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5
|本章字节:8686字
实际上,这种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也就过去了,但是放在我爸爸身上就没过得去。因为他太较真,所以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惨结果。如今近40年过去,作为他的长子,我更相信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迅速发展,矿上对黑五类的看押也更加严厉。他们又被转移到了鬼子时期的一座旧矿井里。这座旧矿井并不深,鬼子挖了一半就停了,因为这儿水位太高,要挖的话,成本太高。解放后,这座废弃的矿井实际就成了座仓库。因为矿井冬暖夏凉,空气潮湿,可以适量地存放一些用来支撑井下巷道的圆木或挖煤工具。
人被关押在这样的“牛洞”里,最大的特点就是时时刻刻有一种压抑、恐惧和寂寞的感觉,虽然每天上午、下午各有一段时间的放风。而且,为了折磨这些人,造反派还将他们单押。一人一间小屋,小屋用厚木板隔开,使他们之间无法交谈。
最先被整的是洪大爷。就他那牛脾气,他连一天“牛洞”都不愿蹲。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喊:“姐——干脆揍死我吧……”
“姐——给点酒喝吧,我馋死了……”
“我要见王副大队长……”他还将希望放在王强身上。事实上也是,当年他打入鬼子洋行,确实是奉了王强的“一定要跟敌人打成一片”的指示。
又过些日子,他又喊到:“姐——那不行我见杜政委,这事他也清楚。”他说的杜政委是杜纪伟,曾任铁道游击队政委。文革时任济南军区炮兵政委。
造反派就熊他:“再喊连饭也不给你吃了。”
但洪大爷还是喊,喊了一阵子,就变成了:“我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姐——我……”
据以后解放出来的谢叔叔私下里说:“唉,那个希(时)候呀,里(你)洪大爷其希(实)已经疯啦。唉,好括(可)怜呀……”谢叔叔一受惊吓,就像现在流行的港台腔。
终于有一天,洪大爷不再喊了,原来他已经死了。这位铁道游击队的老英雄死于“硅肺病并发症”。前来收尸的是洪大娘和她的那位已经出嫁的大女儿,我们都叫她洪燕姐。洪大娘和洪燕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洪亮哥没来,洪二妮也没来。据说,洪亮哥在听到自己的老父亲死去的消息时,正在开会研究对另一派组织的武斗方案。他头都没抬一下:“老叛徒,死有余辜。”
1981年3月,枣庄市委组织部公开为洪大爷平反,恢复名誉。追悼会那天,终于醒悟过来的洪亮哥,号啕大哭。他面对洪大爷的遗像,久久地鞠躬不起,以表示自己深深的忏悔——他已经没了下跪的能力,他的一条腿已在上山下乡期间被老乡用土枪误会打伤(而后截肢)。1968年底,矿上的造反派遭到清洗,洪亮哥的一切职务被剥夺,并被下到齐村山区当了知青。那儿生活太艰苦,一天的工分才合8分钱。有时半年吃不上一片肉,馋极了的知青就偷老百姓的狗吃。结果……南方人独有的唯唯诺诺、胆小谨慎的性格救了谢叔叔的命,使他这个曾经留学美国的“反动技术权威”被第一个解放出来。当然,客观的大环境也是他最先走出“牛洞”的原因之一。那时,枣庄地区的煤质好,而且担负着支援越南的任务。一有命令下来,上上下下齐动员,名曰创高产,包括机关干部在内的只要是能挖煤的,统统下井。枣西矿不大,但每次都要承担300吨以上的重任。
“你是反动技术权威吗?”造反派常常呵斥谢叔叔。
“我希(是),我希(是)……”
“你舔过美帝国主义的腚眼吗?”渐渐地,呵斥掺进了嬉笑。
“甜(舔)过,甜(舔)过。”
“你反对毛主席吗?”
“过去缓(反)过,现界(在)不敢了……”
“世界上你和谁最亲?”
“活(和)毛主席最亲,林副主席第二亲。”
“会背老三篇吗?”
“会背,还会背《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于是,不等造反派同意,他就背了起来。谢叔叔脑瓜特别好使,常常是一字不差。有段时间里,造反派逗他背毛泽东著作,成了“牛洞”最主要的消遣方式。
凭着这股“傻劲”,谢叔叔很快得到了解放。“文革”后期,局势稍微平缓后,他就调到矿务局任了全局的工程师。改革开放后,他青春焕发,又帮着枣庄局在滕州一带开了两座矿。他退休后,矿务局又回聘他干了几年。直到1990年,他才去香港和家人团聚安度晚年。
关于我父亲的新材料很快就到了枣西矿,刘振学等人竟然挺高兴。开会的时候,刘振学说:“看来王世荫的历史问题是不存在的,正好,上头又批评我们在解放老干部的问题走得太慢,现在行了,我们可以借机解放他……”
谈话是很隆重的。刘振学让人把我爸爸请到了矿革委的办公室里,十分客气地说:“王矿长,看来是误会了。关于你历史上加入军统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我们决定解放你,让你作为老干部的代表参加矿革委的工作,任副主任,分管行政及后勤。怎么……”
“官复原职?”我爸爸竟是一声冷笑。
刘振学看出苗头不对:“怎么?你的意思是……”
“我没别的意思。”我爸爸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只是说事情不能就这几句话就完了。矿上必须给我召开平反大会,公开宣布平反决定。否则,我拒绝重新工作。”
瞧,这就是我爸爸的性格!
