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把我们商量的最后结果向周省长详细作了汇报，周省长表扬了婷婷和我的政治智慧和操作能力。他认为，在这样混乱而复杂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够如此头脑清晰、思路开阔，充分体现了我们具有超常的宏观把握能力和微观操作能力，充分体现了我们没有辜负周省长对我们的期望，也充分说明周省长没有看错人，没有选错人，无论是从人品还是能力上，我和婷婷都具备资格与周省长结成共同的利益联盟。最后，周省长提出了几点具体要求：一是要加快而非常秘密地按既定的方案实施，所有的媒体都不能报道，更不能让媒体借机炒作，包括网上舆情要严加监控，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二要充分做通李鳅生的工作后再实施，对李鳅生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软硬兼施，要从国际、国内的形势出发，特别是要对他讲清楚目前国内反腐败的严峻形势，特别是反复讲清楚“双规”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从多角度全方位陈述牺牲他的好处；三要树立他必胜的信念，给他描绘一幅美好的图景，让他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痛苦只是暂时的，光明终将战胜黑暗，黎明即将来临，让他对自己、对自己的家庭和对社会都要负起责任来，不要只看眼前的成败得失，要着眼于长远。邓小平同志之所以伟大，之所以能够在“文革”中不被永远打倒，能够东山再起，最后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是在于他能够具有原则性与灵活性的双重素质；四要选对人，特别是对李实施“双规”的人要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要选听话的人，还要选有智慧的人，听话和智慧，二者缺一不可。

我和婷婷认真听取并仔细体会了周省长的指示精神，一致认为，周省长的指示高瞻远瞩，方向明确，措施得当，抓住要害，具有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失为当前我们这一段时期的行动纲领和工作指南。我和婷婷都表示，一定按照周省长的指示办事，抓住每一个细节，不走样，不放松，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因素，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群策群力，为争取最最美好的前途而努力奋斗。同时，我和婷婷都表示，自己生为周省长的人，死为周省长的鬼，要从大局出发，从全面出发，从长远出发，深谋远虑，一旦出现突发情况，一定要沉着冷静，以保全周省长为前提，自己的事自己承担，不相互推诿责任，不乱说话，不乱写材料，即使出现非常复杂的情况，或者出现不可收拾的残局，要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视死如归，人生能有几回搏，此事不搏待何时？

最后，周省长吟诵了一首古诗：

过零丁洋

（南宋）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仃。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省长还郑重其事地把这首诗书写在两条丝绸上，送给我和婷婷，希望牢记他的教导，以史明志，共渡难关。婷婷很是激动凛然，俨然一副慷慨大义赴刑场的范儿，我也赶紧作激动凛然状，但心里不免觉得有点儿滑稽。不过，诗里前三句的意境倒是符合我们三人，尤其是周省长此刻的心境，只是最后一句用在我等身上，文天祥要是知道了恐怕会从古墓里拍案而起。

我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起从前的八年时光，在官场上呆着，无所建树，无所作为，但也不会担惊受怕，更不会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即使自己官位卑微，地位低下，随时都可能受到上司的批评甚至责难，但这都无伤大雅，更不涉及自己的沉浮，特别是不涉及一个家庭的兴衰荣辱，当然也与自己的自由毫无关联。现在，可不行了，周省长的事一旦东窗事发，婷婷的前途，人生的前途，包括家庭成员的命脉都将重新书写，自己一向视为无聊、困惑、毫无理想和激情可言的机关公务员的生活也不复存在，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变化。想有今日，何必当初？我感到真的很疲惫而消极了，甚至有破罐破摔的想法。但是，回头一想，自己的小孩才刚刚出生，需要有一个可靠的靠山；妻子尽管原来认定我窝囊，现在却钦定我是一匹黑马，只是常常叮嘱我别马失前蹄；父母一直把我视为人前人后的骄傲，他们本来希望自己曾经在中国名牌学府学习的儿子能够光宗耀祖，泽被亲友，惠及乡邻，如果刚刚露出希望的曙光就被扼杀，甚至还要钉在耻辱柱上被列祖列宗所不容，被乡邻族人所不齿，这是何等残酷的局面。于是，我又充满了勇敢向前的信念和敢于斗争、争取胜利的决心。

这一段思想斗争过程，我虽然没有与婷婷用语言直白沟通，但我从婷婷深思的神态和复杂多变的脸上，完全可以感到她的心路历程几乎可以与我同行，这也许是我们长期以来，能够合作得这么天衣无缝的内在动因。

在经过痛苦而艰难的思考后，我们终于克服了重重的心理障碍，重新回到周省长指引的正确道路上来。

婷婷这次不再谦让和犹豫，主动提出由她出面找李鳅生谈，坚决说服李鳅生走向“自首”这一条唯一正确的康庄大道。随后我们又仔细布置了“双规”李鳅生的人选和有关事项后，正准备各自离开，李鳅生的电话就来了。

