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瑄

薛瑄（1389—1464），字德温，号敬轩。河津（今属山西）人。早慧好学，工诗赋。十二岁即以所作诗文呈监司。后尽焚所作诗赋，从高密魏希文、海宁范汝舟等究洛闽渊源，攻性命之学，至忘寝食。永乐十八年（1420）乡试第一，十九年（1421）成进士，授广东道监察御史。时”三杨“当国，欲见之，谢不往。宣德间擢御史。正统元年（1436），升为山东提学佥事，以白鹿洞学规开示诸生，人呼为薛夫子。六年，进大理左少卿，因正直忤太监王振，下狱论死，几被杀，寻得释，削职回乡。景泰二年（1451），起召为大理寺丞，寻迁南京大理寺卿。四年，调北京大理寺卿。英宗复位之天顺元年（1457），官拜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参与内阁机务。不久，因不满权臣石亨、曹吉祥专权乱政，托病乞归。卒谥文清。《明史》有传。薛瑄是著名的理学家，为河东学派的创始人。尊崇程、朱，笃于实践，立身行事，严辨公私。其诗虽少，却能抒写性情，并无说教之气。其文少迂腐之气，平正自然，注重形象的描写。现存赋五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道：”明代醇儒，薛瑄第一，而其文章雅正，具有典型，绝不以俚词破格。“著有《薛文清集》二十四卷。

此赋当为作者早期的作品。

吾观黄河之浑浑兮［1］，乃元气之萃蒸［2］。浚洪源于西极兮［3］，注天派于沧瀛［4］。贯后土之庞博兮［5］，沓玄沟之晶明［6］。过积石而左转兮［7］，龙门呀而峻倾［8］。薄太华而东骛兮［9］，撼底柱之峥嵘［10］。入大陆而北徙兮［11］，迷不辨夫九河之故形［12］。经南海而纪众流兮［13］，擅浮沉之濯灵［14］。览颓波而怀明德兮［15］，又何莫非姒氏所经营［16］？登昆仑而俯视兮［17］，固仿佛其初迹［18］。驭高风而骋望兮［19］，遂周游其曲直［20］。何末流之混浊兮［21］，始清澂而湜湜［22］？羌澹滟而徐趋兮［23］，势沄沄而自得［24］。触险石以斗暴兮［25］，诧雷轰而毂击［26］。天宇櫎其沆漭兮［27］，渺上下之玄黄［28］。雾雨霪霪而滃集兮［29］，混邃古之洪荒［30］。微风荡拂而涣散兮［31］，天机组织其文章［32］。颓猋浩而汹涌兮［33］，百怪垂涎而簸扬［34］。腥云浊浪以荡汩兮［35］，恍惚颠倒夫舟航［36］。灵曜升而赫照兮［37］，乘正色于中央［38］。望舒在御而下临兮［39］，列宿涵泳其光芒［40］。

若乃震秉符以行令兮［41］，百谷淫淫其冻释［42］。山泽沮洳以上气兮［43］，增滉漾之洋溢［44］。鱼龙乘涛以变化兮［45］，杳莫测其所极［46］。祝融载节以南届兮［47］，雷雨奋达以霶霈［48］。演支流而股合兮［49］，百川奔而来会［50］。木轮囷而漂拔兮［51］，蔽云日而淘汰［52］。狂澜汹而啮岸兮［53］，块土焉塞夫冲溃［54］。霜戒严而木脱兮［55］，少昊执矩以司秋［56］。洲渚缅邈而石出兮［57］，始杀湍而安流［58］。霰雪纷其四集兮［59］，颛顼乘坎以奋神［60］。大块噫气而摩轧兮［61］，流澌下而龙鳞［62］。层冰横绝而山委兮［63］，河伯驱石以梁津［64］。羌险夷而明悔兮［65］，变朝暮与四时［66］。飙风起而冲木兮［67］，莽怪骇其难推［68］。睹圆方之一气兮［69］，恒来往而密移［70］。昔尼父之叹逝兮［71］，跨百世而罕知［72］。顾川流之有本兮［73］，与中古以为期［74］。启龙图而玩六一兮［75］，悟主宰之所为［76］。喟余心之未纯兮［77］，感道妙之如斯［78］。聊诵言以自明兮［79］，庶昼夜之靡亏［80］。

