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骞

吴兆骞（1631－1684），字汉槎，吴江（今属江苏）人。六世祖吴洪、五世祖吴山，皆仕至刑部尚书。父吴晋锡，明崇祯进士，授永州推官。吴兆骞兄弟八人，排行老四，故号季子。少有才华，名重江南，吴伟业将其与彭师度、陈维崧并称为”江左三凤凰“。清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因科场案于次年三月下狱。一年后离京出塞，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二十三年，备尝艰苦。流戍期间曾与南来羁臣逐客组成”七谪之会“，赋诗解忧。康熙二十年（1681），赖徐乾学、纳兰性德、顾贞观等友人相助，又因献《长白山赋》为康熙赏识，终于纳资赎归。归京后，为明珠子揆叙授读，旋南归吴江省母。未及一年，复至都门设馆授徒。康熙二十三年（1684）以腹疾卒于京城旅舍，终年五十四岁。吴兆骞文采风流，诗文俱佳，诗歌成就尤著。其创作以丁酉科场案为界，前期多纪游咏物之作，工整博丽，诗为徐乾学、王士禛所赏识。后期无辜被遣，万里投荒，多写关外景色和怀乡之情，苍莽沉雄，尤具特色，”令读者如相遇于丁零绝塞之间“（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少工骈体，其《长白山赋》，足摩班、张之垒。“（徐世昌《晚晴簃诗话》）赋作今存《春赋》《秋雪赋》《羁鹤赋》《兰赋》《萍赋》《长白山赋》《竹赋》《陶彭泽无弦琴赋》八篇。著有《秋笳集》八卷。有康雍间徐乾学、吴桭臣原刻本，咸丰《粤雅堂丛书》本，宣统《风雨楼丛书》本，《丛书集成》本。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麻守中校点本，最为完备。

《秋雪赋》作于宁古塔戍所，具体年月未详。吴兆骞江南塞北，万里流边，去时年不满三十，归来已逾半百。蒙不白之冤，”极人世之苦“（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形同羁鹤，噤若寒蝉，一腔凄怨忧愤，惟有发为诗赋。这篇”秋雪之歌“，正是作者二十三载流徙生涯之艰难处境与悲苦心态的真实写照，饱含着生活在文字狱阴影之下的一代士人的斑斑血泪。

吴生既窜［1］，旅于龙山之下［2］。戚兮无悰［3］，悄兮多暇。抱孤迹于寒郊［4］，眷羁心于秋野［5］。于是青要已届［6］，素商未阑［7］。熊坏西蛰［8］，雁厉南翰［9］。玄冰溓而夜结［10］，玉露皓而朝□□［11］。尔乃眇欢绪［12］，怆忧端［13］，倚拂庐以凄目［14］，对服匿而流叹［15］。忆江皋之馀暖［16］，怨边候之早寒。

［1］吴生：作者自称。既：已经。窜：流放。清顺治十六年（1659），吴兆骞因科场案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闰三月初三离京出塞，六月二十一日渡松花江，七月十一日至宁古塔戍所。时年二十九岁。

［2］旅：旅居。龙山：吴兆骞流放之地宁古塔，为唐代渤海政权（698926）所置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之上京龙泉府故地，治所龙州（今黑龙江宁安县东南东京城镇）。故”龙山“当系泛称，代指宁古塔。又今辽宁朝阳县东南有龙山，似与本文无涉。

［3］戚：悲伤。悰（cong）：欢乐。谢朓《游东田》：”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

［4］抱：持守。

［5］眷：眷恋。羁心：羁旅之心。

［6］青要（yāo）：主降霜雪的女神。即”青腰“。要，同”腰“。王安石《读眉山集次韵雪诗》（其二）：”神女青腰宝髻鸦，独藏云气委飞车。“届：至。

［7］素商：秋季。五声（宫、商、角、徵、羽）配以四时，商属秋，故称商秋；五行（水、火、木、金、土）配以四时，金配秋，其色白，故称素秋。阑：残，尽。

［8］坏：受损，受伤。蛰：蛰藏，指动物冬眠时潜伏于土中或洞穴中不食不动的状态。

［9］厉：通”疠“，染疫病。翰：高飞。

［10］玄冰：厚冰。冰厚，色似玄，故称玄冰。玄，深青色。溓（lián）：水始结冰貌。潘岳《寡妇赋》：”霤泠泠而夜下兮，冰溓溓以微凝。“

［11］□□（uán）：露多貌。《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兮。“

［12］眇（miǎo）：微，少。

［13］怆：悲伤。端：犹”绪“，情思，意绪。

［14］拂庐：本为吐蕃赞普及贵族居住的大毡帐，此指作者居所。

［15］服匿：古代盛酒酪的器具，小口大腹方底。

［16］江皋：江边高地。《楚辞·九歌·湘夫人》：”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作者系江苏吴江人，地近长江。故此处”江“专指长江，”江皋“代指故乡。

