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7202字
龙泉河水日夜流,夏天水多点,冬天水少点。时缓时急,波澜不惊,反正是个流。
穷日子照样过。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终于等到小金贵长大成人了。就在金贵15岁多点16岁不到的时候,吴、刘两家让姥姥和姥爷圆了房。
吴四爷没有食言,把我姥姥当亲闺女嫁了。
吴家先是为我姥姥缝制了一套三层新的被、褥。这三层新讲究表新、棉花新、里新。不但三新,里边还放上几个大红枣和大花生,意为“早生”贵子。
按照老风俗,这些嫁妆在姥姥出嫁的头一天下午,请男宾四至八人,雇抬夫将陪送的嫁妆送至了刘家。名曰:“陪奁”。吴四爷是按中等人家的“二十四抬”来办的,即大小十二件,每件由二人抬着,不管大小。最大的件是樟木箱、八仙桌、双人床、子孙箱(里边是给小孩做的小衣服)梳妆台之类。
吴家之所以按中等人家的做,主要是为了与刘家家境相对应,办得太富贵了显得刘家太没面子。
送嫁妆的那天下午煞是热闹,几乎全镇的人家都来看了。一群小屁孩还跟在队伍后边大声唱着:
月亮月亮照东窗,
大脚妮子好嫁妆。
八仙桌、樟木箱,
还有睡觉的双人床。
小孩的衣服别拉下,
红红的胭脂喷喷香。
……
当然“大脚妮子”是临时加上的。谁家的闺女出嫁就唱谁家。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
……
……
第二天上午是“迎娶”。我姥爷金贵穿戴一新,骑了头毛驴去了吴四爷家。最显眼的地方是,他胸前戴了朵大红花,驴头上也缀了朵大红花。金贵从来没骑过驴。上去后老是坐不稳,走到刘拐子门头时,正碰上刘拐子当街杀狗。一只狗哀叫一声,吓得毛驴一哆嗦,姥爷一屁股摔了下来,并随口一句:
“媳妇好娶……娶,驴难骑。”
这话引来大伙一顿哄笑。而我姥爷以后就再也不敢使驴了……
姥姥小两口的新房就在刘家小院的东屋。此前,刘家大叔、大婶曾小心翼翼地征求过姥姥的意见:你们是愿意分家呢,还是不分家。分家呢,屋单盖,不分家呢,更好说。姥姥是那通情达理的人,自然是不愿分开的。刘家拉把自己不容易,咱不能人长大了忘了爹娘。这也正合刘家二老的心意。于是,很快就起了这座半砖瓦半泥墙的东屋。屋子分了三间,是按养育三男三女的规划来盖的。可惜最后成活的只有三女一男。
那时能起半砖瓦半泥墙的小屋实际已很普遍。只要没有战乱,没有匪祸,没有瘟疫,没有大灾。中国老百姓的日子基本都能过到这种“殷实”的程度。别看刘家长年是吴四爷的佃户,但小日子从来不愁吃喝,有时还往外借粮呢。借的时候是小斗,还的时候是大斗。用碗借呢,则是往外借是一平碗,人家还时是一尖碗。说到这儿,也许有人会一声惊叫:
“这叫地主剥削穷人……”
实际错了。那时的借,还都是这么个规矩。不管穷人、富人。这实际就是“利息”,也可以称为“人情”。人家在困难的时候帮了你,到时还不该感谢人家吗。人之常情嘛。别人用大斗来还你,你若不要,人家还认为你瞧不起他呢。
白天的迎亲很顺当,晚上的喜宴也不错,喝得很高兴,只有一个喝醉的,还让家人扶回家了。就连晚上的闹洞房也很顺当。除了几个半头小伙子硬要我姥姥和姥爷亲嘴,俩人不亲被大伙硬是抱在了一起外,也没出什么事。
只是在大伙都走了以后,两人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时,出事啦……
……
……
金贵要急着吹灯睡觉。这当然是可以理解。姥姥以后告诉我们,那晚的姥姥最俊了。她用日本胰子洗了两遍脸,又抹了一层薄薄的粉,而后又抹了胭脂。
姥姥却赚他猴急:“慌吗,早晚都是你的……”
说着,拿过陪送过来的子孙箱打开,开始整理里边的东西。翻着翻着,翻出了几枚银圆。金贵的眼一下直了:
“哎、你哪来的银圆……”
“压岁钱,怎么了。”
“你怎么没花。俺的都让俺买糖胶人了……”那是一种用地瓜熬成的糖,可以吹成各种人、兽,包括孙悟空。
“留给你儿子不好吗?”这几枚银圆一直保存到80年代改革开放,真的用在了给小舅找媳妇上。
这么一说,姥爷高兴了,哈哈一笑:“好,还是媳妇想得周全。”以前,他一直喊“大脚姐”。
就在这时,花烛下金光一闪。金贵收住笑,问:
“咦,那是什么?像是金镯子。”