李鳅生的电话是直接打给婷婷的，李鳅生已经到了红洲市，万分火急，要求与周省长和我们见面。

婷婷当然知道李鳅生这时候找周省长和她，肯定是因为感到风雨欲来大难临头了，马上与他约好在红洲市东区一个不是很有名的红都宾馆见面。

婷婷对我说：“你等一会儿再去，不要造成我们在一起商量好的态势，我与他先谈一下你再从外地赶回来。”

说完后，婷婷独自先离开了。

大约过了10多分钟，婷婷的电话来了，她说：“王兄，李书记到了红洲，你出差回来没有，我们有紧急事情要商量。”

我说：“正在回红洲的路上，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你们在哪里？”

婷婷说：“你赶快到红都宾馆来，我已经在这里了。”

婷婷挂断电话后，我也下了楼。由于红洲这段时间交通状况很差，又是修地铁，又是扩宽路面迎接全国文明城市检查，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大工地，十多分钟的路程有时得三四十分钟才能赶到。

当我慢悠悠地赶到红都宾馆时，只见李鳅生无奈地躺倒在沙发里，看到我的到来也不打声招呼，只管闭目抽他的烟。我自然明白婷婷已与他谈过话，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不仅会瞬间破灭，还有可能带来牢狱之灾，甚至波及妻儿和亲朋好友，我充分理解李鳅生这个从山村一路打拼过来的农村青年的艰辛，似乎更能理解作为一个县委书记成为阶下囚的痛苦，特别是这个过程需要自己决策，至少目前似乎还没有到了悬崖边沿时，自己要下定决心纵身一跳，用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辉煌灿烂的人生，这是何等悲壮的情怀，多么需要具有超常的理性思维和超前的高瞻远瞩。然而，世上又有几人，在花儿开得最盛的时候，会相信春天就要离去，在良辰美景月最圆的时候，愿意面对下半夜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我不禁想起古代一个禅师的诗句，心有戚戚焉：

拥绒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李鳅生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干号了一声，那声音就像一头肥猪被抓到屠宰场时恐惧而绝望的呐喊。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让他重新坐下：“你冷静一下，冷静想想。”

李鳅生激动地说：“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我为你们尤其是周省长鞍前马后、两肋插刀、冲锋陷阵、废寝忘食、涂脂抹粉、擦屁股……换来的就是这个？就是做替死鬼？没错，我是应该感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也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心有不甘哪。我也明白，如果主子倒了，或是殡天了，我注定得做陪葬品，那是宿命，没办法，可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刻呀，就要我先殉葬，先把我埋了！这，这……呜……”

说着，他双手抓扯着自己秃顶周围残存的、可怜的头发，委屈、痛苦、怨恨交集，低声泣诉，如同一个刚刚拿到休书的怨妇。

婷婷终于发话了，口气柔软却坚定：“李书记，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是个蛮讲义气的朋友。周省长和我还有王兄，是很看重你的。周省长也说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放弃、不抛弃。我们不会让你殉葬，最多只是让你殉职——暂时离开你的职位，这个方案只是一个预警方案，也是一个挽救方案。”

李鳅生满脸疑惑：“挽救谁？”

我顺着婷婷的策略说下去：“当然主要是挽救你！李书记，你想想，这次你们鸿陵县的群众运动已惊动中央，举报你贪污受贿上千万及草菅人命等问题的材料已经到了中纪委，当然，省纪委也收到了。加上张秘书长要报杀子之仇，后面又有丛书记支持，一定会首先抓住你不放并将你往死里整。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真的要搞你的话，不是死刑也是无期，而且还要没收全部财产。我们一片苦心提前‘双规’你，为的是变被动为主动，仅仅只牺牲你的权力，却能保住你的生命和大部分财产。这不是挽救你难道是害你？”

李鳅生沉默无语，油光闪烁的脑袋渐渐耷拉下去。

婷婷趁热打铁：“你放心，这个‘双规’方案，我会给周省长汇报，他肯定会在幕后鼎力相助。王兄，你来组织和实施，所有的参与者都由王兄你亲自挑选，要把真正靠得住的人选进来，所有的过程都要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我说：“这点我完全可以做得到，如果涉及起诉，我们还要跟踪下去，有省长协调检察院和法院，结果一定会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婷婷又说：“我们要抢在其他调查组包括中央来的调查组前面，给李书记定案：受贿金额上限控制在一百万元以内，财产来源不明控制在一百万元以内，至于草菅人命，查无实据。开除党籍和公职，法院再给个‘认罪态度较好’什么的，多创造几个从轻处罚的由头，判个三五年，坐个一两年就出来，还是个千万富翁！就当是请一次长假吧，李书记，我相信你会理解的，也会支持配合的。记住，周省长、我们，永远站在你的背后。始终不要乱说话，不放弃、不抛弃，否则，就会前功尽弃，那就连上帝也救不了你！”

