递给了我,说了一声:“喝!”
在长江边的码头上,谁都知道,黑老三的酒瓶子是不轻易递给一个男人的。一个硬汉子将自己的酒瓶子递给另一个男人,意味着对一个“汉子”的承认,或者是对一个徒弟的认可。我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虽然被呛得直咳嗽,但是,我却非常高兴。我知道,今后,在码头上,谁也不敢小看我了,谁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了,因为我喝过了黑老三的酒。因为我也“是条汉子”了。
那一年,我整整10岁。我在长江边,已经拖了两年的板车。
又过了10年,我已经能够吹掉一瓶白酒了。码头工人将嘴不离瓶口地一口气喝掉一瓶白酒,叫做“吹酒”,就象号手吹号一样。当我在许多人的惊叹中吹酒时,我常常就想起了黑老三。
我的男子汉的教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完成的。
我自己的切身的经历告诉我,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男子汉并不是什么陌生或者不恰当的称呼。是的,从年龄上讲,我们还是男孩子,但是,从品格上讲,我们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现在,有一种非常时髦的论调,说是要“解放男人”,说21世纪是“男人解放”的世纪。而“解放男人”的首要任务,就是“想哭就哭”。
坦率地说。我对这样的“解放”感到好笑。是谁“禁止”男人哭了?你想哭,尽管放声大哭好了,哭成个水龙头或者鼻涕虫,都没人拦着你。
其实,从古至今,说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是赞成“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性和女性毕竟是存在着性别差别的,这样的差别,是一种客观存在,是一种限制,同时,也是一种自由。想想看,鸟儿不能在水中游,这是一种限制,但是,天空却给了它任意飞翔的自由;鱼儿不能在天上飞,却在水中获得了自由。女孩子的眼泪是一种美,以致于被许许多多的歌儿吟唱,孟庭苇就是一个专门歌唱女孩子眼泪的“雨水歌星”。《谁的眼泪在飞》、《空中有朵雨做的云》……女孩子的眼泪是雨,是雨云,甚至是流星。哭泣的流泪的忧郁的女孩子是楚楚动人的,是一种阴柔之美。而宁愿流血也不流泪的男子汉,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同样也有一种阳刚之美。而阳刚之美,正是男性的魅力之所在。对于男孩子来说,“有泪不轻弹”是一种限制,但是,这样一种限制,却给了男孩子或者男子汉的眼泪极高的“含金量”,使男孩子的眼泪变得珍贵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男性美的一种内涵。没有谁禁止男人流泪。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则不要象一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生那样,哇啦哇啦地“想哭就哭”。
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把日本电影明星高仓建作为男子汉的象征。高仓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最显着的特征,就是脸上总是冷冷的,眉头皱着,嘴角抿着,从来不笑。当然,就更是不哭了。
于是,就有一些拙劣的电影或电视剧,在塑造“男子汉”时,往往也模仿高仓建的“冷面”,
仿佛“冷面”或者冷面无情就是最酷的“男子汉”。
“无情未必真豪杰”,这是鲁迅先生的名言。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恰恰是一个内心世界非常丰富,而且很容易动情的人。在金庸的里,那些英雄大侠,如果不是动了情,怎么会去行侠仗义呢?情动之深,就会流泪。男儿的眼泪,也是很动人的,是震慑人心的。
着名诗人曾卓在中国当代的诗坛上,被称为“老水手”。在他生命的历程中,曾经遭受到巨大的打击和挫折,乃至含冤坐牢。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曾卓在身处逆境的时候,写下了着名的诗篇《悬崖边的树》:
不知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
“悬崖边的树”既是一位百折不挠的战士的形象,又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的形象。“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卷,同时也是诗人自身的人格写照。
就是这么一位刚强的“老水手”,却说自己是一个最爱流泪的人。他曾专门写过一首《泪珠》:
这个人“是眼泪最多的人”吗
是的,在悲哀、痛苦
或是欢乐、感激中
他都常常含泪
老诗人为什么会“常常含泪”呢?是因为恐惧、怯弱、多愁善感吗?曾卓自己作了回答:
“为泪珠滋润着的
他的心,像一盏灯
多面地感应着
这个世界
“他还是那样满怀热爱,向往
他还是那样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哦,我们知道了,诗人之所以“常常含泪”,是因为他有着一颗博大的爱心,是因为爱使他“多面地感应着这个世界”,并且“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高仓建的冷峻是男子汉的一种本色,“老水手”的博爱也是男子汉的一种本色。男子汉该流泪的时候,是会痛痛快快地流泪的,就象水库的闸门一旦洞开,奔泻的激流是会发出电来的,就象曾卓先生所说的:“一滴眼泪,跌在地上溅起了飞腾的火焰”。不是说男子汉不能流泪,而是不能让泪水轻易地流。
最后,我想用艾青先生的一首诗来为“男儿泪”作一个总结,这首诗写于1939年,正是抗日战争的初期: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击打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休止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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