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国涌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本章字节:12006字
随着杭州等地的沦陷,许多学校也相继来到碧湖,小小的碧湖一时学生云集,逃难的人流蜂拥而至,机关、团体、军营、商店林立,寂寞的山镇变得喧嚣繁华。各校校长纷纷向教育厅建议设立临时学校。1938年7月,教育厅决定由杭、嘉、湖七所省立中等学校(包括杭州高中、杭州初中、杭州女中、杭州师范学校、杭州民众教育实验学校、嘉兴中学、湖州中学)组成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分高中部、初中部和师范部,由原来七校校长担任校务委员,实际上当时只有张印通、周育三(湖州中学校长)、唐世芳(杭州初中校长)三人在碧湖。不久教育厅决定由张印通任主任委员兼高中部主任,唐世芳任事务部主任兼初中部主任。凡从青训团转过来的七校学生按照各原校所发的成绩单或证明书,分别编入三部的班级。各校迁校过程中先后离开的学生、沦陷区逃出来的原七校或其他学校的学生经查核属实,也准其入学。丽水、碧湖等附近地区有同等学力志愿入学的,经过考试,择优录取。因名额有限,报考者太多,录取的不多。
1 计仰先,老同盟会会员,民国初年曾任嘉兴中学校长。
2 简师,简易师范学校的略称。民国时期,初级师范教育分为前期和后期两个阶段。前期即简易师范学校,招收高小毕业生,修业年限四年:后期即师范学校,招收初中毕业生,修业年限三年。
1938年9月初,联中正式开学,编入初中部的人数最多,分为十二个班级,查良镛终于恢复了中断的学业。次年,联中三部各自独立,初中部改名为浙江省立临时联合初中,高中部改名为浙江省立临时联合高中。
这么多学校来到碧湖,校舍问题不好解决,只能因陋就简,“进庙宇、借祠堂、租民房、盖草堂”,临时建的校舍都是“木柱、草顶、泥筑壁”。高中部在龙子庙(现是粮站),师范部在三峰禹王庙。初中部设在碧湖上街的沈家祠堂和叶家祠,学校办事机构、教室、男生和部分男教师的宿舍设在沈家祠堂。正中的房屋作为礼堂,全校师生经常在这里集会,两侧是男教师宿舍。由正屋侧面经由小巷前行,前后房屋都是男生宿舍,两边靠墙设有上下两层的竹架床,中间是走道,查良镛在这里住了一年。后面是一片空地,东侧有一棵大樟树,新建了一字形三排十八间较为宽大的房屋,泥墙草顶,十二间作为教室,其余的作为办公室、图书室、游艺室。教室两面开窗,光线充足,空气新鲜,虽然里面只有白坯的板凳条桌,但在抗战时期这已是一个良好的学习场所。旁边的洞主殿是学生餐厅,有桌无凳,师生都是站着就餐。西北是大操场,背面是校医院。操场两侧有许多石碓,每当空袭警报响起,日机来侵扰时,师生就在这里隐蔽,每当这时,不少学生仍在看书,甚至大声朗诵,以示对敌机的蔑视。
联初的教员主要来自杭初、杭女中、嘉中、湖中等校,也有碧湖当地聘的。饱经流离之苦的学生深知这一切来之不易。他们衣衫破旧,面带饥色,然而求学心切,精神饱满,学校里弥漫着浓厚的学习空气,天蒙蒙亮,田野上就到处都是他们朗读语文、英语的声音。各科的内容与课时大致照常,增设了救护、防空、宣传、歌咏等内容,体育、童子军的课程和活动加多,南山下、广场上,彩旗飘扬,每年的春、秋运动会,师生大显身手,经常突破省纪录。清澈见底的江水倒映过他们未脱稚气的面孔,碧湖原野上回荡过他们的歌声。
沈家祠堂、叶家祠都有阅报处,每学期要举行时事测验,并以时事为题材,举行作文比赛、演讲比赛、辩论会等。学校还成立了一个“飘零剧团”,有时上碧湖街头演出抗日话剧。唐世芳校长作词、音乐老师俞绂棠作曲的联初校歌传唱一时,荡气回肠,萦绕在每个联初学子尤其是杭、嘉、湖沦陷区流亡学子的心头——
碧湖的山水
群峰围广地,绿草碧如湖。患难来求学,勤勉倍往初。试一问:三忠高镇名圣湖,烟雨轻笼鸳鸯湖,英冢胜光碧浪湖,千秋胜景今如何?不堪敌马纷纷踹,无奈灾黎惨惨呼。忍令河山遂改色,誓倾汗血洗尘污。伯兄居前导,仲昆更后扶。钱江冲浪过,策马入名都!
