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自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等。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出身于商人家庭。从小才华出众，聪慧过人，早年随周臣学画，后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结交，号称“吴中四才子”。弘治十一年（1498）二十九岁时考中应天府（今南京）乡试第一（解元），声名鹊起。次年在北京会试中，受江阴富家子弟徐经科场舞弊案牵连而下狱，被革黜功名，发往浙江为吏，寅耻不就，绝意于功名。归家后，于苏州金阊门外筑室桃花坞，以卖画为生。宁王朱宸濠曾重金相聘，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以免。后归佛门，因病而卒。唐寅一生遍游名山大川，性情放荡不羁，精通诗文书画。其诗多纪游题画之作，挥洒自如，有天然之趣。一些感慨世态炎凉之作，颇能道出士人情怀。其词以闺情为主，兼写景物。其文多应酬之作，佳篇不多。《明史》本传谓：“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著有《六如居士集》。清代嘉庆六年（1801）长沙唐仲冕辑刊的《六如居士全集》，是目前最为完备的本子。

唐寅精通诗文书画，在绘画艺术上颇有成就，与沈周、文徵明、仇英称“明四家”。其晚年以卖画为生，美女佳人为其题画主要内容之一。此赋当为晚年所作。

臣居左里［1］，有女未归［2］；长壮妖洁［3］，聊赖善顾［4］。态体多媚［5］，窈窕不妒；既闲巧笑，流连雅步［6］。二十尚小，十四尚大；兄出行贾［7］，长嫂持户［8］。日织五丈，罢不及暮；三丈缝衣，余剪作裤。抱布贸丝［9］，厌浥行露［10］；负者下担［11］，行者伫路［12］。来归室中，啧啧怨怒［13］；策券折阅［14］，较索羡货［15］。著屐入被，不食而呕；双耳嘈杂，精宕神怖［16］。形之梦寐，仿佛会晤；咀桂嚼杜，比象陈赋［17］。

螗蜩夏蜕［18］，额广平而［19］；春蛾出蛹，修眉扬而。白云怀山，黛浮明而［20］；朝星流离［21］，目端详而。华瓠列犀［22］，齿微呈而；含桃龟肤［23］，口欲言而。菡萏承露［24］，舌含藏而［25］；虾蟆蚀月［26］，颠发圆而［27］。毒虿摇尾［28］，髻含风而［29］；鸦羽齐奋［30］，饰梳妆而［31］。游鱼吹日［32］，口辅艮而［33］；蝶翅轻晕［34］，鼻端中而［35］。恒月沐波［36］，大宅黄而［37］；琵琶曲项［38］，肩削成而［39］。蝤蛴啮李［40］，领文章而［41］；雾素一束［42］，腰无凭而［43］。鼠姑舒合［44］，体修长而；酥凝脂结［45］，衽微倾而［46］。鹅翎半擘［47］，爪有光而；玉钩联屈［48］，指节纤而。莲本雪素［49］，臂仍攘而［50］；角弭脱□□［51］，履高墙而［52］。轻飙卷雾［53］，行褰裳而［54］；梨花转夜［55］，睡未明而。温泉浸玉［56］，澡兰汤而［57］；阳和骀宕［58］，醉敖翔而［59］。

咏曰：□□火齐兮瑱木难［60］，簪鸣凰兮钗琅玕［61］。络琴瑟兮银指环［62］，被珠绶兮龙系臂［63］。珮璜而浣兮褶翡翠［64］，金裙钩兮绣曳地。襜黄润兮袣方空［65］，绨倒顿兮玉膏筩［66］。綦丹縠兮素五综［67］，丽炎炎兮伦无双［68］。

（《历代赋汇》卷一五，凤凰出版社2004年）

［1］左里：城名。即左蠡，在今江西都昌县西北左蠡山下，因在彭蠡泽之左而得名。

［2］未归：未出嫁。归，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3］长壮：高大而强壮。妖洁：艳丽而整洁。

［4］聊赖：依赖。善顾：擅长顾盼之态。

［5］态体：即体态，身姿。

［6］流连：耽于游乐而忘归。《孟子·梁惠王下》：“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雅步：从容安闲地行走。

［7］行贾（gu）：经商。

［8］持户：守持门户，指当家。

［9］贸丝：以物易物。商品交换的一种形式。《诗·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朱熹集传：“贸，买也。”高亨注：“贸，交换。”

［10］厌浥：潮湿。《诗·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毛传：“厌浥，湿意也。”行露：道上的露水。

［11］负者下担：背东西的人放下了负担。《乐府诗集·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12］行者：行走的人。伫路：久立在路上。

