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6930字
1957年,当全国的55万“右派”不是在原籍被监督改造,就是在劳改农场干着超强的体力劳动,且吃不饱、睡不好时,却有两个“右派”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子度过了他们轻松而愉快的生活。
首先,村里的老百姓给这两位“右派”早早地摘了右派帽子。这里边还有个小故事呢。
尽管村里人按习惯一口一个“季右派”,一口一个“路右派”地叫,并不含有任何歧视成分,反而认为是一种尊称。但是,季风和路琴听了还是很别扭的。
路琴不是文化馆的人吗?她生***唱,就经常唱一首当时十分流行的前苏联歌曲:“同志,这宝贵的称呼,你一旦失去,就像生命已经结束……”唱的时候总是情绪忧郁,泪眼欲滴。
这一现象,被她的房东,即穆蛋的侄媳妇刘英知道了。刘英是村里识字班的主任,心直口快,性格泼辣,便问路琴为什么一唱到同志就哭。路琴对她说了“同志”二字的重要性。那时刚解放,人的思想十分单纯,彼此之间最喜欢称同志。那时有“一声同志吃遍全国”的做法(尤其是实行供给制的时候)。
路琴最后表示最好不叫他们“右派”,而改称同志。
刘英一听,一拍大腿:“俺的娘呀,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为‘同志’,这好办,路同志,我这就给俺叔说去。”
刘英马上找到支书穆蛋,穆蛋听了,也是一句:这好办。
第二天,在社员大会上,穆蛋郑重宣布:“从今天起,对‘季右派’和‘路右派’,就不要再称右派了,因为他们的工作有变动,担任什么职务,上级还没明确,所以,大伙就称他们为季同志、路同志吧。”
那时的老百姓老实,让干么干么,说喊么喊么。一天之间,“季右派”和“路右派”就变成了季同志和路同志。
不仅如此,穆蛋还作出一番决定:以后凡是念报纸念文件,只要有“地富反坏右”字样的,一律跳过那个“右”字!凡是有“劳动改造”字样的,一律跳过“改造”两个字!谁说漏了嘴扣谁的工分。
就这样,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当地的老百姓率先给下到村里的两个“右派”摘了帽。这两人应是全国“右派”中摘帽最早的两位。多年后,这一趣事在当地被传为美谈。年近70岁的穆蛋老人谈起此事眉飞色舞,喜不自禁。
对了,还有他们的工作。这当然是应了轻闲的标准的。季风被分配当了记工员,原来的记工员是个瘸子,心眼很好(崮下村几乎没有心眼不好的),就整天让季风跟在他的腚后,一颠一拐地去记工。他走得慢,季风也不能走快。
我奶奶就开玩笑说:“大兄弟,你悠着点,可别跟着变瘸了。”那瘸子就拼命追赶我奶奶:“好你个三嫂,今天我非看了你的瓜……”这个时候,也许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一个是小脚,一个是瘸子,会搅得村里、地头一阵鸡飞狗跳。
利用这些闲空季风读了不少书,研究了不少问题。他的认真劲和学究气一如当年。他和我爷爷偷偷议论一些话题。
前苏联的工业化进程本身就是错误的,有点拔苗助长,一开始是几乎杀尽了农村中的地主、富农,并把他们的财富全部没收,接着又搞集体农庄,强迫广大农民参加,又直接损害了广大农民的利益,损伤了他们的积极性。
现在中国的农业,又在走前苏联的路子。而中国的农业更落后,强迫农民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是对中国农民的更大伤害。尤其是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以来,更是伤害了农民的利益,导致城乡差别逐步拉大。农民中已经有人吃不饱肚子了!梁先生(指梁漱溟)在政协会上的发言是中肯的,他说,现在城里人的生活是九重天,而农村人的生活是九重地,城乡差别太大,是搞不成社会主义的,只会越搞越糟。
当然,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年后的1958年,一场更大规模的狂热——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会接踵而来。
每每谈完,两人还忘不了开上一句玩笑。
我爷爷说:“你可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季风就会煞有介事地说:“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说啊。”
于是,两人一阵释怀大笑。
路琴的工作也很清闲,是干饲养员。不过不是喂牛喂马的饲养员,也不是喂猪的饲养员。喂牛喂马太辛苦,因为夜里要起来添料,喂猪太脏,臭气哄哄,老远都能熏死人。那么她是喂什么呢?哈哈,喂兔子!
