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国涌
|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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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去国,《明报》依然关注她的一举一动。1968年1月31日,头条专讯报道夏梦在美国怀孕过关,将在美生产,一家大小在华盛顿定居。一年后,1969年2月17日,《明报》头版头条报道《客居长寂寞,欲作还巢燕,夏梦将返港拍片》,说她这次回港,是因她对脱离左翼仍能在港安全生活满具信心。次日(2月18日)在报头边上刊出一则简短的独家消息《夏梦先头部队林葆诚已抵港》。直到1978年夏梦才组建了青鸟电影公司,投拍第一部电影,由许鞍华执导,电影片名《投奔怒海》就是夏梦特地请金庸改出来的,大概在1982年。倪匡说:“他这一生对电影最大的贡献,只怕是把原来叫《船民》的一部电影,定名为《投奔怒海》。‘投奔怒海’如今已成为某种行动的专门名词了,影响无比深远。”三、《射雕英雄传》
自1957年元旦以来,《射雕英雄传》一直在《香港商报》连载,偶尔金庸生病才会停下,比如1959年4月18日,编者告白,“金庸先生因病,‘射雕’暂停两天”,4月20日恢复。1975年12月,他在“射雕”修订版《后记》中说:
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报》副刊编辑李沙威兄对这篇的爱护和鼓励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不能让我将这修订本的第一册书亲手送给他,再想到他那亲切的笑容和微带口吃的谈吐,心头甚感辛酸。
1 翁灵文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三,104页。
“射雕”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大概由于人物性格的单纯而情节热闹,所以“射雕”比较得到欢迎,曾拍过粤语电影,在泰国上演过潮州剧的连台本戏,目前香港在拍电视片集,曾译成了暹罗文、越南文、马来文(印尼),他人冒名演衍的如《江南七侠》《九指神丐》等种类也颇不少。
他的叙述虽然语意平淡,却可以想见《射雕英雄传》大受欢迎的程度,不但风行香港,而且波及东南亚。每天的报纸一出来,很多人会首先翻到副刊去看他的连载。市民街谈巷议的话题,多半与中的人物、情节有关。人们一路追看下去,看过一遍不过瘾,又看第二遍、第三遍,看过连载,又看每“回”一本的小册子,还要看最后结集出版的单行本。曼谷每一家中文报纸都转载他的作品,并在报馆门口贴出前一日和当日连载的作品。当时各报靠每天往来于香港至曼谷的班机送来香港的报纸再转载,但到了的紧要关头,有的报馆为了抢先,不再坐等班机到来,而利用地下电台的设备,通过电报来发表香港当天作品的内容,以满足读者迫不及待的渴望。“用电报来拍发武侠,这在报业史上恐怕是破天荒的举动”1,可见他的作品受欢迎的程度。
在郭靖身上依稀可以看到金庸自己的影子,他说:“写郭靖时,我对文学还了解不深,较多地体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如果说有自己的影子的话,那可能指我的性格反应比较慢,却有毅力,锲而不舍,在困难面前不后退。我这个人比较喜欢下苦功夫,不求速成。”2
他笔下的武功当然出于他的想象,但是细心的人还是发现了这些武功的源头,在形的方面,主要取自舞蹈,在神的方面则来自哲学思想,特别是道家思想。黄蓉的武功基本上就是舞蹈,“兰花拂穴手”这个名字就有舞蹈的姿态,“落英神剑掌”的身法如同落花。桃花岛上,黄蓉在花树底下舞蹈起来——
1 冷夏《文坛侠圣:金庸传》,69—70页。
2 严家炎《金庸谈读书及、电影创作》,《明报月刊》1998年12月号。
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转动,好看煞人。
对她武功的想象也来自舞蹈。洪七公教会黄蓉的“逍遥游”掌法(初名“燕双飞”),两人同练,“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金庸说,里面的招式,大多数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看看当时角色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就在成语或者诗词、四书五经里面,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做那个招式的名字。有时候找不到适合的,就自己作四个字配上去。招式的名字必须形象化,因为中国武术的一般招式总是形象化的,根据那个名字,大致可以把动作想象出来。2
倪匡说:“在1957年,若是有看的人不看《射雕英雄传》的,简直是笑话。”金庸创造了一个神话,这是他意想不到的:
我以作为赚钱与谋生的工具,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社会目标,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没有怀抱兴邦报国之志……不过我写得兴高采烈,颇有发挥想象、驱策群侠于笔底之乐。3