“三忠高镇名圣湖”是指岳飞、于谦、张苍水埋骨的杭州西湖,嘉兴南湖与西南湖合称“鸳鸯湖”,碧浪湖指的是陈其美埋骨的湖州碧浪湖,联初就是杭、嘉、湖三地的中学组成的。
从沦陷区来的学生大都失去了经济来源,寒暑假也无家可归,完全靠“战区学生救济金”维持生活。联中成立时按规定将救济费分甲、乙、丙三等,来自沦陷区的都是甲等救济,一切应缴的费用全免,所有外穿的制服、书籍、伙食全部靠国家供应,每月发几元零用钱,可以买纸张、文具。查良镛的家乡海宁早已沦陷,在校享受甲种救济待遇,他穿的衣服是在青训团时发的军服,内衣裤、鞋袜等衣物没有着落,到了天寒地冻时也是穿两件单衣,没有鞋袜,赤脚穿草鞋。学生运米搬柴,甚至自己管理膳食,每个同学轮流到厨房工作,食费很少,勉强维持粗茶淡饭,三餐红米饭,南瓜叶做蔬菜,“清水煮黄豆”“盐水烧芥菜”是当年碧湖生活的写照,每星期加两次餐,吃几块肉,靠的是用淘米泔水和拣剩的菜叶边皮自己养的猪。
每天早晨起床号一响,穿军装、打绑腿、着破鞋,然后赶到教室前的空地上集中,列队跑步到大操场,新的紧张的一天学习生活就开始了。一天的功课排得满满的。碧湖没有电灯,最初只能靠油灯和土蜡烛照明,后来教室里晚自修时用上了煤气灯,宿舍里点的是清油灯,在火光幽幽之下温习功课,“油灯旧烛同窗读”。不是星期天一般不许出校门。几乎每天都有敌机空袭,甚至一天几次警报,课业时常被打断。
1 《金庸还是个性情中人》,《杭州日报》2002年9月4日。
初三这一年面临升学考试,对他们来说,虽说是从联初考到联高,但考试是严格的,复习功课十分紧张,连休息时间也很少,吃饭都是匆匆忙忙的。有一天查良镛突发奇想:考学这么辛苦,何不编一本针对小学升初中的参考书,可以减少应考者的复习时间?他把这个想法和张凤来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说,他们都表示赞成,说干就干,三个人合编了《献给投考初中者》。他们搜集了当时许多中学的招考试题,加以分析解答,用一种易于翻查的方式来编排,由丽水的一家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这本书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一直行销到福建、江西、安徽等地。
这是查良镛一生出版的第一本畅销书,赚到很多钱。那时家里经济来源断绝,穷得没办法,就是靠了这本书的收益,他们三人都顺利从高中毕业,再到重庆去上大学,还帮助了其他的同学。对一个15岁的少年来说,这是一次商业上的成功。他能抓住消费者的需要,用简捷的方式来满足他们。他自认为这是一种洞悉读者心理的直觉能力。此书长销不衰,到1942年《东南日报》上还有广告。
五、《阿丽丝漫游记》
1939年6月,查良镛从浙江省立联初毕业,下半年进入联高,从沈家祠堂搬到了龙子庙,同在碧湖镇上。联高校长是他所熟悉、敬爱的张印通。联高名师云集,国文老师钱南扬是元曲专家;地理老师陈铎民从不带课本,把一门本来枯燥无味的功课讲得十分生动;历史老师孙正容是国学大师孙诒让的后人,上课也不带课本,讲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楚;数学老师崔东伯、沈儒余、黄人达、敖弘德等逻辑严密的讲解和精当的解题引人入胜;化学老师斯芳、物理老师徐兆华等通过精练的语言、直观的手段引导他们探索科学的奥秘;英语老师杨彦勉、陈楚淮,图画老师孙多慈、音乐老师吕震坤等都是一时之选。联高学生全部实行军训制,身穿军服,腰束草绿色铜扣(联高标志)的腰带,打绑腿,校长也和他们装束一样。
1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90—91页。
碧湖浙江联合初中毕业照(最后一排右一为金庸,二排右四为沈宝新)
联高本部在龙子庙,庙后新盖了两处草舍,有十几个教室。生物、化学、物理的教室、实验室设在广福寺。一年级男生的宿舍在胡公庙。查良镛的英语成绩很好,高一两个学期分别为87分、92分,国文73分、80分,算学两次都是70分,比较普通,历史、地理成绩很好,都是95分。
