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

《西音赋》通过描述好友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人生遭际和甘愿隐居山野、躬耕田园的心路历程，折射出作者自身仕途的坎坷遭遇以及愿与好友一道求田问舍的淡泊心境，字里行间透露出释家色空、道家无为的超脱情绪，表达了作者对人生世事的深沉感慨。西音：古时谓西方的乐歌。《吕氏春秋·音初》：“殷整甲徙宅西河，犹思故处，实始作为西音。”徐朔方先生《西音赋》“笺”曰：“友人蒋礼鸿先生云：’是西音所以怀思故土。赋言周无怀将归葺园亩，故以西音为题也。‘”

周无怀与今侍御饶伯宗［1］，并予弱冠时友也［2］。周君气激虹霓［3］，心注时务［4］，其人虽短［5］，在乎儒侠之间也［6］。中年好道，世业凌夷［7］，遂乃骨立于江潭［8］，神销于路侧［9］。则夫把手而悲［10］，抚心而赠者［11］，交道之常［12］，人伦之概也［13］。夫上困者不如井养［14］，外暌者思其家居［15］。于是周卿兴言晚计［16］，修仲长休琏之乐焉［17］。于予有成言也［18］，赋而归之。

何无怀之老人，纷平生之可念［19］。昔魁颅而美髯［20］，亦眸清而骨焰［21］。肯问舍而问田［22］，曾学书而学剑［23］。说西州之地牢［24］，讲南吴之天堑［25］。窥流俗以愁眉，指英雄而自占［26］。饶君长而靡馀［27］，周卿短而亦赡［28］。何赋命之殊条［29］，逢并飞而忽垫［30］。妻子死而神伤，衣食亏而意敛［31］。青瞳枯兮无光［32］，白发生而少艳。稍游涉以痿那［33］，数坐迁而涕欠［34］。望百年兮几何［35］，尚寸心其未玷［36］。絜才度于时人［37］，许十倍而宁僭［38］。君素食以恒饥［39］，彼脂膏而未厌［40］。痛皮骨之空存，直年华之数俭［41］。且辟谷以无方［42］，岂长生之足验［43］。偶西笑以弹冠［44］，竟东征而解缆。朱丝拂而鸟舞，洞箫吹而鱼瞰。独世路之无明，屈夜珠于投暗［45］。致旅人之琐琐［46］，坐予官之淡淡［47］。将送子以薄装［48］，复依人而转帆。

山中之桂团团［49］，江上之枫湛湛［50］。愁江上之清风，吹故人之白首。昨与予兮成言［51］，归葺理其园亩［52］。晓傍楼而听松，学当门而种柳［53］。间雉廪之苗麦［54］，杂雁池之菱藕［55］。直春秋之美辰［56］，约远近之妙友［57］。舟音多半日之挐［58］，青驴有数步之走［59］。乍迎门而一笑［60］，且入坐而开口。问近况之何如，并远亲之在否。墟集之屠鲜可具［61］，庐落之果蔬自有［62］。眼前之风物宜人［63］，厨下之儿童应手［64］。或兴浅而中饭［65］，或谈深而上酒［66］。有月下而闻笙，亦风前而击缶［67］。常若斯其往来，初不记其前后。倚名流其自清，恃媻跚而可久［68］。予素信乎周卿，谅斯言之不朽［69］。巧天机其密移［70］，劣人心之映受［71］。爱世味而愁短［72］，立家基而愿寿［73］。一生二而生三［74］，岁数伏而数九［75］。粜清微而籴粗［76］，过美好而逢丑。犹守兔于旧株［77］，尚窥鱼于敝笱［78］。岂知事有所不可知［79］，器有所不可守。

叹予官兮久稽［80］，归与子乎解携［81］。溯流光之绰约［82］，映明真而卜栖［83］。过香垆于星子［84］，揖上清于卢溪［85］。散江湖之流精［86］，玩龙虎之仙机［87］。水玲珑于山□□［88］，花晻蔼于林扉［89］。亦鸡犬之相闻［90］，但车马之来稀［91］。能止众而止止［92］，得非想而非非［93］。饮冰雪以年熟［94］，澡甘泉而色辉［95］。傥老生其不死［96］，会移家而见依［97］。