他说的是实话,他写第一部武侠时还在《新晚报》做副刊编辑,当时只是为了完成总编辑罗孚交给他的一项任务,不料受到读者的大力欢迎,就一路写下来了。他始终不是一个职业家,写对于他从来都是一种副业。他的作品“也有一些对社会上丑恶现象与丑恶人物的刻画与讽刺,然而那只是兴之所至,是随意发挥”。“真正的宗旨,当是肯定中国人传统的美德和崇高品格、崇高思想,使读者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觉得人生在世,固当如是。虽然大多数读者未必做得到,作者自己也做不到,但若能引起‘心向往之’的意念,那也是达到目的了。”这是他内心的独白。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破,在创作过程中他也未必是有意的,却处处流露出来,那就是他的故国情怀、乡土情结几乎浸透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射雕英雄传》开篇——
1 吴霭仪《金庸看人生》,远流出版公司1998年版,265、266页。
2 翁灵文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三,128页。
3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266—267页。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
乌柏树是江南的一个树种,南朝《西洲曲》中有“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柏树”的诗句,这是金庸魂牵梦萦的故乡风物,是他永远的梦,一打开记忆的闸门,他往往身不由己回到儿时熟悉的那片土地,回到少年时一再仰望过的天空。一个出生在世代读书人家,在战乱中成长起来、饱经忧患的读书人,因为大时代的变动,漂泊异乡,在小小的香港落脚生根,但他身上的文化因子全部来自那片古老的土地。从《书剑恩仇录》到《射雕英雄传》,传达的首先是他所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化,武侠仅仅是一个载体,一种市民文化的载体,他把内心的伤痛、时代的疮疤都寄寓在这一高度市民化的载体中,这一切,他本人也许完全是无意的。
(郭靖)当下昂然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与一代枭雄成吉思汗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留下了这番对话。金庸在战乱中痛失慈母,大动荡好不容易结束,父亲又遭不测,乱世的痛苦使他对功与罪、是与非有着自己的看法,“杀的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是他深入骨髓的体会,他厌恶一切剥夺人类生命与幸福的战争,他鄙弃白骨换来的英雄,他借郭靖之口否定暴力与杀戮,写出了对和平的全部渴望,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比和平更可贵的呢?
他一而再地提起兵火过后,到处是断墙残瓦,多少家庭的离合悲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这都是他本人的亲身体验,是他铭心刻骨的记忆,他曾说,“若非经过八年抗战的艰苦生涯,恐怕到现在还是浑浑噩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射雕英雄传》结尾郭靖与黄蓉一同南归,“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这正是他自身的感慨,他的伤痛、时代的伤痛尽在其中。
1959年5月19日,《射雕英雄传》在《香港商报》刊完862段,那正是《明报》创刊的前一天。金庸在“全书完”后面有个告白:
各位亲爱的读者:我在本报撰写《碧血剑》与《射雕英雄传》,前后已近三年半,承蒙各位读者不断地来信指教和讨论,使我得到很大的鼓励,心中自然是非常感激的。……我和《商报》同仁以及《商报》的读者们交情已不算浅,本来应该续撰新作,只因最近我其他的事务比较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与各位读者暂别,将来一俟有暇,当再在本报与各位相见。
随着《明报》的问世,金庸当然不可能再为《香港商报》写连载了。
四、《雪山飞狐》
1959年2月9日,金庸的第四部武侠《雪山飞狐》开始在《新晚报》连载。
故事本身不过是一个俗套,江湖恩怨、武功高低、藏宝图等,但在这部不算长的作品中,他引入了一些新的写作手法,比如完全采取倒叙的方式,改直写为暗写。比如将说故事与戏剧的方式结合起来,借“一天”来表现一百多年,交代,这一天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十五日,距离李自成兵败九宫山已一百三十几年。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不是胡斐,而是胡一刀,苗人凤与胡一刀的比武——