（《历代赋汇》卷二五，凤凰出版社2004年）

［1］浑浑：水流奔涌的样子。同”滚滚“。

［2］元气：指天地未分前混一之气。萃蒸：聚集，众多。蒸，同”烝“。

［3］浚洪：大水。西极：西方极远之处。

［4］天派：天河的支流，指黄河。沧瀛：沧海。

［5］贯：贯通。后土：地神，土神，此指大地。庞博：高大宽广。

［6］沓：会合，重叠。玄沟：很深的山沟。晶明：明亮。

［7］积石：指积石山，在今甘肃临夏市西北。

［8］龙门：指龙门山。在陕西韩城县与山西河津县间。《书·禹贡》：”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呀：叹词。峻倾：高峭侧立。

［9］薄：迫近。太华：山名，即西岳华山，在陕西渭南市东南。因远望其形如华（花），故称华山；因其西有少华山，故又称太华。

［10］撼：摇动。底柱：即砥柱，山名，也叫三门山，原在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北黄河中。河水至此分流，包山而过。因山见水中若柱，故称。今因修三门峡水库，山已不见。《史记·夏本纪》：”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砥柱，又东至于盟津。“峥嵘：山势险峻的样子。

［11］大陆：古湖泊名，即大陆泽，在今河北任县东北。《书·禹贡》：”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徙：迁移，移动。

［12］九河：古代黄河自孟津而北，分为九道，故名。《书·禹贡》：”九河既道。“注引《尔雅》：”徒骇一，太史二，马颊三，覆釜四，胡苏五，简六，絜七，钩盘八，鬲津九。“故形：昔日的形状。

［13］纪：总领。

［14］浮沉：古河川之祭。《尔雅·释天》：”祭川曰浮沉。“注：”投祭水中，或浮或沉。“擅：拥有，据有。濯灵：光明的神灵。

［15］览：看。颓波：向下奔流的水波。明德：完美的德性。

［16］姒（si）氏：大禹。《史记·夏本纪》：”禹为姒姓。“经营：规划创业。

［17］昆仑：山名，即今新疆、西藏之间的昆仑山。俯视：向下看。

［18］固：本来。初迹：当初的行迹。

［19］高风：高处之风。骋望：纵目远望。

［20］周游：四处游览。曲直：指黄河的弯曲与平直之处。

［21］末流：河水的下游。混浊：即浑浊，空气或水中含有杂质，不新鲜，不清洁。

［22］清澂：同”清澄“，指水清彻而透明。湜（shi）湜：水清的样子。

［23］羌：句首语气词。澹滟：水波动荡的样子。徐趋：指水缓慢地流动。

［24］沄（yun）沄：水流汹涌的样子。

［25］险石：岩石。斗暴：博击。

［26］雷轰：形容水声之大，如雷鸣一般。毂击：车毂相击，形容车马拥挤。

［27］天宇：天空。櫎（huǎng）：帷幔之类。此处为遮盖、笼罩的意思。沆（hàng）漭（mǎng）：水波浩渺的样子。

［28］玄黄：黑色与黄色。《易·坤》：”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后因以玄黄指天地。

［29］霪（yin）霪：久雨连绵不绝的样子。滃（wěng）：云气涌起。

［30］邃古：远古。洪荒：混沌蒙昧的状态，指远古时代。

［31］涣散：离散，散漫。

［32］天机：造化的奥秘。组织：经纬相交，织成布帛，编织。文章：错杂的色彩或花纹。青与赤相配合为文，赤与白相配合为章。

［33］颓猋：暴风。从上而下为颓，从下而上为猋。《尔雅·释天》：”焚轮谓之颓，扶摇谓之猋。“猋（biāo）：旋风，暴风。浩：气势盛大。汹涌：水势腾涌的样子。

［34］百怪：多种怪异、怪物。垂涎：流口水，形容想吃的样子。簸扬：播动扬去谷类中的糠粃，此指怪物嘴巴一张一翕的样子。

［35］腥云：含有腥气的云。浊浪：浑浊的波浪。荡汩（gu）：动荡不安的样子。

［36］恍惚：隐约不清，难以捉摸或辨认。颠倒：倾覆。舟航：浮桥，把船连起来以渡。

［37］灵曜：日光，此指太阳。赫：显明。

［38］正色：古代以纯色为正色，两色相杂为间色。此指太阳的光色。中央：中心位置。

［39］望舒：神话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仙人。后用为月亮的代称。在御：犹在位，居官任职。

［40］列宿（xiu）：众星宿。《史记·天官书》：”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涵泳：水中潜行，此指收敛。

