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5
|本章字节:9062字
我爷爷作出了第二个决定就是,把我带回老家住段日子。他是这样对我妈说的:一是,这“文化大革命”还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学校反正又不上课,跟着他呢,还可以系统的读点书。二是,把我带走,她这边负担也会减轻些。
他劝我妈妈说:“你就放宽心,俗话说‘隔辈更疼’,新年是我的长孙,我会很疼他的。再说,他郑奶奶也喜欢他,会照顾好他的。”
郑奶奶就说:“新年是好孩子,新年是好孩子……”
但我却不太放心:“爷爷,老家有洗澡的地方吗?”我说的洗澡是指游泳,在矿上游泳太容易了。矿上有两座大跃进时挖的所谓露天煤矿,一下雨就全成了大水坑。
爷爷就说:“有,有有有,比这死水坑好多了,有三龙潭,深不见底,清澈透凉,你有本事就使吧,还有弥河,河有那么宽。”他把手使劲往后张。
“农村是不是不热闹?”
“那我可以常带你去县城嘛。”爷爷的表情像是在巴结我。
“你们打鬼子的地方还都有吗?”
“有,有有,那还能没有?我亲自带你去。”
这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还能找到子弹壳吗?”
“说不定还能找到没有爆炸的手榴弹。”
“那我去……”我蹦起高来。
“我也要回老家。”我弟弟一抹满脸的鼻涕。
“我也要回老家。”我妹妹也跟着凑热闹。
这时,我爷爷就说了一句:“……唉,又是两个小跟屁虫。”但当时我们谁也听不懂。
就这样我跟着爷爷回了老家。
老家和矿上是太不一样了。
首先是山多,山高。那高高的老鹰崮比起矿上的矸石山来不知要高多少。再就是空气好,那空气里“就像撒了蜂蜜,总是有股甜味”。这是我在作文中的描写。三龙潭的水那才叫一个清,又冷又清,一到夏天,我几乎全泡在里边。一开始,我认为三龙潭里最可贵的就是它的小虾米,其实不然,是它的老鳖,我没事就用自制的鱼钩去钓,每个都和小脸盆那么大小,再小的我不要,会放生。钓回来后,就让郑奶奶给我清炖,炖得汤白白的,像奶。有一阵子我吃老鳖吃得一个劲地流鼻血。
那个时候,山上的野鸡、野兔、刺猬特别多,也见过狐狸,不过,不像书上描写的那么狡猾,同样怕人,你一喊,它就溜了。偶尔见过狼,那是有一次爷爷晚上带我上山抓獾,在路上碰上了一只狼,但那时的狼已经很怕人,它看我们两眼就跑了。一直没有见过虎。我爷爷说,他的爷爷曾经见过虎,并说水浒里的李逵,其母就是被沂山的老虎吃掉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是环境恶化所造成的。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在山上喂的鸡下的蛋。我爷爷的小院前后喂了几十只鸡,全吃草仔、松子、蚂蚱、蠓虫等,下的蛋特别香。郑奶奶就给我煮着吃了。我只吃白,不吃黄。吃腻了煮的,郑奶奶就腌给我吃,这种鸡蛋腌出来特别香,蛋黄全部出油。那两年里我几乎吃了大半辈子要吃的鸡蛋。以至于差点吃伤了。加上如今的鸡蛋压根就没了鸡蛋味,所以,我现在基本是不吃鸡蛋。
我爷爷怕我闷得慌,就经常带我去县城里玩。为这他还专门学会了骑自行车(到后来就是我带他了)。一有空,他就到大队借来一辆上海产的加重永久,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进城了。只要是进城,我们一准是在李祈安的家里吃午饭。就这样,我们兄弟俩认识了。祈安哥整天不说话,但很有心计,总是恶狠狠的半句话:“等着吧……”那时,街道上已不让他娘俩扫大街了,但只要一有运动,他们还是天然的靶子。他对我爷爷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给我留着。每年的清明和我奶奶的祭日,他是一准的要上老鹰崮给我奶奶上坟。每次上坟都哭得不成样子。那时候,倒好像他成了我奶奶的亲孙子。
山清水秀空气好,老鳖、鸡蛋营养高,那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长了20多公分。
更重要的是,我爷爷系统地让我学习了四、五、六年级的课文,尤其是语文。他从崮下村和关家桥找来了一些课文,亲自给我安排课程。课余让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他不反对我看《苦菜花》、《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这些藏在山里的书籍有幸躲过了“文革”大浩劫,实为幸事。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我爷爷说,“你不能光看,还得写,练着写。”
“我不喜欢古诗。”
“傻了吧?”爷爷耐心地说,“我说的写,不是让你学古人写古诗,是让你练着写文章。”
“写……”我对这个有兴趣。
“也行,大说也行,就是编。”爷爷说得一点不错,我常常自编故事。比如讲,我把洪大爷编进《铁道游击队》里去,洪二妮、谢怀、谢大萍、谢小萍、我弟弟、妹妹都爱听,有时连洪亮哥都能迷了。
我爷爷给我出题了:“你写一个我们特务团在老鹰崮打鬼子的故事吧。”
我就说:“好吧,不过爷爷,不是说你们原先并不是八路军吗?你们是柳八爷那样的部队?”
“什么柳八爷?”
“柳八爷是《苦菜花》里的一支土匪部队,后来被八路军改编了。”
我爷爷马上说:“谁说我们是柳八爷?不对,我们一开始就是八路军,你忘了你洪大爷说的了,我们都是115师的,再往上就是红军!”