龙子庙最吸引查良镛的是图书馆和阅览室,联高的图书、设施主要来源于杭州高级中学,杭州沦陷前夕,杭高几乎把所有图书、仪器都及时转运出来了。图书馆设在紧靠龙子庙北墙的平房内,有《万有文库》《大英百科全书》《国学基本丛书》《汉译世界名著》等,鲁迅、茅盾、冰心、巴金等人的著作都有,邹韬奋的《萍踪寄语》、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甚至斯诺的《西行漫记》也可以借到。不大的阅览室靠墙四周陈放着各种辞典、字典、百科全书、中外地图册等工具书,报刊架上有《大公报》《东南日报》《译报》等,有《中学生》《科学画报》《国文月刊》《全民抗战》等,《大公报》是查良镛喜欢读的报纸。
这一群少年男女都生在山温水软、环境富裕的江南,不知天高地厚,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突然被血与火的抗战打断,碧湖求学的时光令他们珍惜。查良镛在这里读了不少新文学作品,喜欢上了巴金。当时,男女学生中最流行的就是巴金和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巴金的笔底充满温情,直接触到他们的心灵。他小学时就在袁花家中读过《家》,读到鸣凤自杀、瑞珏难产而死等情节,还为此流过泪。《春天里的秋天》《秋天里的春天》(巴金译著)那时给他印象最深,“因为抒写的是少年人的心怀和轻淡的恋情,少年人觉得是自己的事,对于真诚之爱受到挫折的不幸,感触是极深的”。
鲁迅的书查良镛觉得太深刻而锋锐了,没有引起多少内心的共鸣。他读了雨果的《悲惨世界》,是苏曼殊不完整的译本,虽只是片段,但给了他强劲无比的震撼,觉得其文学价值远远在他喜欢的另外两个法国家大仲马、梅里美之上。联高学子的课余生活很活跃,爱好戏剧的组成剧社,爱好音乐的结成音乐社,还有爱好美术、摄影的,还有制造肥皂、甘油的。查良镛的爱好是读书、围棋还有写作,当时校内各班级学生可自由编写壁报,为他提供了用武之地。
查良镛一直很喜爱唐人的一篇传奇《虬髯客传》,认为虎虎有生气,可以看作是我国武侠的鼻祖。他就在图书馆查参考书,写了一篇《虬髯客传的考证和欣赏》,主要考证该传的作者是杜光庭还是张说,因为典籍所传,有此两说,结论是杜光庭说证据较多。此文在壁报上登出,教高三的国文老师钱南扬是研究元曲的名家,对此文颇加赞扬。小孩子学写文章得到老师的赞好,他深以为喜。
1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280—281页。
1940年,查良镛在壁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却差一点被开除。
有一天课余,联高忽然人头挤挤,有数十人围着图书馆外走廊上的壁报,前排有人高声朗诵,后面听的无不拍手称快。原来壁报上登了《阿丽丝漫游记》一文,描述阿丽丝小姐千里迢迢来到联高校园,兴高采烈遨游东方世界之际,忽见一条色彩斑斓的眼镜蛇东游西窜,吐毒舌,喷毒汁,还口出狂言威吓教训学生:“如果……你活得不耐烦了,就叫你永远不得超生……如果……”眼镜蛇时而到教室,时而到寝室,或到饭厅,或到操场,学生见之纷纷逃避。文章的作者就是查良镛。查良镛从小喜欢沈从文的作品,很可能读过《阿丽思中国游记》,也可能读过赵元任翻译的英国儿童文学作品《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联高学生一眼就能看出“眼镜蛇”影射的是训育主任沈乃昌,此人戴一副眼镜,“令人讨厌,不近情理”,平时讲话总是带着“如果”二字,学生背地里叫他“如果”。“有些男同学和女同学经常来往,也不是恋爱,不过是亲密一点,就给开除。还有同学在休息时间下下围棋,训育主任也不许,还把围棋没收。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学生们平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壁报前的人越聚越多,《阿丽丝漫游记》立马传遍了整个联高校园,也传到了训育主任那里,这下他闯祸了!
