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箕

吴应箕（1594—1645），字风之，更字次尾，贵池（今属安徽）人。身虽处晚明末世，但意气依然横厉一世。刘城《吴次尾先生传》谓“应箕黑面紫髯，目光奕奕射人，性喜声伎嬉乐，不肯一日郁郁作穷悴状”，由此可见其标格。崇祯六年（1633），应箕与方以智、杨文聪等在南京举国门广业社。崇祯十一年，阮大铖以附珰削籍居南京，图谋再起，应箕与复社诸生为《留都防乱公揭》声讨之。后阮大铖得志，欲加害周镳，应箕独入狱护视。阮大铖闻，急捕之，乘夜亡命去。南都不守，起兵响应金声，兵败走山中，被获，慷慨就死。侯方域《祭吴次尾文》云：“呜呼次尾！读万卷书，识一字是，明三百年，独养此士！”他的诗文作品往往有感而发，有较强的现实性。天启三年（1623），他针对世事作讽刺文《卖榴说》，天启六年，为歌颂彦佩韦等五人死义事，作诗《苏州行》，崇祯十二年（1639），闻北方官兵恣掠民间情事，马上作《无鸡行》加以抨击，崇祯十七年，为慰问和鼓励狱中朋友周镳，作诗《大风行》，都是明证。著有《楼山堂集》《东林始末》等。

赋前序文明确点出了本赋的写作缘由。崇祯辛巳年（1641），吴应箕拟由贵池移家南京。夏天去南京，冬末返贵池。途经当途时，为友人当涂知县吴韩起所留，见竹有感，遂成此赋。《雪竹赋》通过赞美修竹的挺立峭拔、不畏风雪，歌颂了明末志士不畏权奸的高贵品格。

偶过当涂［1］，为吴令君所留［2］，不得去。见邸舍阶前有竹一丛［3］，可玩［4］，而为雪所压覆地［5］。予有感焉，遂为之赋。

嗟草木之多靡［6］，无此君之挺特［7］。虽寄生于荒阶，亦不扶而自直［8］。惟松柏之同心［9］，历岁寒而征力［10］。泻琴瑟之清响［11］，漾琅玕之碧色［12］。亭亭数竿［13］，若俟予来［14］。直造其下［15］，不问谁栽。有友好我［16］，时遗酒醅［17］。谑浪笑傲［18］，对之轮杯。予誉此竹，举不可枚［19］：萧淡韵远，清苦思哀；出群高节，利物美材［20］。非风雨之异度［21］，无尘之缠□［22］。兴淇澳之足寓［23］，俨渭川之在隈［24］。

夫何寒风昼积，愁云夜繁，俄而雪下［25］，漉洒□nfec3□漫［26］。缘甍冒栋［27］，平墀塞阑［28］。千林变色，万物改观。晓起开户，竹亦摧残：体若拘系，状如平摊［29］。势类强抑，意不肯定［30］。叶摇摇而欲诉，枝拂拂而如抟［31］。然其伏而不屈，困而不折。非寻尺之较直枉［32］，聊衣裘之相袭裼［33］。鹤冲霄而铩羽［34］，骥千里而在枥［35］。魏征以倔僵而转媚妩［36］，姬圣处讥谗而怀忧惕［37］，汲黯抗揖于将军［38］，苏武秉旄于夷狄［39］，潜宁为米而折腰［40］？侃以习劳而远甓［41］。冀太阳之呈晖［42］。听空庭之滴沥［43］。挟枝叶之扶疏［44］，表性姿之傥俶［45］。谅体骨之不柔［46］，何污下之可溺［47］？始吾致憾于霏霏［48］，卒焉咏《诗》之“籊籊”［49］。

（《楼山堂集》卷二〇，《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1］当涂：今安徽当涂县。

［2］吴令君：作者好友，当涂县令吴韩起。令君，对县令的尊称。

［3］邸舍：指官邸。

［4］玩：把玩，欣赏。

［5］覆地：俯伏在地上。

［6］嗟：嗟叹。靡：倒下。

［7］挺特：挺拔出众。特，杰出的，特出的。

［8］扶：扶持。

［9］竹与松、柏称“岁寒三友”，故云。

［10］征力：表现出生命力。

［11］泻：流淌。

［12］漾：水溢出。琅（láng）玕（gān）：青碧色玉石。

［13］亭亭：耸立貌；高貌。

［14］俟：等待。

［15］造：往，到。

［16］好（hào）我：和我交情好。好，关心，喜爱。

［17］遗（wèi）：赠送。醅（pēi）：未滤的酒。

［18］谑浪：肆谑放浪。笑傲：调笑开心。轮杯：举杯。

［19］举不可枚：不可枚举的倒文。

［20］利物：对人有利之物。美材：良材。

［21］异度：改变志向。

［22］缠□（gāi）：缠绕，拘束。□，拘束。

［23］淇（qi）澳（ào）：《诗·卫风》中的一篇。诗以咏竹起兴，有“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绿竹如箦”之语。寓：寄托。