俄而九关欲黯［1］，千里无色，鱼云断山［2］，雁沙鸣碛［3］。天瀁漭以将低［4］，日晻暧而如没［5］。瞀埃霭于遥空［6］，积风威于广隰［7］。霰瞥屑而稍飞［8］，雪翻飏而遥集［9］。匝穷阴之窈郁［10］，起严气之氛氲［11］。乍连山以转雾，忽萦空以凭云［12］。始□娟以构霤［13］，遂杂沓而横氛［14］。混玉门兮并色［15］，覆金河兮莫分［16］。于是遥峰失紫，衰林掩黛［17］。日冷金支［18］，云收罗带［19］。杀虫响于阴崖，冻波文于玄濑［20］。薄凉驾兮增寒，入迅商兮振籁［21］。凄兮瑟瑟［22］，奕兮霏霏［23］。入帐凝华，误鹤关之曙启［24］；停林结蕊，疑鸾朔之春归［25］。绵烟壑以含缟［26］，合云海而通晖。迷征马之野牧，惨寒雕之夕飞。悲青桂之爽节［27］，歌黄竹之哀辞［28］。

［1］九关：传说天有九层，天门九重，谓之九关。此指天空。黯（àn）：昏黑。

［2］鱼云：即鱼鳞云，状如鱼鳞的云。断：遮蔽。

［3］雁沙：犹言雁塞之沙。雁塞，泛指北方边塞。碛（qi）：沙漠。

［4］瀁（yǎng）漭（mǎng）：广大无涯际貌。

［5］晻（àn）暧（ài）：昏暗不明貌。

［6］瞀（mào）：昏暗。颜延之《北使洛》：”阴风振凉野，飞雪瞀穷天。“埃霭：灰尘和云雾。

［7］广隰（xi）：广袤的原野。隰，低下的湿地。

［8］霰（xiàn）：雪珠，雪粒。瞥屑：转眼，倏忽。

［9］翻飏（yáng）：翻飞。飏，飞扬。

［10］匝（zā）：周遍，环绕一周。穷阴：穷冬，此指一年将尽的秋冬时节。窈郁：幽深貌。江淹《空青赋》：”亦有曲帐画屏，素女彩扇，锦色窈郁，绮质蔓衍。“

［11］严气：峻烈肃杀之气。氛氲（yun）：盛貌。谢惠连《雪赋》：”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

［12］萦：盘旋回绕。凭：凭依，附着。

［13］□（pián）娟：回环曲折貌。构霤（liu）：交合连接于屋霤之间。霤，屋檐。

［14］杂沓（à）：众多杂乱貌。横氛：充塞于云气之间。

［15］混：混成，弥漫。玉门：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市西北八十公里的戈壁滩上，因古代西域和阗等地的美玉经此输入中原而得名。

［16］金河：即大黑河，流经内蒙古中部，在托克托县境入黄河。分：辨别。

［17］黛：青黑色。

［18］”日冷“句：言凝结着冰雪的枝条在阳光映射之下寒意逼人。金支，即”金枝“，支，通”枝“。

［19］”云收“句：喻写天晴云散的景象。罗带，丝绸飘带。

［20］”杀虫“二句：描写鸣虫噤声、流水息波的景象。阴崖，背阳的山崖。波文，波纹。玄濑，瀑布。玄，通”悬“。濑，湍急的流水。

［21］”薄凉“二句：时届凉秋，寒意袭人；秋风骤起，万籁有声。薄，迫近，侵入。凉驾，当指秋季。古代神话传说中羲和为驾御日车之神，故言”驾“，喻指时光流转；秋季天凉，故言”凉驾“。又或同”秋驾“。《吕氏春秋·博志》：”尹儒学御三年而不得焉，苦痛之，夜梦受秋驾于其师。……今日将教子以秋驾。“注：”秋驾，御法也。“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念负重于春冰，怀御奔于秋驾。“迅商，急秋。籁，声响。

［22］凄：寒冷。瑟瑟：秋风声。

［23］奕（yi）：明亮。霏（fēi）霏：雪盛貌。《诗·小雅·采薇》：”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24］”入帐“二句：飞雪飘入幕帐，凝成朵朵冰花，使人误以为边关曙色出现。华，同”花“。鹤关，边关。王勃《秋夜长》：”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

［25］”停林“二句：雪花停落于树林之上，结为朵朵花蕾，使人怀疑春天回归大漠。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蕊（rui），花苞。鸾朔，当指朔漠。鸾，鸾鸟。古人每鸾鹤并用。又汉置鸾鸟县，属武威郡，故城在今甘肃武威市南。朔，北方。

［26］绵：弥漫。缟（gǎo）：白色。

［27］”悲青“句：悲怜桂树生非其时，不合节候。青桂，桂树常绿，故称青桂。爽，差错。又唐人称科举考试及第为折桂，因称科考为桂科。杜荀鹤《辞郑员外入关赴举》：”男儿三十尚蹉跎，未叙青云一桂科。“此似作者自伤科场受累、流放边塞之悲苦身世。

［28］黄竹：古代逸诗。相传为周穆王所作。据《穆天子传》，周穆王往苹泽打猎，”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因以名篇。谢惠连《雪赋》：”岐昌发咏于来思，姬满申歌于黄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