［13］啧啧：叹词。表示赞叹、叹息、惊异等。怨怒：怨恨忿怒。

［14］策：古代计算用的小筹，引申为“数”。券：古代用于买卖或债务的契据。折阅：谓商品减价销售。《荀子·修身》：“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杨倞注：“折，损也，阅，卖也。谓损所阅卖之物价也。”

［15］较索：计较，此指查对。羡货：多余的货物。

［16］精宕神怖：精神恍惚。

［17］比象：比拟象征。《国语·周语中》：“服物昭庸，采饰显明，文章比象。”韦昭注：“比象，比文以象山龙华虫之属也。”陈赋：铺陈叙述。

［18］蜩螗：蝉的别名。陆云《寒蝉赋》：“容丽蜩螗，声美宫商。”蜕：脱去外壳。

［19］广平：谓头部宽而平。而：句末语气词。

［20］黛：古代妇女画眉用的黑色染料。后代指妇女的眉毛。明：指眼睛。

［21］流离：光彩焕发。

［22］华瓠列犀：指妇女光洁整齐的牙齿。瓠犀，瓠瓜的子，因其洁白整齐，常以比喻女性的牙齿。《诗·卫风·硕人》：“齿如瓠犀。”

［23］含桃：樱桃的别称。《礼记·月令》：“是月（仲夏之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郑玄注：“含桃，樱桃也。”龟（jun）肤：微裂的皮肤。龟，通“皲”。

［24］菡（hàn）萏（dàn）：即荷花。《诗·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承露：承接甘露。

［25］含藏：包含，蕴藏。《周礼·春官·大宗礼》“以狸沈祭山林川泽”郑玄注：“祭山林曰埋、川泽曰沈，顺其性之含藏。”

［26］虾蟆蚀月：女性的一种发型名。虾蟆，传说中的月中蟾蜍。《淮南子·说林》：“月照天下，蚀于詹诸。”传说詹诸（蟾蜍）为月中虾蟆，食月。

［27］颠发：头顶。

［28］毒虿（chài）摇尾：称女子头发末梢上卷的发型。语本《诗·小雅·都人士》：“彼君子女，卷发如虿。”郑玄笺：“虿，螫虫也，尾末揵然，似女人发末曲上卷然。”孔颖达疏：“彼都人君子之家，女乃曲卷其发末如虿之尾，言其容仪有法也。”

［29］含风：带着风，被风吹拂着。

［30］鸦羽：指女子鬓发黑如乌鸦羽毛。奋：鸟类展开翅膀。此喻指头发。

［31］饰：修饰，打扮。

［32］游鱼：游动的鱼。

［33］辅：面颊。《易·咸》：“上六：咸其辅、颊、舌。”孔颖达疏引马融曰：“辅，上颔也。辅、颊、舌者，言语之具。”艮：指说话有条理。《易·艮》：“艮其辅，言有序。”

［34］蝶翅：蝴蝶的翅膀。比喻鼻翼。晕：指羽翅经日、月光线反射而成的光象。

［35］端中：端正居中。

［36］恒月沐波：喻指贴在额前的半月形面饰。恒月，上弦月。《诗·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毛传：“恒，弦。”郑玄笺：“月上弦而就盈。”

［37］大宅：人的面部。《文选·枚乘〈七发〉》：“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刘良注：“大宅谓面也。”

［38］项：颈项，脖子。

［39］肩削成：即削肩，双肩朝下坍斜。是古代美女体形特征之一。语本曹植《洛神赋》：“肩若削成，腰如束素。”

［40］蝤（qiu）蛴（qi）：蝎虫。天牛的幼虫。色白而长。比喻女子洁白丰润的颈项。语出《诗·卫风·硕人》：“领如蝤蛴。”毛传：“蝤蛴，蝎虫也。”《埤雅·释虫》：“盖蝤蛴之体有丰洁且白者，故《诗》以况庄姜之领，《七辩》曰’蝤蛴之领阿那宜顾‘是也。”

［41］领：颈项。文章：错杂的色彩或花纹。

［42］雾素：轻如薄雾般的白色生绢。

［43］无凭：没有依赖。凭，依凭。

［44］鼠姑：牡丹的别名。陆龟蒙《偶辍野蔬寄袭美》诗：“行歇每依鸦舅影，挑频时见鼠姑心。”舒合：舒展合拢。

［45］酥凝脂结：形容女性洁白柔润的皮肤。《诗·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46］衽：衣襟。