［24］俨：好像。渭川：渭河平原。《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汉人称人渭川亩竹，其人如千户侯等。“渭川千亩”：咏竹之典。隈（wēi）：角落。

［25］积：积聚。繁：多。俄而：顷刻，不一会儿。

［26］漉（lu）洒：湿润。

［27］缘：附着。甍（méng）：屋脊。冒：相当于“帽”，覆盖。栋：正梁。

［28］墀（chi）：台阶。阑：栏杆。

［29］拘系：捆绑，束缚。平摊：平铺展开。

［30］势类强抑：样子好像是被强行压制着。

［31］拂拂：风吹动貌。抟（uán）：聚成团。

［32］寻：古代八尺为一寻。枉：弯曲。

［33］袭裼（xi）：外衣遮盖里衣称“袭”，外衣敞开布遮盖里衣称“裼”，古代礼节重时，以“袭”为敬，礼节不甚重时以“裼”为敬。

［34］铩（shā）羽：羽毛摧落。

［35］骥：良马。枥（li）：马槽。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36］魏征：唐贞观时名相，以敢言直谏称。《新唐书·魏征传》：“（太宗曰）’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

［37］姬圣：指周文王姬昌，为崇侯所谗，商纣王将其囚禁，曾将伏羲八卦演变为六十四卦，后世尊之为圣人。忧惕：忧虑，警惕。

［38］汲黯：汉武帝时名臣，以赣直称。《史记·汲郑列传》载：当时人们对大将军卫青畏惮，见之皆下拜，唯有汲黯对他只揖不拜，与之抗礼。抗揖：行平等的拱手礼。

［39］苏武：汉武帝时持节使匈奴，被羁留十九年，其间吞毡餐雪，节旄尽落，犹持节不屈。《汉书》有传。夷狄：指北方的少数民族。

［40］潜：陶潜，陶渊明。作彭泽令时，不肯屈事督邮，发“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之叹，弃官而隐。

［41］侃：陶侃，东晋征西将军，后任荆、江二州刺史期间，无事即朝夕运甓以习劳。甓（pi）：即砖。

［42］冀：希望。呈晖：放出光芒。

［43］滴沥：滴水声。

［44］挟：夹持。扶疏：枝叶茂盛分披的样子。

［45］表：显露。傥（áng）俶（i）：犹俶傥，倜傥。风流蕴藉，卓尔不群。

［46］谅：料想。

［47］何：怎么。溺：沉溺。

［48］霏霏：雨雪密貌，此代指雪。

［49］籊（i）籊：长而尖削貌。《诗·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评

竹、松、梅合称“岁寒三友”，品质高洁，备受尊崇。作者一开篇就直接了当地抒发了对竹子由衷的赞佩之情，它像松柏一样坚贞耐寒，不似小草一般随风披靡，强调了竹子形象的伟岸挺拔，突出了竹子禀性的坚贞不屈。接下来作者以想象之笔尽情赞美其风神韵致，给竹子涂上了浓厚的人格化色彩。随后笔锋一转，慨叹这丛伟岸挺拔的竹子竟为大雪所欺。作者运用拟人手法，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备受摧残、忍辱负重但又不甘欺压的强者形象，进而由竹子不屈不挠的外形联想到雪竹所象征的“伏而不屈，困而不折”的精神力量，赞颂了雪竹傲雪挺立的气节。继而作者引申开去，以六个古人的故事与竹相类比，借人喻竹，以竹写人，赋予竹以新的形象和意义。最后作者希望太阳能重放光辉，重新看到竹子枝叶扶疏的丰神伟仪，饱含着作者的美好希冀和坚定信心。

这篇赋最大的特色是把竹的形象人格化，运用象征、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层层深入地表现出了雪竹的象征意义和内在的精神气韵，使我们分明看到了作者那高洁不屈、勇毅倔强的个性特征。同时也通过对雪竹的赞美，激励仁人志士激流勇进。

（王富鹏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