姥姥手忙脚慌想再藏起来时,已经晚了。新郎官一把夺了过来:
“好啊,还是那个金镯子……”
以前,金贵曾见过这个金镯子,也问过姥姥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姥姥自然不会说,只是说:不用你管,反正不是偷的。金贵曾威胁说:我告咱娘。姥姥抬腿就是一脚:“死金贵,你只要说了,我天天踹你,你信不信。”金贵扒拉扒拉腚上的土,哼了哼说,谁说要告状了,不就一个金镯子吗?我才不稀罕呢,嘁嘁……
这会儿,就着花烛的花亮,金贵看清了这只金镯,这一看不要紧,金贵像是让蛇给咬了一口。
“上边有字,这……这是个‘吴’字。”金贵虽不识字,但人并不傻,吴家……家祠堂上也是这个字。金贵快要疯了:“你说,这是不是大少爷给你的,好啊,到现在了,你还……”
姥姥急忙一把捂住了金贵的嘴:“挨千刀的,别喳唬。别让咱娘听见……”
金贵越发上劲:“我就要喊。”
“你再喊!”姥姥抬起了一只大脚,“你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到枣庄的炭池子里?”
金贵也怕丢人,就不再作声了。
姥姥急忙把他拉到坑边上坐下:“你傻啊,这个时候喊,让人知道了,你脸上光彩是不?再说,你知道个屁呀……”
“怎么了。”
姥姥轻轻地叹了口气:“临上轿前,四爷跟我说了会话。老人家都哭了,他从来没哭过……他先是交待我好好跟你过。”
“嗯,俺知道四爷是好人。”金贵说。
“接着,又说了玉臣哥的事”。姥姥的声音开始凝噎,“说大少爷现在外国挺好的,生活上很好,学习也很用功,在留学生里当队长。说他们平时都是住在外国人家里,一块吃、住,好跟外国人说洋话。”
金贵姥爷跟着说:“嘁——那洋话咿哩哇哇的,有什么好听的。”
“你懂什么,不先学会洋话洋文,怎么学开洋枪洋炮?要紧的不是这个,要紧的是……”
“是么?”
“是………是大少爷家房东闺女看上了大少爷,要跟他。”姥姥说这话时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啊?要跟他。”金贵又是惊叫一声,“那洋人跟猴子差不多,浑身是毛,白搭钱我都不要。再说,要是娶了洋媳妇,怕是回不了咱中国了。”
姥姥说:“没有那规矩,那具结书里说得很明白,不得学成滞留不归,要不国家的银子就白花了。倒是说了,娶了洋女人的可以带回咱中国来。”
“啊,那也回咱吴村镇?”
“这是他老家,能不回来吗?”
“那……那生个孩子不是杂种吗?那……”金贵越说越恐惧。
姥姥马上推了他一把:“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你再胡扯……”
金贵又不高兴了:“你看吧,一提大少爷你就不乐意,你心里还是想着他。”
姥姥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盯着金贵,像是第一次见面。片刻,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的,你说得对,我是在惦记着他。可是……这有用吗?没用,命里注定的俺和他是没这缘份,要说有,也得下辈子。金贵,俺跟你说实话,你在俺眼里是不如大少爷,但俺偏偏成了你的媳妇,那俺就只有低头认命,老么实地跟你过……”
“我就要你这句话。嘿嘿。”说着就要在人。
姥姥挡住他的手:“且慢,如今俺人都是你的了,俺想想他还不能吗?俺能不想他吗?”说着说着姥姥嘤嘤地哭了起来,“俺也是人哪,又不是那些不懂事的牲口……”
金贵想了想说:“也是,也是,你就想一会儿吧。”说着挪到了床的那头。
不知什么时候,花烛着完了。谁也没有再点新的。黑暗中,不时传来姥姥的抽泣时,间或夹杂着几声叹息。渐渐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姥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你可想完了……”早已等不及的姥爷,一把拖过了姥姥。
“玉……臣哥………”迷迷糊糊之中,姥姥轻吟了一声。
“俺不是你玉臣哥,俺是金贵……”一使劲,姥姥贴身的红兜兜一下被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