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

方苞（1668－1749），字灵皋，号望溪，桐城（今属安徽）人。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江南乡试第一名。四十五年（1706）进士，以母病归家未出仕。五十年（1711）因戴名世《南山集》案牵连入狱，经李光地援救，又因方苞当时已有文名，获得赦免，编入旗下为奴，入值南书房。六十一年（1722），任武英殿修书总裁。雍正即位（1723），免去奴籍，升为内阁学士。乾隆元年（1736），再入南书房，迁礼部右侍郎。七十五岁时辞官归，享年八十二岁。方苞是”桐城派“散文的创始人，尊奉程朱理学和唐宋散文。论文提倡”义法“，语言要求”雅洁“，影响颇大。为文简练雅洁，章法谨严，开创了清代古文的新面貌。内容多为经说及书序碑传之类，立论陈旧。少数揭示社会弊端与民生疾苦之作，较有现实意义。”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然才力自薄。“（袁枚《随园诗话》）赋作今存《七思》《七夕赋》《嘉禾赋》《怅春华》四篇。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三十卷，咸丰元年戴钧衡刻本，又有《四部丛刊》影印本，《四部备要》排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刘季高校点本《方苞集》。戴氏之后，孙葆田辑有《望溪文集补遗》一卷，刻入《山渊阁丛刊》；刘声木辑有《望溪文集再续补遗》四卷与《三续补遗》三卷，刻入《直介堂丛刻》。黄山书社1990年出版徐天祥、陈蕾点校《方望溪遗集》，合孙、刘二刻为一编，得文一百零六篇，诗二十首，断句二则，皆为《方苞集》所未收。

据苏惇元《方望溪先生年谱》附录《文目编年》，《七夕赋》作于方苞二十至三十岁之间。作者二十三岁与蔡琬结婚，三十九岁不幸丧妻，十六年间，多客居他乡，夫妻欢聚甚少。”归休于家，久者乃三数月耳“；”入居私寝，久者乃旬月耳“。痛定思痛，方苞深情回忆道：”妻常从容语余曰：’自吾归于君，吾两人生辰及伏腊令节、春秋佳日，君常在外。其相聚，必以事故不得入室。或蒿目相对，无欢然握手一笑而为乐者。岂吾与君之结欢至浅邪？‘“（《亡妻蔡氏哀辞》）此赋以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美丽传说为题材，通过对天上佳期与人间别怨的生动描述，寄托了作者这种离别相思的真切感受与悲苦情怀，自别于一般的即兴应景之作。

岁云秋矣［1］，夜如何其［2］？天澄澄其若拭［3］，漏隐隐以方移［4］。试一望兮，长河之韬映［5］，若有人兮，永夜而因依［6］。彼其躔分两度，天各一方。会稀别远，意满情长［7］。欲渡河兮羌无梁［8］，空鸣机兮不成章［9］。叩角馀哀［10］，停梭积恨。四序逴以平分［11］，寸心抚而不定。悲冬夜之幽沈［12］，迷春朝之霁润［13］，睹夏日之方长，盼秋期而难近。

尔乃商声淅沥［14］，素景澄鲜［15］。重轮碾而寻地［16］，破镜飞而上天［17］。汉影弥洁［18］，宵光转丽［19］。翼联乌鹊之群，桥现长虹之势［20］。逝将渡兮水中央［21］，若已需兮云之际［22］。于是□□纤步以轻扬［23］，搴羽裳而潜泳［24］。玉珮露融，罗纨冰净［25］。摘华星以为珰［26］，对明蟾而若镜［27］。笙竽则天籁纡徐［28］，帷幔则彩云掩映。素娥仿佛以行媒［29］，青女飘飖而来媵［30］。古欢更结［31］，离绪重陈［32］。望迢迢而愈远［33］，情眽眽而难亲［34］。幸宿离之不忒［35］，际光景之常新［36］。允惟兹夕，乐过千春［37］。况复严更警逝［38］，流光迅驱。别当久远，来不须臾［39］。念云端之重阻，眷天路之无期［40］。莫不愿秋夜之如岁，怅秋情之如丝［41］。

乃有绣阁名姝［42］，璇宫丽女［43］，徙倚阶除［44］，骈罗椒糈［45］。闲耽时物之新［46］，巧乞天工之与［47］。爱秋华之临空［48］，快泠风之送暑［49］。婉转芳夜之歌［50］，密昵长生之语［51］。惜光景之常流，恐欢娱之无处［52］。况乃家辞南汉［53］，戍絷幽都［54］。望沙场之凄寂［55］，忆庭草之深芜。方捣衣而身倦［56］，乍缄书而意孤［57］。望星河之乍转，惊日月之相疏［58］。值天上之佳期，触人间之别怨。立清庭以无聊，痛河梁之永限［59］。肠胶□□以为轳［60］，意氛氲而若霰［61］。激长歌以心摧［62］，展清商而调变［63］。