训育制是国民党一党专制下的特殊产物,推行党化教育的一个重要手段,早在1929年,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就制定了《中小学训育主任办法》,开始实施训育制。日寇大举入侵后,大片国土沦丧,大量学校或关闭,或流亡,训育制受到了削弱。1939年1月,国民党再次制定《训育纲要》,决定在全国各地学校普遍推行训育制,每个学校的训育主任(大学叫训导长)必须是国民党内“忠实的同志”,任大学教授或专科学校教员二年以上并“卓有成绩,学望品行足资表率”者,经审查合格方可上任。1杭、嘉、湖等地沦陷,省教育厅搬到了丽水山区,厅长许绍棣只能抓住几所中学,派训育主任就是主要手段。1939年四五月间,联中高中部就发生过驱逐训育主任沈咸震的事件,教育厅强令开除钦本立等七名学生,经校长张印通等申请,才改为退学。
1 叶炳炎《查良镛在联合高中》,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两浙轶事》,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版,64—65页。
继沈咸震之后,教育厅任命34岁的沈乃昌为联高的训育主任,同时负责教公民课。沈是江苏盐城人,毕业于东吴大学法科,到联高之前曾为江苏省立扬州中学训育主任、国立广东法科学院和中山大学讲师。他以“如果”的口吻教训人,做学生的思想检查官,到处监视学生的一举一动,学生视他如蛇蝎,难怪查良镛以“眼镜蛇”喻之,一时大快人心。训育制、训育主任为学生所讨厌,不仅是在联高。查良镛一时兴起,借阿丽丝之口说出广大学生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完全是童言无忌,少年人的一股冲动,没有考虑到后果的严重。
这是查良镛一生遭遇的最大危机之一,一旦被学校开除,将不但失去继续求学的机会,连吃饭、住宿都会发生问题,“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难”。张印通校长极力为他争取较轻的处分,但权力凌驾在校长之上的训育主任一定要赶他走,校长也无可奈何,只能勉力将“开除”改为“退学”,并努力帮他转学,同学余兆文也帮他一起办理转学手续。
六、“石梁静岩夜夜心”
离开碧湖,翻山越岭,穿过松阳、遂昌、龙游,查良镛来到衢州石梁镇,这是1940年7月。2他肩上挂着一个大书袋和简单的行李,手中捧着两盒围棋。同学江文焕、王浩然把他接进宿舍,几天相处下来,意气相投,他们同情他的困难处境,很快就把他当作新的知己了。
1 江沛、纪亚光《毁灭的种子——国民政府时期意识形态管理研究》,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147—148页。
2 何因《金庸与衢中》中说:“1940年至1942年上半年,他在下静岩衢中高中部求学。”《衢州与历史名人》(《衢州文史资料》第12辑),1996年10月,199页。衢州中学保存着他的学籍表,“浙江省立临时联合高中肄业”,“民国廿九年七月”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