咦?你听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从此以后,我爷爷任对谁说起过去的历史,一律是“我们鲁中军区特务团”,“我们八路那时候……”
我再写下去,我爷爷就成了“骑日本大洋马,使两把二十响,斜背一把九斤刀的大英雄”。
我爷爷当然高兴,还帮我修改:“我不但双枪打得好,我的大刀片也舞得好,一般的小鬼子五六个围不上边。我还把这一手教给了一个徒弟,那徒弟学会后,得了个外号叫‘九斤刀’。”
我就说:“我怎么听我爸我妈平时闲聊说,那九斤刀本来就会,他上小学时,那人还去教他们武术呢。”
我爷爷马上撇撇嘴:“听你爸胡扯,那人就是我教的嘛。你爸记错了……”
再以后,有人找他搞外调,他也这么写。有一次,浙江某市的体委来找我爷爷外调,调查的对象是过去那个会打螳螂拳的牛蛋。原来牛蛋转业后,在这个市的体委当副主任,当地的革委会想解放他,就来找我爷爷搞外调。
“那,这同志可是老同志了。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咱们的战斗英雄,他一拳捶死过一个日本飞行员……”我爷爷满口夸赞。
“不过,听说他早年当过土匪……”
“不对,不对,压根没那事。当时是统战工作的需要,让我们暂不挂八路的牌子,我是他们的老团长,我能不知道吗?”
于是,我爷爷郑重其事地用他那手漂亮的小楷写下如上证明。然后按上自己的手印,有时还按好几个:“这样行了吗?……”
那个时候,来找他搞外调的特别多。不管来调查谁,不管被调查的人是不是还有印象,只要是他的“老杆子”(这话有点不好听,应叫老部下),他一律是尽说好话。
有时,我也和他闲聊:“爷爷,什么叫历史问题?”
他会没好气地说:“什么历史问题?谁都没问题!那个时候容易吗?能活过来的人都没问题!”
我很感谢我在爷爷身边的这段日子,他使我朦朦胧胧地懂得了如何做人。
善有善报,不久,他的善心就得到了回报,我参军啦,明说吧,走的后门——去的就是他当年的老部队。哈哈,孙子接过了爷爷的枪。
1973年3月,我已满16岁。这时,我正在矿中上初二。这段时间,因林彪事件已经发生,很多事情已开始慢慢在走上正轨,矿中上课还是比较正规的。我的语文非常好,是班里的课代表,写的作文常常被语文教师拿到班上朗读。最重要的是,我是学校宣传队“写戏的”,宣传队的快板、相声、小戏全是我一手创作。
但那个时候学习再好也没有用,因为不会让你自己去考大学。而是要先下乡,而后再由村里“推荐”。矿上的知青一般都是下到枣庄北部的齐村山区,那儿又穷又偏僻。这时,已经传出了洪亮哥馋得偷狗吃被人打伤的事。
不料,喜从天降,我妈妈有一天突然说:“你爷爷来电报了,让你今年当兵去!是他当年的老部队来枣庄招兵,带队的是他当年的一个老部下,那时还是个小队长,外号叫枣孩。”
一听说枣孩,我想起来了,就是当年那个揣着把盒子枪,领着几个弟兄,非要割小日本生殖器,后来又当了土炮队队长的小队长。
到了第三天,就有两个解放军来了我家,年轻的看样子是个警卫员,年纪老的个子不高(难怪叫枣孩),但一身粗肉,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军人。警卫员介绍说:“这是我们吴团长,特来看看你们。”
那位吴团长一见我,就把我抱在了怀里:“有点像你那位死去的小姑……唉,当年都怪我一把没有抓住马缰绳,不然,你三奶奶也不会……”说着泪就落下来了。
吴团长很干脆,马上就拿出了一张表:“记住,你年龄要多填两岁,并且是以文艺兵的名义招的。”
就这样,我参了军!去了我爷爷当年的部队。那时,部队驻福建厦门。
我参军前夜,家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我爷爷写了一封长信,劝我妈妈改嫁。那信我妈妈给我看了,意思是说:新年爸肯定是回不来了,你还年轻,不应委屈自己,新年去当兵,说明孩子已经长大了,新华、新丽亦很快长大,你不要再为了孩子而误了自己。我妈看完这封信,哭了半夜。她让我代她给我爷爷起草了一封回信,首先表示了感谢,同时坚决地说,世荫永远活在她心里,她心里已经无法装下别人……此后,我爷爷再未提及我妈的事。我妈一人含辛茹苦又带大了我弟和我妹,现正幸福地安度晚年。有时在济南我这儿,但大部分时间在枣庄我弟弟和我妹妹处。
这兵我一当就是5年!主要是在团宣传队搞创作(后到师宣传队)。我创作的很多节目在福州军区会演中得奖。但我并不满足这些,我开始偷偷地写,写了就偷偷地投给当时的《解放军文艺》。1975年的时候居然有一篇短篇被采用了,我一下成了师里的“名人”。
已经当了师长的枣孩决定提我当干部。他到处夸耀:“怎么样,老子带来的兵,我老团长的孙子,大才子一个,哈……”
但是,我却决定要复员回地方。因为那时我就决定,这辈子就写了,哪怕写不好!因为干别的我更不行。就我这性格,当官半天就得下台!
枣孩师长听了,大怒:“你他妈的写书写傻了吧……”就差没扇我耳光了。
我耐心地给他讲我的想法,并强调说,要想写好,最好回地方,在部队受的约束太大。
他没办法了,说:“这样吧,我还是写封信问问老团长,咱都听你爷爷的。”
你猜怎么着,我爷爷说:孩子大了,由着他吧。一招鲜,吃遍天。也许他是对的。
就这样,1978年3月,我复员回了地方,并如愿以偿地干了专业创作。
如果不是我爷爷支持了我当年的决定,我在部队也许最多混到团级,最后还得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