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

李梦阳（1473－1530），字天赐，又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人。明弘治六年（1493）陕西乡试第一，次年中进士。先后任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江西按察司提学副使等职。李梦阳为人刚直，负气而不下人，故二十馀年的仕宦生涯屡遭挫折。他曾在弘治十八年（1505）因上书揭露外戚寿宁侯张鹤龄罪状而下狱。不久，又因与尚书韩文密谋铲除宦官刘瑾等“八虎”而被贬为山西布政司经历，旋又下狱。刘瑾败，得以起官，迁江西提学副使，又因得罪上司，遭诬陷下狱。自正德九年（1514）罢官家居，此后再未出仕。文学上，他是明代著名诗文流派前七子的领袖，既提倡复古以抵制台阁体萎弱颓败的文风，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又主张诗文抒写真性情，实为晚明文学新思潮的萌芽。他是一位诗、文、赋创作均擅长的作家。其诗抚时感事，暴露现实弊端，大都感情激切。其文题材较广，富于生气和变化，模拟痕迹更少。其赋今存近四十篇，也能体现作者正直敢言、猛力抨击现实的特点。生平事迹见《明史·李梦阳传》等。其所著《空同集》，今存明嘉靖、万历两个刊本，计六十六卷。

李梦阳的赋今存于《空同集》的前三卷，其首卷第一篇即为《疑赋》。题既为“疑”，全赋内容也就叙写了自然界和社会现实中种种令人疑惑的怪现象。作品紧扣一个“疑”字，以奇妙的构思，揭示出作者深广的忧愤。可以说，这篇赋是自《楚辞·卜居》以来讽刺赋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下乾上坤，高卑易矣［1］；星辰在下，江河逆矣［2］。夭乔乔夭，雉鸣求牡矣［3］。鱼游于陆，冠苴履矣［4］。呜呼噫嘻！

当昼而夜，宵中日出［5］；我黑彼白，妇须男裼［6］。铅刀何铦，湛卢何钝［7］！丈则谓短，谓长者寸。凤鸣翩翩，群唾众愆［8］；鸺鹠胡德，见之幕焉［9］！呜呼噫嘻！

贞莹内精，谗嫉孔彰［10］；乖滑淟涊，名崇智成［11］。软诡歊欹，驰骋爽达［12］；歼良媚势，光烂门闼［13］。彼曰昧昧，人则攸知［14］。上帝板板，鬼神邈而［15］。昔之多士，犹或畏疑［16］；今之多士，□nfea2□肆罔怀［17］。呜呼噫嘻！

民殊者形，厥心则一［18］；咸挤利啖，曰伊我栗［19］。血流于庭，酣酒归室［20］。友朋胥嬉，同声德色［21］。阱彼罔识，巧我攸极［22］。昔之执衡，视权如星［23］；今之执衡，维我重轻［24］。古道坦坦，今眩东西［25］。指辰谓暮，目鸾谓鸡［26］。邻牛茹虎，冀虎德予［27］。厉莫察阶，倒靡究所［28］。呜呼噫嘻！

盗跖横行，回宪则贫［29］；上官尊荣，原陨厥身［30］。直何以仇，佞何以亲［31］？彧何以颠，操何以振［32］？飞何以屈，桧何以伸［33］？西子何恶，嫫母何姝［34］？乘黄瘠弱，御者骀驽［35］。舍彼灵明，溺任糊涂［36］。皎皎者忌，怜彼浊污［37］。水清奚无鱼，而泥淖以成良畬［38］？

先生莫所自解［39］，诵曰：“握粟出卜，其何能谷？”［40］于是出造巫咸叩焉［41］。巫咸曰：“胡梯鹘突，而与世汩，受福揭揭［42］。渔者一旦获寻丈之鱼［43］，见之者犹捩颈流涎［44］，思劫之也［45］，而憾不渔屠［46］；而况怀千金之宝，抱径寸之珠［47］？吾诚不能筮，以决子之疑。”［48］