［41］若乃：转折连词。震：威严。秉：拿着，手持。符：指古代朝廷用以传达命令、调兵遣将的凭证。行令：发布命令。

［42］百谷：所有的河谷。淫淫：流动的样子。冻释：冰融化。

［43］山泽：山林与川泽。沮（ju）洳（ru）：指地低湿。

［44］滉漾：浮动的水。洋溢：充满。

［45］鱼龙：鱼和蛟龙。涛：浪波。

［46］杳：深远，不见踪影。

［47］祝融：火神。节：符节。届：至，到达。

［48］奋达：鸟张开翅膀飞到。霶（páng）霈（pèi）：大雨。

［49］股：分支。

［50］百川：泛指众多的河流。

［51］轮囷（jun）：屈曲的样子。漂拔：水波上下动荡的样子。

［52］蔽：遮蔽。淘汰：清洗杂质。

［53］狂澜：汹涌的波涛。啮（yáo）：同”咬“，以口嚼物。

［54］块土：一块土，极言其小。溃：瓦解。

［55］霜戒：霜的命令。严：严厉，严格。

［56］少昊：传说古部落首领名。名挚，字青阳，是黄帝的儿子。以别于太昊，而称少昊。以金德王，故也称金天氏。古金属秋，所以此句说他司秋。执矩：掌握着规则。司：管理。

［57］洲渚：江中沙洲。缅邈：遥远的样子。

［58］始：开始。杀湍：杀死急流，意谓使水速减弱。安流：平静地流动。

［59］霰（xiàn）：雪珠，雨点下降遇冷凝结而成的微小冰粒。俗称米雪。

［60］颛（zhuān）顼（xu）：古帝名，五帝之一。相传为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号高阳氏。乘坎：凭借水。坎，八卦之一，象征水。奋：震动。

［61］大块：大自然。《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成玄英疏：”大块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称也。“噫（yi）气：气壅塞而忽通。摩轧：冲击。

［62］流澌：江河解冻时流动的冰块。龙鳞：龙的鳞甲。此处形容光彩如鳞甲。

［63］层冰：重叠的冰块。横绝：当间截断，绝流而渡。山委：堆积如山。委，聚积。

［64］河伯：传说中的河神。驱：驱使，逼迫。梁津：即津梁，桥梁与渡口。

［65］险：险要，阻难。夷：平坦。明：白昼。悔：即”晦“，晚上。

［66］朝暮：早晚。四时：一天的朝、昼、夕、夜，为四时。

［67］飙风：暴风。

［68］莽：草。怪骇：诧异。

［69］圆方：天地的代称，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一气：构成天地万物的基本素质。

［70］来往：自外至内为来，自内至外为往。密移：频繁地变动。

［71］尼父：即孔子。叹逝：叹息过去。《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72］百世：犹言百代，历时长久之意。罕知：很少懂得。

［73］顾：回首，回视。川流：河、川的水流。

［74］中古：次于上古的时代。

［75］启：开。龙图：即河图。传说有龙马从黄河中负出，故称。六一：指阴阳。《易》称奇数为阳，偶数为阴，而六为老阴，所以阴爻叫做六。

［76］悟：明白，醒悟。主宰：主管，支配。

［77］喟：叹息。纯：精纯。

［78］道妙：玄理的深妙。

［79］诵言：诵读诗书之言。

［80］靡亏：不减少。

评

薛瑄虽是一位造诣很深、颇有影响的理学家，但这篇描写黄河的赋却显得感情丰富，文笔飞动，境界开阔，气势磅礴，绘形绘神，毫无枯涩的说教色彩，堪称其现存五篇赋中的代表作。全文重在描绘黄河博大雄浑、壮阔奔放的不凡气象，歌颂祖国的壮丽河山，想象和现实融为一炉，形象摹绘和精神哲理相得益彰，既展现了黄河这条母亲河的风采，又表达了作者自强不息、坚贞不渝的奋斗精神和高尚情操。语言生动传神，富于诗意，少雕琢之痕，不堆砌典故而风雅自见。就一位处于明初台阁风气笼罩下的理学大师来说，能够写出这样的佳作，确属难得。马积高先生谓此”在理学家的赋中，确是上乘之作“（《赋史》）。但亦有学者认为此赋”作者虽然也描写了黄河的浩瀚和倾泻而下直奔东海的宏伟气势，而运笔却颇为拘谨，缺乏广泛的联想和大胆的想象，用典下笔都离不开儒家经典中的一些东西。然而作者主旨并不在铺描黄河的浩瀚，而在于通过叙写黄河的浑浩和四时变化，宇宙气化的周流不息，来警戒自身，必须自强不息，’庶昼夜之靡亏‘。“认为作者”是在借黄河而讲道“，理学色彩非常明显（孙海洋《明代辞赋述略》）。然而，作为理学家的薛瑄却开了明代论理赋的先河，结束了当时俗不可耐、充斥陈词滥调的歌功颂德之声，也可谓是一大功绩。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