歌曰：乐莫乐兮相於［64］，悲莫悲兮新别离。今夕兮不再，晨光兮已晞［65］。重曰［66］：秋夜良兮秋河皎［67］，度秋风兮长不老。荪一岁兮一相过，胜人生兮百岁多［68］！

（《方苞集》集外文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云：语助词。《左传·僖公十五年》：”岁云秋矣，我落其实。“

［2］如何：怎样。其：语助词。《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

［3］澄（chéng）澄：明净，清澈。若拭：好像揩擦过一般。

［4］漏：漏刻，古代滴水计时的器具。隐隐：隐约，不分明，犹悄悄、渐渐。方：正在。

［5］长河：指夜空中的星河，即银河，天河。韬映：掩映，隐现明灭。韬，掩藏。映，照耀。谢庄《月赋》：”列宿掩缛，长河韬映。“

［6］永夜：长夜，彻夜。因依：依傍，依恋。

［7］”彼其“四句：班固《西都赋》：”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文选》曹植《洛神赋》李善注引曹植《九咏注》：”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牵牛织女之星各处一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躔，日月星辰运行的度次。此指牵牛织女遥隔银河相望。

［8］河：银河。羌：语助词。梁：桥。

［9］鸣机：织布机发出的声响。章：织物的纹理。《诗·小雅·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10］叩角：敲击牛角。用宁戚饭牛车下，叩角而歌，齐桓公闻之举以为相的典故。此句写牛郎叩角悲歌，哀思绵绵。

［11］四序：春、夏、秋、冬四季。逴（chuo）：远。此谓漫长。

［12］幽沈：幽暗低沉。沈，同”沉“。

［13］春朝：春日早晨。霁（ji）润：晴朗鲜润。霁，雨过天晴。

［14］商声：秋声。五声（宫、商、角、徵、羽）配以四时，商属秋，故称商秋。淅沥：象声词，形容雨、雪、落叶等声音。欧阳修《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

［15］素景：素秋景色。五行（水、火、木、金、土）配以四时，金配秋，其色白，故称秋季为素秋。澄鲜：清朗明丽。谢灵运《登江中孤屿》：”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16］重（chong）轮：日月外围所现之光圈。寻：依附。

［17］破镜：比喻夫妻分离，典出孟棨《本事诗·情感》。此句言地上牛郎织女飞升天界，化为牵牛星和织女星遥隔银河相望。

［18］汉：河汉，银河。

［19］宵光：夜色，此指月光。丽：光彩焕发。

［20］”翼联“二句：描绘神话传说中乌鹊搭桥的景象。每年七月初七夜晚，牛郎织女相会，群鹊衔接为桥以渡银河。《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

［21］逝：通”誓“，表示坚决之意。《诗·魏风·硕鼠》：”逝将去汝，适彼乐土。“水中央：天河的中间。《诗·秦风·蒹葭》：”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22］需：等待。

［23］□□（xi）：同”屣“，鞋。此作动词用，行走。扬：飞升。

［24］搴（qiān）：通”褰“，撩起，揭起。《诗·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羽裳（cháng）：用鸟羽编织成的衣裙。裳，古称裙为裳，男女皆服。《诗·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毛传：”上曰衣，下曰裳。“潜：涉水。

［25］”玉珮“二句：玉珮像露珠一样明润，罗衣如清冰一般洁净。融，明亮。罗纨（wán），丝绸。

［26］华星：璀璨的星星。珰：古代女子的珠玉耳饰。

［27］明蟾（chán）：明月。蟾，蟾蜍。传说月中有蟾蜍，故以”蟾“为月的代称。

［28］天籁：自然界的音响。纡徐：形容曲折舒缓的乐曲。

［29］素娥：月中嫦娥。行媒：往来说媒撮合。

［30］青女：神话传说中的霜雪之神。李商隐《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飘飖：同”飘摇“，飞扬。来媵（ying）：相送。

［31］”古欢“句：指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欢聚。古欢，往日的欢爱。古，旧，原来。《古诗十九首·凛凛岁云暮》：”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32］陈：陈述，倾诉。