这是刘振学所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一时呆住了。还好,他毕竟不是那种何去何从,任你选择的简单人物,他考虑了一会说:“这事比较难办,恐怕矿上说了不算。这样吧。容我们研究下,请示下局革委。”
应该说,刘振学的这个表态还是蛮诚恳的。毕竟,我爸爸是老干部最合适的解放人选,矿上是不想放弃的。
就这样,本来可以马上就走出“牛洞”的我爸爸,又重新回到了“牛洞”。他这一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老枣庄的人都记得,1967年夏天的雨特别大,特别多,7月25日、7月26日(枣庄人俗称“七二五”、“七二六”)连着下了两天的大暴雨,导致洪水泛滥,矿井地下水位猛增。
7月26日凌晨四点,我爸爸等6名黑五类分子所在的“牛洞”突然冒水,水势迅速没过井口。两个小时后,井水退却,浮上了五具尸体。独独我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说法很多,有人说,我爸爸趁着涨水,爬出井口,逃生去了。有的说,我爸爸去了青岛崂山当了道士。有的说,枣庄南边的青檀寺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位中年和尚,看着眉目像是我爸爸。也有的说,这么大的水早淹死了,别人都死了,他还能逃?还有人说,这老洞子早在鬼子时期就与一条地下河挖通了,这条地下河连着东海,没准尸体漂东海去了……总之,当时说什么的都有。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今天。
我父亲生死不明,家里就像塌了天。
按现在的司法术语解释,这叫“失踪”。
这种结果是最折磨人的。你说人不在了吧,还没见到尸体,你说人还活着吧,满世界里都找不着。
我妈妈一夜之间白了头,那时她还不到40岁。我爸爸妈妈平时感情甚好。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们两人从未吵过嘴。我爸爸是知书达理,我妈妈是温柔贤惠。那些天里,我妈妈就像疯了似的,天天让我们兄妹三人上矿门口,看我爸爸是否回来了。她则在家里炒一大桌菜,而过去她是从不干家务的。
我们兄妹三人找爸爸自然也找疯了。矿上所有的地方我们都找遍了。我们爬上高高的矸石山,不顾自燃的硫黄的恶臭味高喊:“爸爸,您在哪里?快回家吧……”
我弟弟新华从小文弱憨厚(我爷爷说他有点像我叔叔),而且从小就爱流鼻涕。这时候,他的鼻涕会流得更多。他只会哭喊:“俺爸爸……俺爸爸……”
我小妹感情就丰富得多:“爸爸,您快回来吧,我给您背老三篇,爸爸,您快回来吧,我给您唱李铁梅……”
“爸爸,您睡午觉时我再也不捣蛋了……”有一回,我爸爸从井下检查工作回来,累得很,刚要睡个午觉,我妹妹去掏他的耳朵眼,被他一急打了一巴掌——这是我爸爸唯一的一次打我们。
我爸爸的事传到我爷爷耳朵里后,他不由得悲伤万分,肝肠寸断,当即就急火攻心病倒了,稍有好转便带上郑寡妇和几包草药上路了。到了矿上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矿革委。
“刘主任,我来麻烦你了。不管怎么说,世荫没有历史问题,也没有定性为走资派,所以,这事……”
“哎哟,老革命,您看您这话说得。”刘振学对我爷爷的传奇经历略知一二,他是绝对不敢怠慢的。
“别叫老革命,叫老战友。因为我也是造反派,是他们的老顾问,我们有十万大军。哈哈……”
“那就叫老顾问吧,嘿嘿……”刘振学讪讪地笑着。
“也好,天下造反派是一家嘛。这样吧,你赶快安排我和你嫂子住下,有关事宜还望快刀斩乱麻,我这身体不好!你看这几大包药,我可不想把这把老骨头扔在这儿,家里的十万大军还离不开我!”
这话有软有硬,软硬结合。刘振学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当即将我爷爷和郑寡妇安排在了矿招待所最好的房间,还派人买了熬药的砂锅。
我爷爷在与我妈妈商量后,提出了以下条件:暂作“工伤”处理,一次性补助2000元,我们兄妹三人每人每月生活费18元,一直供应到18岁。其间,若我父亲回来,以上条件作废。
刘振学表态说:“这事事关重大,得研究研究。”
我爷爷也很痛快:“行,那您就研究。”
从此,我爷爷一早到晚跟定了刘振学,他上班,他就座一边看报纸;他开会,他就坐在隔壁等;他上厕所,他就跟着解裤腰;他回家吃饭,他也跟着回家。
刘振学表面上也让让:“要不您吃一点?”
“也好,尝尝弟妹的手艺。”坐下就吃,就好像他是刘家的爷爷。
吃完了饭还不走,陪着刘主任聊天,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滔滔不绝,无话不谈。直到刘振学哈欠连天,这才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刘振学还没上班,他老人家早已堵在办公室门口了:“刘主任,昨晚睡得可好?”
在这同时,同行的郑寡妇,我爷爷让我们喊她郑奶奶,把我们家里里外外拆洗一遍。说实在的,要说操持家务,我妈妈还真不行。(“文革”开始前,矿上出钱给几位矿领导配了保姆,“文革”一开始,这些“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就让革掉了)。
到了第四天上,刘振学终于撑不住了:“老天爷呀,我真服了您……”
我爷爷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般吧。”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