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

马积高先生据赋中”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等语推断，此赋当作于吴三桂叛清之时，即康熙十三年至十八年（1673－1679）间（《赋史》），是作者任翰林院检讨之前的作品。看奕轩：奕，通”弈“，下棋；轩，有窗槛的长廊或小室。看奕轩是以看奕作轩的名称。

若夫北垞静深，南荣蹇嵼［1］。逶迤皂荚之桥，窈窕辛夷之馆［2］。藤梢碍帽以难扶，橘刺牵衣而莫剪。庐同诸葛，门前之桑已猗猗［3］；家类王阳，墙外之枣何纂纂［4］。花名蠲忿以枝长［5］，竹号扫愁而节短。何况宅区前后，街距东西。东方小妇［6］，孺仲贤妻［7］。壁带则银□不异［8］，门楣则画戟偏齐［9］。多子之石榴对结，相思之娇鸟双栖。杨子幼种豆之馀，缶筝互响［10］；陶渊明采菊之暇，枣栗纷携［11］。爰有韩家阿买，李氏衮师［12］，或挽须以问，或绕膝而嬉。胶东则五色之锦笺竞劈［13］，醴陵则一枝之花管分题［14］。洵可怀也，于胥乐兮［15］！

既乃眺长洲之鹿苑，惆怅绝多［16］；张廷尉之雀罗，感怆不少［17］。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18］；廉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19］。燕丹往矣，卖渐离为宋子家奴［20］；卓氏依然，杂司马于成都佣保［21］。鬼哀韩愈之穷［22］，天夺柳州之巧［23］。矧复三湘浪骇［24］，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25］。叹巢幕而为燕［26］，嗟触藩其类羝［27］。杜老则堂无鹅鸭［28］，於陵则井有螬蛴［29］。于是尠焉寡欢，悄然不怿［30］。爰葺斯轩，聊云看弈［31］。然而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坐隐之宾，复鲜手谈之器［32］。潜窥而不见烂柯，窃听而谁闻落子［33］！几同庄叟之寓言［34］，莫测醉翁之微意［35］。

呜呼噫嘻！我知其旨：世一龙而一蛇［36］，运或流而或峙［37］。彼赌宣城之太守者，公岂其人［38］；而看棋局于长安者，古宁无是耶［39］？先生不应，欠伸而起。亟命传觞，颓然醉矣［40］。

（《陈检讨四六》卷二，《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若夫：句首语气词，用以引起下文。垞（chá）：山丘。静深：宁静幽深。荣：屋檐两头翘起的部分。蹇（jiǎn）嵼（chǎn）：同”蹇产“，屈曲之貌。《楚辞·七谏·哀命》：”望高山之蹇产。“

［2］逶（wēi）迤（yi）：弯曲而延伸之貌。窈（yǎo）窕（iǎo）：深远之貌。皂荚：树名，所结果实叫皂荚，可以洗衣去污。辛夷：香木名，木兰的别称。

［3］”庐同诸葛“二句：《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馀饶。‘“猗（yi）猗，美盛貌。

［4］家类王阳：王阳即西汉王吉。《汉书·王吉传》：”吉，少时学问居长安。东家有大枣树垂吉庭中，吉妇取枣以啖。吉后知之，乃去妇。东家闻而欲伐其树，邻里共止之。因固请吉令妇还。里中为之语曰：’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纂（zuǎn）纂：丛丛聚集之貌。

［5］花名蠲忿：花指合欢花。蠲（juān）忿，消除忿怒。《古今注》曰：”合欢，树似梧桐……树之阶庭，使人不忿。“

［6］东方小妇：西汉东方朔善言辞，诙谐滑稽，为武帝所爱幸，自谓是”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常用所赐钱帛”娶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娶妇一岁所者即弃去。“（见《史记·滑稽列传》）

［7］孺仲贤妻：”东汉王霸，字孺仲，光武时，连征不仕。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其子为功曹。子伯遣子奉书于霸，霸见令狐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己子蓬发厉齿，未知礼仪，因有惭色，客去而久卧不起。妻曰：’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君躬勤苦，子女安得不躬以养？既耕安得不黄头厉齿？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乎？‘霸乃笑，遂与其妻终身隐遁。“（见《后汉书·列女传》）