［33］”望迢“句：曹丕《燕歌行》：”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迢迢，遥远貌。《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34］眽（mo）眽：亦作”脉脉“，凝视貌。《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亲：亲近。

［35］”幸宿“句：言牛郎织女庆幸久别重逢之日准时无误。宿离，长久分离。忒（è），差误。

［36］际：际遇，适当其时。

［37］”允惟“二句：言牛郎织女于七夕之日的一夜聚会，其欢愉幸福，胜过人间之终年厮守。允，诚然，实在。兹，此。千春，千年。春，春季，代指一年。

［38］”况复“句：森严冰冷的更鼓声警示着时光的流逝。严更，督警夜行的更鼓。

［39］须臾：片刻。

［40］”念云“二句：写牛郎织女”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情状。《古诗·兰若生春阳》：”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眷，顾念。天路，指鹊桥。秦观《鹊桥仙》：”忍顾鹊桥归路。“

［41］怅：怅恨。

［42］姝（shu）：美女。

［43］璇（xuán）宫：雕饰华美、结构精巧的宫室。璇，美玉。

［44］徙倚：流连徘徊。阶除：台阶。

［45］骈罗：骈比，罗列。椒糈（xu）：祭献神灵的花椒和精米。

［46］”闲耽“句：悠闲地赏玩着初秋季节的时新物品。耽，沉溺，酷嗜。

［47］”巧乞“句：写古代民间七夕乞巧的风俗。阴历七月七日夜间，妇女穿针向织女星乞求智巧，谓之”乞巧“。《荆楚岁时记》：”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nfeeb□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天工，造物者。犹天公，本谓天帝，此指织女。与，给予。

［48］秋华：秋月。

［49］快：爽适，舒畅。泠（ling）风：小风，和风。

［50］芳夜：美好的夜晚。

［51］长生之语：永生不渝的誓言。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52］无处：无定，无常。

［53］南汉（917971）：五代时十国之一。刘称帝广州，据有两广，史称南汉。此泛指广东、广西等岭南地区。

［54］戍絷：出征边塞，羁留无归。幽都：古县名，在今北京西南，此泛指北方边塞。

［55］沙场：平沙旷野，此指战场。

［56］捣衣：古代妇女缝制衣服前，须先将布帛置于砧上，用杵捣平捣软，是谓”捣衣“。为赶制寒衣，妇女们每于秋夜捣衣，故称”秋砧“、”寒砧“。

［57］缄书：写信封口。意孤：心境孤寂。

［58］相疏：相互远离。

［59］河梁：银河上的鹊桥。限：阻隔。

［60］”肠胶“句：形容愁肠百结。胶□□（gé），交错纠缠貌。轳，辘轳，汲取井水的起重装置。

［61］氛氲（yun）：盛貌。霰（xiàn）：雪珠，冰粒。形容泪下如霰。

［62］”激长“句：长歌当哭，悲伤欲绝。激，激扬。摧，悲伤。

［63］清商：即商声，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

［64］相於：相亲近，相友好。孔融《与韦休甫书》：”不得复与足下岸帻广坐，举杯相於，以为邑邑。“

［65］晞（xi）：破晓。

［66］重（chong）：犹复歌。

［67］河：银河。皎：皎洁，明亮洁白。

［68］”荪一“二句：荪（sun）：香草名，此代指牛郎织女。相过，相会。过，过访。秦观《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评

牵牛、织女之名最早见于《诗·小雅·大东》，而二星成为夫妇则始于汉代。从此这一题材的作品层出不穷，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曹丕《燕歌行》、秦观《鹊桥仙》，均是难得的佳作。以赋而言，谢脁、庾信、王勃都有《七夕赋》传世，然大抵多应景套语，少真情新意。方苞此作，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体验与生命感悟，虽不能推陈出新，远迈前人，却也情味真切，寄托遥深。

全篇以遥望星空发端，悄然引出牛郎织女，入笔自然。中间两段，对照描写天上佳期与人间别怨，时空交错，悲喜相融。状天上七夕相会的动人情景，”金风玉露一相逢“，”相见时难别亦难“，境界优美而崇高；叙人间七夕乞巧风俗与思妇游子相思之苦，情致缠绵而哀婉。最后以歌作结，非但深化了七夕欢会的意义，也使人的感情拔俗而升华。

方苞古文大多感情淡泊，生动不足，此赋却写得情思浪漫，幻想奇异，可谓难能可贵。其行文多处点化前人七夕诗词意境，语浅情深。而语言之雅洁，结构之严整，又俨然桐城家法。桐城派古文家绝少赋作，此作可谓稀者为贵。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