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从喝闷酒到喝卤水

作者:王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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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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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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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56字

照理说,分了地,老百姓的日子该好过些了。其实不然。老百姓过得咋样,从我姥爷身上就可看出来。


老头子学会喝酒了。


记得我以前说过吧,我姥爷不喝酒。但近几年不行了,喝上了。喝点酒就发牢骚,就骂大街。


在我姥姥的记忆中,从分了地以后,就没让姥百姓踏踏实实地侍弄过,总是一会一个运动,50年7月,开始镇压反革命,这回吴村镇死得更多,一气被镇压了23人。大家还记得那批在抗战时被我姥姥“走后门”救出的国民党鲁南游击总部的连级干部吧,这帮人就是在这次运动中被敲了脑壳的,尽管他们打鬼子时都立过战功。接着,10月里,掀起抗美援朝;52年2月,开始整党整风,当年12月,是三反五反,53年1月,大概是觉得三反五反不彻底,又搞了新三反;53年10月,粮食统购统销;54年2月,共产党上层高官高岗、饶漱石想造反,被立马拿下;55年10月,审干肃反。55年10月,农业合作化掀起高潮;55月年11月,对资本主义工商业,也就是对私营业主改造;56年1月,又开始整党整风;57年4月,整风反右,一气打下50万右派分子;58年5月,开始搞三面红旗,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58年8月,开始大炼钢铁……有点越扯越远了。那好吧,捡点与我们家有关的,包括要了我姥爷老命的运动说一说。


最让我姥爷心烦的是以马书记为首的一帮小镇政府官员。马书记就是原来的土改工作队长,因吴村镇的土改死得人多,搞得彻底,他就留在镇上当了书记。他一上任就干了件缺德事,他“分了”吴四爷家最年轻、最漂亮的丫环小红当通讯员,几乎日夜不离。不久,小红的肚子就大了。偶尔的,喝多了,他也说要娶小红。但不久,人们才知道,他在老家胶南有个老婆,都两个孩子啦。小红得知后,跳了龙泉河死了。


而小红一死,马书记就来了个一推六五二,说不是他干的,我信马克思主义,怎能干那流氓事?谁说是我的事?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就是污蔑领导干部,就是反党反新政权,说不定小红是被阶级敌人强奸了……就这样,这事后来不了了之。


“缺德,丧良心,连吴四爷都不如……”我姥爷借着酒劲,常常骂街。他说的不如吴四爷是指吴四爷只要上了丫环,都是要纳为妾的,而且明媒正娶,请镇上的人喝酒。


“拔***无情,拔***无情啊……”当然,更让他烦的是镇政府及一些部门、干部的行为,干么?刮老百姓的油水。那时的银行、贸易、合作社、邮政所、新华书店等涉农系统,都以“发展业务”为幌子,强迫农民“认购”和“乐捐”。老百姓对此意见很大,说乡村干部成了“卖画的、卖邮票的、卖茶叶的、卖粉条的、卖税票的。”还有,则是各种各样的税赋太多太杂太重。比如讲,“国家公粮”(即农业税。谢天谢地,公元2007年终于全部取消了),地方附加、抗美援朝捐献和乡村摊派四项税费全计,就已占到农民常年产量的2153%!


注意,这可不是我姥爷骂大街骂出的,他可没这水平。这是同时代的一位负责农业的干部廖鲁言,在向党中央毛主席报告的《关于乡村财政、农民负担、乡村小学教育及乡政工作的情况和意见》中反映的!可见当年老百姓的真实生活水平!


“属狗***的,只进不出……”越是逢集,我姥爷越骂。“还不如吴四爷哩,以前我……我每年交租,四爷……都要请我喝酒……”


“老模范,要注意影响……您还是军属哩。”马书记常常来劝,别人不敢。


“我……是模范我怕谁?我又没把人家大闺女肚子搞大?”


一听这话,马书记抚抚油亮的头发走了。


有时,马书记急了就派民兵连长万人嫌带人抓他。我姥爷就会把上衣服一扒,露出光膀子:


“姐……谁敢来,我掐淌他的蛋黄子。老子打淮海的时候一人扛门炮……”


话未落音,他就可以把万人嫌手中的那杆没有子弹的三八大盖抓过来,一下扔出去好远。


于是,围观的老百姓就大声叫好。


其实,我姥爷顶多是骂骂大街,比起外地的一些乡村的农民兄弟集体上访,甚至冲击乡、县政府来,要文明得多了。


说起我姥爷的变化,我姥姥常常是愧疚自己经常不在家的缘故。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二姨及二姨夫忙,大发和国庆都需要照顾,她只有两头跑。


但成年以后的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导致我姥爷喝闷酒耍酒疯的,还是当年的政治形势。


……


……


终于,要了姥爷小命的事件来临了,那就是农业合作化运动。


全国性的农业合作社运动是1955年搞起来的。但这以前就搞过一些前奏,如查地定产、公粮征购、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鲁南也算老解放区,所有的这些运动几乎都走在前列,名曰:“充当社会主义的试验品。”合作化运动说白了,就是把土地再收回去!