［8］壁带：墙壁上装有像带一般的横木。银□（gāng）：宫室壁带上的环状金属饰物。

［9］门楣：门框上的横木，借指门第。画戟：有彩画的戟，戟为古兵器。古代宫门立戟，唐制三品以上官员亦私门立画戟，故称显贵之家为”戟门“。偏齐：出乎意料的整齐。

［10］杨子幼种豆：西汉杨恽字子幼，封平通侯，因罪被废为庶人，内怀不服，致书友人孙会宗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见《汉书·杨恽传》）缶（fou）：瓦制的打击乐器。

［11］陶渊明采菊之暇：东晋大诗人陶渊明辞官隐居，躬耕南亩。其《饮酒》诗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责子》诗曰：”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粟。“

［12］爰（yuán）：乃，于是。韩家阿买：唐代韩愈之侄名阿买。李氏衮师：唐代李商隐之子名衮师。此处借指自己的子侄俱佳。

［13］”胶东“句：徐陵《玉台新咏序》：”五色锦笺，胶东之纸。“胶东，汉朝郡国名。五色锦笺，华笺，彩笺，即精致华美的信纸，诗笺。竞劈，谓争相裁锦笺赋诗。

［14］”醴陵“句：醴陵，县名，明清时属长沙府。南朝诗人江淹，梁武帝封其为醴陵伯。晚年才思减退，传说曾梦见郭璞向其索还五色笔，以后再也写不出好诗。后以五色笔比喻出色的文才。花管，五色彩笔。

［15］洵：诚然，确实。诚然可以怀恋。于胥：感叹词。

［16］既乃：转折连词，表示不久。长洲鹿苑：古苑名，故址在今江苏苏州市西南太湖北。春秋时为吴王阖闾游猎之处。惆怅：失意，伤感。

［17］”张廷尉“二句：张，望的意思。廷尉，《史记·汲郑列传赞》：”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后以”门可罗雀“形容门庭冷落。感怆，有所感触而悲伤。

［18］”田单“二句：田单为战国时齐将，他以火牛阵击败燕军，一举收复齐国七十馀城，被齐王任命为相国，封安平君。（见《史记·田单列传》）

［19］”廉颇“二句：廉颇为赵国名将，后奔魏，居大梁（今河南开封市）。赵国被秦军所围，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用赵，为赵国任用。

［20］”燕丹“二句：燕丹，指燕太子丹，为报仇，他招募荆轲行刺秦王。渐离，即高渐离，燕国壮士，善击筑（一种乐器），与荆轲为友。荆轲刺秦王未成被杀，高渐离改姓名，在宋子（县名）为人帮佣。后被秦王抓获，熏瞎其眼，使其击筑。高渐离藏铅块于筑，乘隙扑秦王，不中被杀。（见《史记·刺客列传》）

［21］”卓氏“二句：卓文君、司马相如之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文君夜奔相如，同归成都。因家贫，乃返临邛，与相如卖酒，文君当炉，相如与佣保杂作。“

［22］”鬼哀“句：鬼，传说中使人贫穷的鬼。韩愈之穷，韩愈一生仕途失意，生活潦倒，写了一篇《送穷文》，自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凡此五鬼，为吾五患“，祈求这些穷鬼，去故就新。

［23］”天夺“句：天，指天孙，即织女星。柳州，唐柳宗元被贬，曾任柳州刺史，因愧”拙于谋己“而向天孙乞巧，写有《乞巧文》。天孙告诉他：”天之所命，不可中革。“巧，指随俗逐流，逢迎谄谀之巧。

［24］矧（shěn）：何况，况且。三湘：湖南的湘潭、湘乡、湘阴，合称”三湘“。这里泛指湖南。

［25］六诏：唐代西南少数民族以称王为诏，当时有蒙雋诏、越析诏、浪穹诏、澄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合称”六诏“。其地在今云南及四川西南部，此处泛指云南。乡关：家乡。以上四句以”浪骇“、”烟迷“、”烽火“、”鼓鼙（pi）“，暗寓清初战乱四起的时局。

［26］巢幕为燕：成语作”燕巢幕上“，燕子在幕帐筑巢，比喻处境极其危险。

［27］触藩类羝（di）：成语作”羝羊触藩“，谓公羊角钩挂在篱笆上，比喻进退两难。

［28］”杜老“句：杜老指唐代大诗人杜甫，其《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云：”鹅鸭宜长数。“

［29］於陵：古县名。战国时齐人陈仲子，廉士，”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见《孟子·滕文公下》）螬（cáo）蛴（qi）：金龟子的幼虫。