两人生死决斗又惺惺相惜,白天激战,晚上抵足而谈,比武历时三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除了两个主角之外,并穿插以周围的人各式各样的活动,在比武过程中突出了主角的性格,描写了周围的人物,渲染了现场的气氛,又从正面、侧面,或淡描或浓抹地勾勒了主角高明的武艺。读者看得紧张、“过瘾”……胡一刀、苗人凤的故事出自众人之口,有人说这是学日本电影《罗生门》三个人讲同一件事,但讲法不同。他却说是从《天方夜谭》讲故事的方式受到的启发,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讲述,再加上了一些戏剧的成分。2
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是金庸最喜爱的之一,不管有意或者无意,他的受到《基督山伯爵》等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刻画、描写人物等技巧、方法上,更主要的是精神、气质上的影响。按照中国传统观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父仇子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乃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简单的复仇模式早已内化为民族潜意识,为芸芸众生所普遍接受,更是中国文学作品长久阐述的主题之一。而《基督山伯爵》表现的善恶观念,对复仇的处理,直接影响了《雪山飞狐》对人物命运的安排、性格的塑造。3
《雪山飞狐》还受到日本推理的影响。懂中文的日本记者本池读过此书,有一次与金庸见面,话题就一直围绕着其中的情节,尤其侧重里面的推理桥段。金庸不否认这是武侠加推理,他说自己十分欣赏日本推理家松本清张。4
到1959年6月18日,《雪山飞狐》共连载了129天,《明报》创刊已近一个月。最后没有肯定的结局,留下了一个永远的悬念——胡斐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呢,让读者自行构想。
当时,金庸虽离开了《大公报》,与老同事的来往还是很多,在周榆瑞家的宴会上,他和羊朱、梁羽生谈起这个结局,他们都觉得比较新奇,虽然并非赞同。1960年10月5日,《新晚报》十周年,他写了《<雪山飞狐>有没有写完》一文,他说,写这个结尾,他想到了西方中世纪著名的故事,公主、宫女和武士、饿狮,想到了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中世纪的传奇》。
1 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海光文艺》,1966年第1—3期。
2 严家炎《金庸论稿》,143—144页。
3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7页。
4 沈西城《金庸与倪匡》,10页。
五、离开“长城”
长城电影公司是张善琨1948年底创办的,专拍国语片。1950年,张退出,吕建康、袁仰安、费彝民等重组“长城”,袁出任总经理,整个指导方针逐渐左倾,并引入“读书会”等组织,灌输红色思想,严俊、李丽华、林黛等先后退出。“长城”和《大公报》一样都是左派文化机构,强调思想意义,重视社会教育,对影片题材的限制较严,天性不喜欢受束缚的金庸在“长城”虽也有成绩,但社会反响远远无法与他业余创作的《射雕英雄传》等相提并论。他工作了一段时期,未免感到失望,觉得很难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希望多拍一些娱乐性和商业化的电影,提高卖座率,在“长城”却很难实现,他的“资产阶级思想”还一度遭到批评。他编的好几个剧本都没有通过,使他对继续留在电影界失去了信心。
1959年,金庸的电影生涯走到了尽头。当初进“长城”,他以为电影圈会比较自由一些,和报馆不一样,想不到也是一样——
自始至终我觉得干电影这行拘束很大,特别是在“长城”此等左派公司,他们的摄制方针和我个人的意见很不相投,比如他们很注重思想教育,当然,我不是否定他们,但自己的艺术创作意图因此不易发挥。后来,我所编写的剧本好几个不获通过,兴趣自然大减,兼且到了五九年,左派公司对电影制作的方针越趋严格,有时整年间也拍不到一两部戏。总括来说,干电影时工作未见顺利,自己又没有能力搞电影公司,相反地,办小型的报纸,需款不多,但给我发挥的机会则较大,故转而办报。
他在另一场合也说过,自己在长城电影公司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对于戏剧的限制非常严,编个剧本要这审查、那研究,工作很受限制,那不是个适当的创造环境,我没有待下去”。
他还在“长城”工作时,《明报》就已创刊。短暂的电影编剧生涯,金庸因受不了左派公司的思想控制而选择离开。也有人说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场失意,才决意离开。此后,他与左派电影圈仍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明报》创刊当天仅有的两个祝贺广告都来自电影界,头版是峨嵋电影公司,第四版是新新公司,这是长城电影公司总经理袁仰安办的一家公司。2
1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38、39、147页。
2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明报出版社2000年版,62—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