（《空同集》卷一，明万历刊本）

［1］下乾上坤：乾、坤，《周易》的组卦原理。乾为天，在上；坤为地，在下。下乾上坤，即天地颠倒。

［2］逆：倒流。

［3］乔夭：即夭乔，象声词。雉鸣求牡：雌雉叫着去找雄雉。

［4］冠苴（ju）履（lu）：把帽子垫在鞋里。苴，絮鞋的草，这里用作动词，垫鞋的意思。履，鞋。

［5］宵中日出：半夜里出了太阳。

［6］我黑彼白：我看是黑的，他却说是白的。妇须男裼（xi）：女人长胡子，男人裸露上身。

［7］铅刀何铦（xiān）：铅刀多么锋利。铦，锋利。湛卢何钝：宝剑湛卢多么不锋利。湛卢，宝剑名，相传为春秋时越国人欧冶子所铸。

［8］群唾（uo）众愆（qiān）：大家都唾骂责备。

［9］鸺（xiu）鹠（liu）：猫头鹰。慕：羡慕。

［10］贞莹内精：纯正聪明善良的人。谗嫉孔彰：嫉妒说坏话的人特别多。孔彰，非常显著。

［11］乖滑淟（iǎn）涊（niǎn）：刁滑污秽的人。淟涊，污浊。名崇智成：名气高大，智谋得逞。

［12］软诡歊（xiāo）欹（qi）：柔媚诡诈，不走正路的人。歊欹，走邪路。驰骋爽达：到处顺利。

［13］歼良媚势：欺压良善，谄媚权势。光烂门闼（à）：光耀门庭。闼，门。

［14］彼曰昧昧：他自以为别人糊涂。人则攸知：人们全部明白。

［15］上帝板板：上帝反常。板板，邪僻，反常。邈而：渺远。

［16］多士：众多士子。

［17］□nfea2□（ián）肆罔怀：面目自然，心里也不在乎。□nfea2□，形容人脸皮厚。

［18］“民殊”二句：人们的外貌不同，内心的想法却是一致的。

［19］威挤利啗（dàn）：威胁利诱。啗，以利益引诱人。曰伊我栗：以为别人怕我。栗，惧怕。

［20］酣酒：醉酒。

［21］胥嬉：全部玩乐。同声德色：品德声气均相同。

［22］阱彼罔识：陷害那些被蒙骗的人。阱，陷害。巧我攸极：用尽自己的心机。

［23］执衡：拿称称东西。视权如星：以称锤与称星为准。权，称锤。

［24］维我重轻：使量的结果对自己有利。维，同惟。

［25］今眩东西：现在分不清方向。

［26］指辰谓暮：把早晨说成晚上。目鸾谓鸡：把凤凰说成鸡。

［27］“邻牛”二句：邻居的牛被虎吃掉，但希望虎对我留情。茹，吃。德予，照顾我。

［28］厉莫察阶：没有人注意坏事的根源。厉，灾祸。阶，来由。倒靡究所：失败了没有去追究原因。

［29］盗跖（zhi）：相传为春秋时的恶人。回宪：颜回、原宪，两人都是孔子的弟子，清贫乐道，是著名贤人。

［30］上官：战国时楚庄王少子公子兰，为上官大夫，曾陷害屈原。原陨厥身：屈原被放逐，投汨罗江自尽。厥，其。

［31］“直何”二句：正直的人为什么被仇视，邪恶的人为什么被亲近？佞，邪恶，善于逢迎的人。

［32］“彧（yu）何”二句：东汉人荀彧，是曹操的谋士，曾为曹操策划破袁绍，伐刘表。后因反对曹操专权，被迫自杀。颠，身死。振，兴旺发达。

［33］“飞何”二句：南宋的民族英雄岳飞，被秦桧陷害致死，而秦桧却官至宰相。

［34］“西子”二句：西施多么丑陋，嫫母多么美丽。西子，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嫫（mo）母，相传为黄帝时人，面貌丑陋。

［35］“乘黄”二句：神马乘黄被当成劣马，弃置而瘦弱；驾车的却是一些劣质的马。乘黄，古代传说中的神马。御者，驾车的马。骀（ái）驽（nu），劣马。

［36］灵明：聪明能干。溺任：盲目任用。

［37］皎皎者忌：忌恨那些清白的人。怜：喜欢。

［38］水清奚无鱼：水清哪能没有鱼。泥淖（nào）：泥洼地。良畬（shē）：良田。

［39］先生：作者假托的人物。莫所自解：自己弄不明白。

［40］“握粟”二句：带着小米去占卜，怎样才能得吉祥？

［41］“于是”句：于是出门到巫咸那里去叩问。造，到。巫咸，古代传说中的神巫。

［42］胡梯鹘（hu）突：即糊里糊涂。与世汩（gu）：与世人随波逐流相处。揭揭：迅速。这三句意谓，与世人相处，要糊里糊涂才能平安得福。

［43］寻丈之鱼：一丈长的鱼。寻，古代八尺为一寻。

［44］捩（li）颈流涎：伸着脖子流着口水。

［45］思劫之：想把鱼夺过来。

［46］憾不渔屠：恨不能把渔夫杀掉。

［47］千金之宝：价值千金的珍宝。径寸之珠：直径一寸的宝珠。这里比喻有才能的人。

［48］“吾诚”二句：我实在不能用卜筮（shi）来解释你的疑问。筮，古代以蓍草占卜休咎曰筮，后泛指求神问卜。

评

全赋共分六段。第一段先以天地颠倒、高低换位、星辰在地与江河倒流等现象的叙写概括指出，一切都改变了常态。第二段主要是从人们认识的角度，继续列举大量是非不分、美丑不辨的事情，慨叹每况愈下的世风。如以昼为夜，颠倒黑白，不分长短，以为宝剑不如铅刀、猫头鹰强于凤凰等。表面看来似乎是生活中的琐事，但实际上却反映了作者生活时代的黑暗现实。第三段揭露官场中那些嫉妒贤能、钻营求进、谄媚权势等丑态，更是直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当时的官场。作者对这些丑恶现象深恶痛绝，因此写起来也就淋漓尽致。第四段更为具体地揭露那些客观存在的令人莫明其妙的怪事。有权势的人互相勾结又互相倾轧，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争权夺利，居心险恶。更为可怕的是老百姓也麻木不仁：“邻牛茹虎，冀虎德予”、“厉莫察阶，倒靡究所”。第五段，作者的笔触从现实引向历史，大量列举历史上正直善良与丑恶的人物来对比，说明这种反常的现象由来已久。品德高尚的颜回、原宪，生活反倒不如盗跖；误国的子兰地位尊显，屈原却被放逐投江自尽；岳飞屈死，秦桧反倒当政。为什么会如此呢？第六段，因为作者无法解释这一系列怪现象，所以只有到巫咸那里去问卜。巫咸让作者在随波逐流中去求福，让作者丢掉自己的聪明才智以自保。意思是说，这种种疑惑本就是这个社会固有的顽症。在这种失望的劝告声中结束全赋，留给读者无限回味的馀地。

此赋语言犀利，文风冷峻苍凉。与明代前期那种平淡雅正的文风相比较，显然发生了重大转变。作者揭露现实，分析历史，抒发感情，均直截了当，毫无隐讳曲折。读来回肠荡气，最能体现李梦阳赋作的特点。

（张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