［30］尠（xiǎn）：同”鲜“，很少。悄然：忧愁之貌。怿（yi）：喜悦。

［31］葺（qi）：修治房屋。聊云：姑且命名。

［32］坐隐、手谈：皆代指下围棋。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以围棊（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棊为手谈。“

［33］烂柯：《述异记》载，晋时王质入山伐木，见童子数人弈棋而歌，质因置斧听之。棋局未终，童子催归，质见柯（斧柄）烂尽。既归，方知去家数十年。后以”烂柯“作为围棋的别称。落子：着棋下子。

［34］几：几乎。庄叟寓言：战国时庄周”其著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35］醉翁：宋代欧阳修，自号醉翁，作《醉翁亭记》，自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微意：微妙的旨意，深意。

［36］世：时代，社会。一龙一蛇：东方朔《戒子书》：”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比喻世事或隐或显，随时变化。

［37］运：命运。流：流动。峙：止。此句指人生有动静、起伏的变化。

［38］赌宣城太守：南朝宋时，羊玄保善弈棋，棋品第三。宋文帝刘义隆与其下棋，以郡官赌胜负，羊玄保胜，得任宣城太守。公岂其人：公及下文先生，均指看奕轩主人。看奕轩主人难道是羊玄保那样的人。

［39］看棋局于长安者：杜甫《秋兴》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古宁无是也：古代难道没有这样观棋之人？

［40］欠伸：疲倦而打呵欠，伸懒腰。亟命传觞：急忙传唤供酒。觞，酒杯。颓然：倾倒之貌。

评

此赋题为”看奕轩“，但立意不在咏轩，而在写人，写看奕轩主人。这位主人不知是谁，作者只着重描写其园林生活的闲适情趣及隐埋在心底的颇多感慨，进而揭示其以”看奕“名轩的深微用意。

全赋分三段。第一段铺写看奕轩主人园林隐居生活的安逸和愉悦，主人住在深宅大院，有通幽小桥，曲径花廊，有碍帽的藤梢，有牵衣的橘刺，有茂密的桑枝，有多子的石榴，有蠲忿之花，有扫愁之竹，环境是何等清幽雅静，令人留恋。”庐同诸葛“、”家类王阳“，透露出主人情趣的高雅不凡；蠲忿花、扫愁竹又暗示出主人欲捐弃世事、忘却忧愤的心理状态。其家居生活，闲适和悦，有志同道合的贤妻，挽须绕膝的子侄，或弹筝击缶，或作画题诗。真是”洵可怀也，于胥乐兮！“然而清幽雅静的环境，闲适和悦的生活，终难平心底的诸多波澜，于是第二段写主人内心的感慨、矛盾、痛苦与无奈，揭示其”爰葺斯轩，聊云看奕“的醉翁微意。主人”眺“鹿苑，感怆世事的沧桑变化，感怆人情的寡义少廉。感慨自己不能像田单那样收复国土，也不能如渐离那样待机复仇，只能像廉颇那样，空思用赵，像司马相如那样杂为佣保。在烽火连天、鼓鼙动地的年代，自己生命难保，进退两难，唯有葺轩，名曰”看奕“。然寂寂虚堂，既无下棋之客，又无看棋之人，不见下棋之具，谁闻落子之声？真乃庄叟之寓言，微意莫测。第三段，作者正面揭示看奕轩主人以”看奕“名轩的醉翁之意。世事一龙一蛇变化无定，主人不是那种棋艺高超能与皇帝赌太守的人，世事如棋局，主人是要冷眼旁观世局的变化！这就活现出一个饱经沧桑，老于世故，不满现实又无可奈何，只好冷眼旁观的人的精神风貌。

本赋在写法上也值得注意。第一段主要表现主人田园隐居生活的幽雅和心情的安逸，所以以写景为主，画面优美，情绪活泼欢快。第二段主要表现主人隐埋在心底的不平波澜，重在写情，情绪抑郁，悲凉伤感。第三段写意，重在揭示看奕轩主人的醉翁之意，笔调诙诡婉曲。第一段的”洵可怀也，于胥乐兮“与第二段的”尠焉寡欢，悄然不怿“形成鲜明的对照，为揭示主人的醉翁之意作了有力的铺垫，待微意揭出之后，自然水到渠成，以”亟命传觞，颓然醉矣“结束。

（张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