［47］鹅翎：鹅的羽毛，色白。比喻女性洁白的手腕。擘：分开。

［48］玉钩：对玉制挂钩的美称。此代指女性的手。

［49］莲本：莲的根茎，即藕。比喻女性的手臂。雪素：雪白。

［50］臂仍攘：即攘臂，谓露出手臂上的镯钏之类饰物。

［51］角弭：末端饰以角、骨的弓。□□（du）：弓衣。

［52］履：踏上。

［53］轻飙：微风。飙，疾风，暴风。

［54］褰裳：撩起下裳。《诗·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55］梨花转夜：形容美人夜晚熟睡进入梦境的娇态。王建《梦好梨花歌》诗：“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瑶池水光蓬莱雪，青叶白花相次发。不从地上生枝柯，合在天头绕宫阙。天风微微吹不破，白艳却愁春涴露。玉房彩女齐看来，错认仙山鹤飞过。落英散粉飘满空，梨花颜色同不同。眼穿臂短取不得，取得亦如从梦中。无人为我解此梦，梨花一曲心珍重。”

［56］浸玉：指洗浴。

［57］兰汤：熏香的浴水。《楚辞·九歌·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也指温泉。

［58］阳和：春天的暖气。此借指春天。骀（ái）宕：无所拘束，放纵。

［59］敖翔：敖游飞翔。

［60］□□（li）：系。火齐（ji）：即火齐珠，一种宝珠。《梁书·诸夷传·中天竺国》：“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耀。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瑱（iàn）：耳饰。庾信《夜听捣衣》诗：“小鬟宜粟瑱，圆腰运织成。”倪璠注：“粟，眉饰也。瑱，耳饰也。”木难：宝珠名。《文选·曹植〈美女篇〉》：“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李善注引《南越志》：“木难，金翅鸟沫所成碧色珠也。”

［61］鸣凰：指凤形饰物。琅玕：似珠玉的美石。曹植《美女篇》诗：“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62］琴瑟：乐器，琴和瑟。指环：以金属或宝石制成的小环，约于指上，作为饰物或信物。今称戒指。高承《事物纪原·衣裘带服·指环》：“《春秋繁露》曰：纣刑鬼侯之女，取其指环。《五经要义》曰：古者后妃群妾，御于君所，当御者以银环进之，娠则以金环退之。进者著右手，退者著左手。今有指环，此之遗事也。本三代之制。”

［63］珠绶：镶有宝珠的绶带。系臂：手镯类饰品。

［64］珮璜：玉佩。褶（dié）：夹衣。

［65］襜（chān）：系在衣服前面的围裙。《诗·小雅·采绿》：“终朝采蓝，不盈一襜。”毛传：“衣蔽前谓之襜。”黄润：细布名。《古文苑·扬雄〈蜀都赋〉》：“筒中黄润，一端数金。”章樵注引司马相如《凡将篇》：“黄润纤美宜制襌。”袣（yi）：衣袖。方空（kong）：即方空縠，古代丝织物名。《后汉书·章帝纪》：“癸巳，诏齐相省冰纨、方空縠、吹纶絮。”李贤注：“方空者，纱薄如空也。或曰：空，孔也，即今方目纱。”

［66］绨（i）：厚实平滑而有光泽的丝织物。倒顿：大套裤。《方言》第四：“大裤谓之倒顿，小裤谓之□□nfda7□，楚通语也。”玉膏：玉的脂膏，古代传说中的仙药。筩：同“筒”。

［67］綦（qi）：鞋带。丹縠（hu）：红色的绉纱。縠，绉纱。《汉书·江充传》：“充衣纱縠襌衣。”颜师古注：“纱縠，纺丝而织之也。轻者为纱，绉者为縠。”综：织机上使经线上下交错以便梭子通过的装置。刘向《列女传·鲁季敬姜》：“推而往，引而来者，综也。”

［68］炎炎：色彩光艳的样子。伦：类。

评

唐寅不仅是一位文学家，而且还是一位“于画无所不佳，而尤工于美人”的画家，这篇《娇女赋》就是作者站在画家的角度用文字来描绘人物形象的。赋作先对娇女进行全面介绍，从其籍贯、年龄、身姿、性情、特长、家庭以及婚姻状况各个方面粗笔勾勒出其大概面貌，接着以骚体句式对主人公的美貌进行细致入微、浓墨重彩的描绘，重在展示她的美丽无比，第三部分继续从衣着、服饰等展现其优雅迷人的气质，将一个娴雅有才、貌美如花的娇女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在艺术手法上，作者继承了历代文学作品中描写美人佳丽的优良手法，又加以自己的个性化创造，在句式上全用四言，以骚体为辅，在节奏上既简洁短促又轻松明快，在表现人物性格方面，既突出了人物的娇美，又显示出极佳的修养与气质。在用词上，既有相当冷僻深奥的古词汇，又有方言俗语，显得古色古香，含蓄隽永。有学者认为：“这种赋体历代以来似极少见，应该说，是唐氏向前代赋家、诗家和民间文学学习，创造出来的一种新赋体。”（孙海洋《明代辞赋述略》）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