（《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二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

［1］周无怀、饶伯宗：皆为汤显祖年轻时挚友。据汤显祖《哀伟朋赋》，周无怀，名宗镐，临川人；饶伯宗，名芲，钟陵人。侍御：官名，秦代称侍御史。

［2］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加“冠”礼，称“弱冠”，是成年的标志。

［3］激：感情激动。虹霓：即彩虹。古人认为虹是由霓吐气所致。

［4］注：关心，关注。时务：当时的社会现实。

［5］短：身材矮。

［6］乎：于。儒侠：儒生、侠士。儒指文，侠指武。《韩非子·五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7］世业：事业，家业。凌夷：衰败。

［8］遂乃：于是，就。骨立：指瘦骨嶙峋，靠骨头支撑着。

［9］神销：精神萎靡不振。

［10］把手：拉着手。

［11］抚心：抚胸，表示感情真挚，发自内心深处。

［12］交道：交友之道。常：常识，基本的道理。

［13］概：要略。

［14］上困：位高而困。《易·困》：“象曰：泽无水，困。”井养：即供养。古时井田制，唯中间公田有井，供给四方生活。《易·井》：“井养而不穷也。”

［15］外暌（kui）：即孤身在外，离众。暌，同“睽”。睽，《易·序卦》：“睽者，乖也。”意为“乖离”、“乖异”。

［16］卿：好朋友之间亲密的称呼。兴：起。

［17］修：学习。仲长：仲长统，东汉末散文家。对时事常有愤慨之言，曾著《昌言》。休琏：应璩，字休琏，三国魏人，与曹植善，有文采，曾作《百一诗》讽刺时政。

［18］成言：相约之言，盟约。屈原《离骚》：“初既与予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19］纷：纷扰，烦乱。可念：可以怀念的东西。

［20］魁颅：即光头不戴帽子。美髯：美丽的胡须。

［21］骨焰：骨鲠气概咄咄逼人。

［22］问舍问田：买房置地。《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

［23］学书学剑：文武兼习。《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

［24］西州：唐贞观十四年，灭高昌，其地设西州。辖境相当今新疆吐鲁番盆地一带。

［25］南吴：今江苏、安徽、浙江一带。天堑：天然的屏障。

［26］自占：自我揣度，估量自己。全句的意思是，他看不起社会上的平庸之辈，常以历史上的英雄来衡量自己。

［27］靡馀：没有多馀的。

［28］赡：富裕。此处指体态丰盈。

［29］赋命之殊条：老天爷所给予的命运不一样。

［30］忽垫：忽然沉沦。

［31］亏：缺少。意敛：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32］青瞳：指黑眼珠。枯：枯涩，无光泽。

［33］痿那（nuo）：行动不便。那，同“挪”。

［34］数：数次。涕欠：流涕，打哈欠。

［35］百年：常指一生。几何：多少。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36］玷：玷污，污点。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理想、志向还在。

［37］絜（xié）：衡量。

［38］许：相信。宁僭（jiàn）：难道过分吗？僭，超越本分。

［39］素食：食无酒肉。

［40］脂膏：脂肪，肉食类精美的食物。未厌：不满足。厌，同“餍”。

［41］数俭：（生年）越来越少。这句的意义是：现在只剩下瘦骨嶙峋的身体了，美好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42］辟谷：避谷。古代一种不食五谷，专餐云气，练习吐纳的修身术。无方：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43］岂：难道。足验：值得实验。