“什么?再收回去?这不是胡稀汤吧(即胡闹的意思)……”在镇政府门口,我姥爷截住了马书记。


“这是上级的政策,怎么是开玩笑?”马书记刚刚从二楼的办公室下来。如今的镇政府已经盖了一座二层的小楼,老百姓称为“小洋楼”,据说这笔钱原本是盖小学的。


“这上级是不是吃错药啦……”我姥爷几乎哭了起来,“怎么说分就分,说收就收呢?”


马书记耐心地说,收地是为了走合作化道路,奔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单干是资本主义行为,要坚决取消,等等。


我姥爷吼道:“别给我卖狗皮膏药,这套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这地是咱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我是坚决不给,俺有地契(土地证)。”


马书记笑眯眯地说:“吴仁德不是也有土契吗,不是照样一把火烧了,嘻嘻……”


“那你们……们不是操人玩吗?”


“老模范同志,你是不是又喝多了?”马书记有点不高兴了,“我只能告诉你,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我姥爷马上说:“那老百姓的生命呢……告诉你,想收地,先要我的命!”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级要收地的事很快传开了。老百姓们纷纷惊慌起来。他们开始砍伐刚刚栽下的小树,开始宰杀家里的牲口。有的甚至连家里的鸡也杀了吃了。就连往地里上粪的工作也停了,有的人家的茅房里粪便堆积如山。更有甚者,以极低的价格把地变相地卖给了别人。自己跑进城干了小买卖。或许是中国农民的思想觉悟太低,或许是上级奔向共产主义的步子太快,反正是合作化运动是对中国农村生产力的又一次大破坏。


“想收我的地,先要我的命……”


“想收我的地,先要我的命……”


那些天里,我姥爷像疯了似的,在整个村子里跑来跑去(那时的工农差别已经显现,以老围子为界线,围子外的种地户成了农民,称吴村;围子里的小商小贩成了“村镇户口”,称吴村镇,1958年正式分为户口二元制,取消二元制则是48年后的2006年啦)。


“老模范疯了。”


“老模范又喝多了。”


“不对,他是哑巴吃饺子……”


村里的人议论纷纷,表现出少有的同情。


必须承认,这与我姥爷经常一人在家生活有一定关系,假如家里有姥姥,再假如我小舅不去参军打美帝,我姥爷或许不致如此。但是,我姥姥常年在矿上照顾我二姨,照顾两个孩子却是不得已的事。也许有人会说,何不也把你姥爷接到矿上算了?告诉你,不是没接,是他不愿来。他早就说过,他离不开故土,离不开家里的几亩地。他愿留地家里种地喂猪养鸡,他觉着这样活着自在。你若接他来住两天,他不几天就烦了,一会嫌空气里有矸石山烧过的“臭鸡蛋”味(硫磺味),一会嫌水管里的水不如井水好喝,一会嫌二姨家的床太软睡不着。总之,要找借口回去。


工作队开始强行收地了,从西往东收,将过去的地界桩拔掉,插上红旗,这就意味着合作化了,共产主义也将来临……


马上就要收到我们家的贡米地了。四邻八舍的都急了,想看看老模范有啥妙招,毕竟工作队的人还敬他三分。


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天里,我姥爷没再喝酒,也没在骂街,只是蹲在自己的地里发呆,从早蹲到晚,不吃也不喝。


就在收地的前天夜里,村子里突然又响起了我姥爷的哭喊声,声声震耳,如泣如诉:


“我死给你们看,我死给你们看。”


谁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都以为他又在耍酒疯。


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在那片贡米地里,人们发现了我姥爷的尸体。他是喝卤水死的,和《白毛女》里的杨白劳一个死法……


姥爷双目圆睁,至死未闭。嘴角流出了一道黑血,舌头全咬烂了,双手抓出了地上两个土坑,十指全部抓烂,鲜血淋漓,中指还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这个死法肯定万分痛苦。


我那可怜的姥爷呀,一辈子想地要地,终于有了自己的地了,却又死在了这块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