那时,什么都学前苏联,连喂兔子也是,上边从前苏联引进了一大批长毛兔,说是兔肉可吃,兔毛可卖,就让上上下下都喂起了前苏联长毛兔。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因为沂蒙山区比西伯利亚热,这前苏联的长毛兔到了咱这儿就不是长毛兔了,而是变成了短毛兔,而且个头也长不大,远不像照片上的那么大。
这样的话,剪下的兔毛本来就不多,剪下来还得统一卖给乡里的供销社,这么一倒腾,喂兔子根本就赚不几个钱。但钱不多也是钱,对于已经办了高级社的村里来讲,这就不错了。
喂兔子的组长由刘英兼着,组员共五六个大姑娘和小媳妇。俗话说三女一台戏,这五六个女的凑在一起,就几乎成了两台戏。加上刘英的大嗓门,那就更热闹了。一高兴的时候,还净拉骚呱,说的全是床上事……谁谁的男人脚丫子特臭,谁谁的男人完了事倒头就睡,谁谁的男人每晚上都能来一阵,谁谁的男人连骑马布子都洗。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谁的烦事都会少一些。
至于季风,在我爷爷那里几乎是“白吃白住”。但对外仍说是交14块钱,这里面除了两人当年的友谊外,还因季风家的人口太多,花费大,而我爷爷的“十七级”,几乎有近百元的收入,他同我奶奶无论如何花,也是用不了这笔钱的。
季风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带副眼镜,白天记工,晚上看书。他的生活自持力极差,因而常常闹些洋相。有时,他赶到半夜饿了,就用手干抓床头的奶粉吃,我奶奶就责怪他,床头就有暖水瓶,你不能起来用水冲一冲啊。他就说,懒,不想动。
村里人知道了这事,就跟他开玩笑:“季同志,干吃奶粉好吃吗?”
季风就会认真地回答:“不好吃,粘牙……”
以后,我奶奶就提前用煎饼卷好菜,再煮好两个鸡蛋放在锅里馏着,等到他看书看饿了时再吃也不凉。
季风还出过一次洋相,他看到虾米炒辣椒鸡蛋挺好吃,就自告奋勇去三龙潭去用拖网拖虾米。到了晚上,我爷爷切好了辣椒,打好了鸡蛋,等虾下锅呢,他却空着手晃晃地回来了。
“你打的虾呢?”我爷爷问。那时虾多,三岁的孩子都能用拖网拖上两大碗。
季风把拖网一摔老远:“全让我倒了!”
“你怎么倒了呢?”我爷爷犯傻了。
“全是些青灰色的虾,没有咱们吃的红虾……”
“你说什么?”我奶奶听出了点门道。
“没有咱吃的红虾……”这位老夫子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原来,他认为原先吃的红虾应是天生的。
我爷爷差点没让他笑断了肠子:“哎呀呀,我的大学士,哪有天生的红虾?那是煮熟以后才变红的,凡是虾,一旦煮熟后,都要变红。”
“啊,原来如此……”
这个笑话到现在还在沂蒙全县流传。1983年,季风爷爷应邀去我县传授大棚菜技术,我爷爷还当众开他的这个玩笑。回来的时候,县委县政府还专门给了他半桶(用水盛着,几天内可以保证不死)三龙潭里捞上来的虾米。但据季风爷爷说,不知什么原因,已没有了当年的香气。
路琴当时最挂念的就是自己那半岁的儿子,但她很快就实现了回济南看孩子的愿望。支书穆蛋说到做到了。当时配给村里的一台前苏联产的双轮双犁的几个零件坏了,只有去济南才能买到。于是村里就派了大队会计和一个帮工,再加上路琴去了济南。路琴的职责是“帮忙提东西”。那时候火车还没有快车,全是站站都停的慢车。从益都站到济南,要颠六七个小时,但路琴的心情是高兴的,用归心似箭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1958年的春节,村里去济南买年货,又让路琴“提了一次东西”。但这一次去出了事。不久,村里接到济南某街道居委会的“来函调查”,问路琴一个“右派”分子,怎么老回家……穆蛋收到调查函问我爷爷怎么回信,我爷爷说,你就这么写:这是我们改造右派分子的一个手段,想看看她一路上有什么反动表现。
信写完,穆蛋又问,三爷爷该盖方章呢,还是盖圆章?那时,村里的章是方章(即高级社的行政章),村支部是圆章,我爷爷说,两个都盖就是嘛,盖个章能累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