［44］弹冠：弹掉帽子上的尘土。

［45］夜珠：指夜明珠。这两句的意思是：社会黑暗，英雄没有用武的地方。

［46］琐琐：畏畏缩缩，失意落魄。

［47］坐：因为。淡淡：波涛涌动貌。此指动荡。

［48］薄装：微薄的行装。

［49］团团：相当于“丛丛”。

［50］湛湛：枫树深茂貌。

［51］予：我。

［52］葺（qi）：修理。

［53］当门：迎门。种柳：陶渊明归隐时，曾在门前植五棵柳树，他还写了一篇自传体文章《五柳先生传》。

［54］雉（zhi）：古代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廪：粮仓。

［55］雁池：泛指湖池。

［56］直：适逢。

［57］妙友：好友。

［58］挐（ná）：牵引，纷乱。指握桨。

［59］青驴：黑色的驴子。

［60］乍：突然。

［61］屠鲜：指准备好了各种鲜美的食物。

［62］庐落：庭院。

［63］风物宜人：风光、景物美好。

［64］应手：得心应手，指做饭技术熟练。

［65］中饭：停止吃饭。

［66］上酒：继续添酒。

［67］缶：一种瓦质的打击乐器。

［68］媻（pán）跚：同“蹒跚”，走路缓慢、摇摆的样子。

［69］谅：诚然。不朽：不腐烂，经得起检验。

［70］密移：（世上的事物）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71］映受：照应。

［72］世味：人生滋味，人世间的生活。

［73］家基：家业，家产。愿寿：希望长久不衰，永远兴旺。

［74］“一生”句化自《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成，演化。

［75］数：数得着。伏、九：指炎夏和隆冬。夏有三伏，即初伏，中伏，末伏。三伏天是一年中最热的时间。冬有三九。从冬至起每九天为一九，共九九，其中三九最冷。

［76］粜（iào）：卖出（粮食）。微：微小，精细，指细粮。籴（di）：买进（粮食）。粗：粗粮。

［77］“犹守”句：语自《韩非子·五蠹》：“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78］笱（gou）：捕鱼的竹笼。

［79］岂知事有所不可知：怎能知道世界上的事物有的是不能够认识的。

［80］久稽：长久羁留，不得升迁。

［81］解携：解下印绶，离官而去。

［82］溯流光：追忆过去的时间。绰约：姿态优美。

［83］明真：明净真实。卜栖：选择栖处。

［84］过：访。香垆：庐山香炉峰。星子：今江西星子县。

［85］揖：拱手行礼。上清：指上清观，位于江西贵溪县龙虎山。卢溪：在贵溪县境内。

［86］散：散心。流精：流彩，美好的时光。

［87］玩：游玩。龙虎：指龙虎山。

［88］山□□（quǎn）：山谷。□□，同“畎”。《荀子·成相》：“举舜畎亩，任之天下身休息。”

［89］晻（àn）蔼：暗蔼，昏暗。晻，同“暗”。

［90］“亦鸡”句：语出《老子》“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91］“但车”句语同陶渊明《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92］止众：在人多的地方居住。止止：前“止”相当于“只”，后“止”即居住。

［93］非想：非常之想，不是一般之想。非非：前“非”作不是讲，后“非”作非常讲。

［94］年熟：收获季节。

［95］澡甘泉：用甘泉冲澡。

［96］傥：假使。老生：一直活着不死。

［97］会：当。

评

序文概述好友的生平遭际和文章的写作缘由。正文从三个层面展开具体描述：首先通过今昔对比与朋友映衬，烘托出一个才不见用、志不得伸的落魄者的形象。昔日好友颅魁髯美，眸清骨焰，问舍问田又学书学剑，愤世嫉俗而又以英雄自占，现在却只落得个穷愁潦倒的结局：“妻子死而神伤，衣食亏而意敛。青瞳枯而无光，白发生而无艳。”虽然也能“偶西笑以弹冠，竟东征而解缆。朱丝拂而鸟舞，洞箫吹而鱼瞰”，但毕竟“独世路之无明，屈夜珠于投暗”，表现了作者的愤懑不平之气。紧接着作者着力描绘了一幅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画卷：或葺理园亩，傍楼听松；或当门种柳，论及桑麻。妙友入座，相互问讯，月下闻笙，风前击缶……将世俗的所谓天机人心与田园风光和隐居生活相互对照，表现出作者所向往的理想生活。最后联系自己官场久稽、仕途不遇的人生阅历，表达出对隐退生活的憧憬：花晻林扉，鸡犬相闻，饮冰雪，澡甘泉，作者流连徜徉于其中，“傥老生其不死，会移家而见依”。结尾意味深长，馀韵悠然。

在写作艺术上，全文铺张扬厉，绘声绘色，满怀深情地描述了世外隐居生活的悠然自得，意境优美，语言生动，真实地表现出明代中后期文人的人生困惑与精神状态。

（乔先之王忠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