李鳅生不点头，也不摇头，陷入沉思，不过，情绪似乎稍稍平稳了下来。

我与婷婷对看了一眼，两人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李鳅生的思想斗争之激烈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想，目前的现实情况也容不得他有更好的选择，我示意婷婷再做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突然我想起一个名人说的一句名言：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婷婷接着说：“李书记，我们作出这个无奈的选择，也是基于近十多年以来，国际、国内反腐败的成功案例而作出的唯一正确的方案，远的不说，贵州交通厅长卢万里，受贿近一个亿，他通过各种方式，辗转几个国家，逃到了太平洋一个小岛国，但国家有关部门还是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他，如果他能早日醒悟，丢掉幻想，轻装上阵，凭着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和三四个副省级领导支持他，保护他，最坏的结果也是判个无期徒刑，巨额财产也不会全部没收，足够让他后半辈子享用。”

我接着婷婷的话说：“江西省一个市委书记，我们都很熟悉，在任时经常到我们红洲市来考察工作，能力超群，智慧和胆识绝对在普通人之上，他还刚刚听到纪委要找他谈话时，就非常从容地在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自杀前，他将所有的公文办理完毕，所有的私人事件交代清楚，还穿戴整齐，不慌不忙，沉着应对，这是何等的智慧和理性，现在，我们不是让你李书记去自杀，而是提前退居‘二线’，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呢？况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婷婷拿起小坤包：“省长今晚在龙园还要接见一个北京要人，我得先走一步。王兄再陪李书记聊聊。李书记最好尽早回去，抓紧时间，该准备的准备好，该处理的处理好，该叮嘱的叮嘱好，该守住的守住，该放下的放下，轻装上阵，迎接新的考验和挑战。”

婷婷走了，这次李鳅生没有起身相送，更没有像往常一样恭送出门，只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逝。

李鳅生甩了甩粗大的脖子，咔嚓响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头疼或头晕？或者是想甩掉肩膀上扛着的混乱思绪和超载的压力？

他突然偏着脸嚷嚷：“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定，一个礼拜左右吧。形势逼人，时不我待啊！”

李鳅生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两下，仰头狂笑起来，笑得我心里直发毛。笑完后他擦干泪痕，颤巍巍地站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王兄，你今晚要陪我到天亮。我要换酒店，我要吃最好的、玩最好的，你一定得陪我最后自由一次、狂欢一次、宣泄一次。”

我只好点头，并带他去王府山庄。

我与李鳅生走进王府山庄大堂，我让他在紫檀象牙雕百福如意纹大官椅上先坐一会儿，自己去前台订了一个冠名“八王爷”的包房。我转身呼唤李鳅生去包房，却见他没反应，一只肥嘟嘟的手在轻轻抚摸大官椅靠背上的百福如意纹。神情专注，似有无限留恋。我只好过去拉起他的手，把他拉出王府旧梦。

包房是一个套间，里间有一张黄花梨雕花大床。

李鳅生瞥了一眼门上的字号，生气地嚷道：“爷——王——八？操，骂谁呢，换房！”

我笑道：“这里是王府，书法仿古，应该从右往左念，是‘八王爷’。怎么啦，酒还没喝就醉了？”

这时，身着旗袍的服务员上来点菜。

李鳅生挥挥手：“给爷上你们这儿最贵的菜、最贵的白酒、再……再上两个最贵的美女。”

服务员笑容可掬：“好的，请问李老板，美女是要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进口的，与世界接轨。”

服务员：“ok，请稍等。”袅袅地扭着细腰飘出去了。

“原来李老板是这里的老主顾了。我还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会嫌弃呢。”

“王兄，今晚恐怕是我们兄弟俩在一起吃的最后的晚餐，一定要尽兴，你可别斯文。”

我知道，他是来买醉的，也就只好附和着直点头。

这一晚，我和李鳅生都有点儿醉了，大口吃鱼，大口喝酒，大声说黄段子。陪酒女郎一个是俄罗斯的，一个是日本的。一个高挑富丽，一个玲珑温婉；一个是火焰，一个是海水。

李鳅生一边用嘴含着酒往俄罗斯美女的嘴里送，一边用手从下到上抚摸拿捏着她：“正点，正点。王兄，我有一个重大发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句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原来写的不是庐山，而是美女。”

我愣了一下，伸出大拇指：“老兄你太有才了。”

他见我一直坐怀不乱，指着我嘟囔：“兄……兄弟，你，是看不上日本妞，还是爱国呢？那就换一个出口转内销的？刺激内需？”

我一笑了之。日本妞很妩媚、很落寞，也很委屈，可我今天没有心情游“山”玩“水”，哪怕是奇山异水。

李鳅生也不客气，喷着酒气一把将日本妞也揽入怀中叫道：“得了，老子做善事，扶贫，国际援助，今晚就来个‘双飞燕’！冲出亚洲，征服世界……”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两扎百元大钞，分别塞进两个美女的胸罩里，搂着她们趔趄着走进里间，“砰”的一声扑倒在大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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