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们必须向我道歉”

作者:王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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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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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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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62字

上初中期间,我还担负起了另一重任,利用假期回安徽老家看望我爸。这段时间,是我最高兴的时间,一是能见到我爸,二是可以在安徽农村(即水乡)玩玩。


我爸自回老家后,就没来过。他信上说不是不想我们,而是怕别人说闲话,怕说他熬不住了,回来找工作。他说,人多嘴杂,不能不这么想。


我妈似乎是去看过他二、三次。有时就说是出差顺便,谁知到底是不是顺便。但每次回来都是眼角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夜里她偷偷给姥姥说,果然是说跟我爸吵架了。原来她曾劝过我爸,说:“西三矿已经下马,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你不妨顺便给局里写一封信,再回来工作算了。”但我爸坚决不同意,伸着脖子说:“我正确怎么还得我写信,还讲理吗?”我妈就嫌他“拧筋斗”。


我妈叹了口气说:“他还提出离婚,说不想耽误我……”


我姥姥关切地问:“你答应了吗?”


我妈说,我没答应,话没说完,就哭了。


我姥姥一字一句地说:“三妮,你记着,一,咱这里永远不能提离婚,咱不能干缺德事;二,义和要是提离婚也不能答应。义和是共产党里最好的官,要是共产党的官都能像他这样,早就天天能吃猪头肉了……”


很快,爸妈之间陷入了冷战,谁也说不服谁。这时,妈妈已经担任了矿务局医院的副院长。工作也忙,看望我爸爸的任务就由我来担任了。


我至今记得当年旅途的漫长与艰辛。我需要上午在薛城上车,坐得就是当年我爸回乡时的那趟慢车(青岛至浦口),几乎站站都停。要坐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南京,然后再坐一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到老家(还有一条路线是坐车到合肥,北京至合肥的,是快车,但车票贵,我只坐了一趟,为的是省钱)。


不知为什么,一回到那个普普通通的小乡村,我就感到格外的亲切。因为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说法这里才是我的老家,祖籍啊。


用山清水秀,不,坡青水秀来形容它是一点也不过分。为什么说是坡呢?因为它够不上山,就是一高岗,岗上长满青翠欲滴的竹子,岗下是绿油油的稻田,稻田里到处是水。一条大河从村旁穿过,河水清澈见底。河里田里到处是鱼虾、螃蟹、青蛙等。


我爸在村里辈分很高,有人都叫他四老爷爷,我自然也就成了爷爷。看到很多大人都恭恭敬敬地喊我爷爷,我心里那个乐呀。


白天,村里的小伙伴会带我这个“爷爷”去放水牛,水牛特别老实,你可以骑在它背上拿大顶,也可以骑在它身上下河游泳。晚上,他们会带我去稻田里抓鳝鱼、甲鱼和青蛙。他们管青蛙叫田鸡,我笑话他们蛮,他们就笑话我夸。


村里照顾我爸,让他在村东头的小水库当管护员,看水库本是个轻快活,但这小水库是58年大跃进时建成的,质量不是很好,这反倒忙坏了我爸。


他一天到晚的忙堵漏,村里见他太累,想给他调成记分员,他反而不想干,他说他喜欢忙。


没事的时候,爸爸会跟我啦家常。在他儿子面前,他有时会流露出自己的另一面:


“大林呀,说实话,有时我也很后悔,后悔不该这么较真,害得你妈和你们吃了不少苦……”


一说到这些,爸爸就会掉眼泪。我从来没见他掉过眼泪。


“爸,别忘了我弟弟的那句话,你不是电影里的坏人。你是全中国最好的好人……”我尽量不让自己哭。


“儿子,有你们这句话,爸爸心里就畅快多了。”爸爸会很快地抹掉眼泪,“老实说,我有点像彭老总,但在中国彭老总是呆不下去的,想呆下去并能升官提拔,必须昧着良心说假话……”


“我……我听说刘叔叔要当矿务局的第一书记了……”我说的这人就是当年的那位牛比书记。


爸爸什么话没说,只是长叹一声:“共产党越来越没共产党的味了。想当年老子提着脑袋打鬼子,打老蒋图得什么呀……”


于是,我们爷俩便陷入长时间的缄默……


每次临分手,他总是一遍一遍地交待我,好好听我妈的话,听姥姥的话,照顾好二林……总是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妈,说下辈子一定再娶我妈,一做加倍的补偿她,还一定要再生一次我……


这个时候,我在作文上已经显露出了一定的才气,爸爸就鼓励我好好写,将来当个大作家,好写写他,写写我姥姥。


……


……


大约是65年秋,开始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开始提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秒秒讲……枣庄闻风而动要盖“阶级斗争展览馆”。


展览馆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位于公胜街的“白骨塔”的解说词给改了。白骨塔实际情况是:1911年3月,中兴煤炭公司在修建枣庄南大井时,挖出了百余具矿工遗骸,同时还从其它小煤窑旧址挖出数百具遗骨,合葬后取名白骨塔。以祭奠死难矿工……改后的解说词是:日本鬼子时期,残酷迫害我矿工……云云……


筹备小组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决定邀请我爸来一趟,讲述当年新四军解放枣庄的情景。所需材料200字左右。


我爸接着寄来一封信,并附有200字的材料。信上说,不就是200字的材料吗,还用得着回去一趟吗?不料,筹备小组副组长王强又亲自给我爸回了封信,说,你必须来一趟,还要照相。


就这样,我爸回来了。这时,据他当年愤然回乡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事后才知道,这完全是我姥姥、王强和组织上的一个“阴谋”。这事只有他俩知道,连我妈都瞒着了。


展览馆的事很快就办完了。我爸说,怎么样,完了吧,我该回去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不想马上走。这儿毕竟他战斗、工作、恋爱过的地方。还有就是他当年一块工作的部下、矿工的热情挽留。他们一听说张矿长回来了。个个奔走相告。他们有单独来看我爸的,也有三、五成群的,这个请他“喝一气”,那个请他“喝一气”。你不去,他就会认为你瞧不起他,跟你没完。


那些天里,我看到爸爸特别高兴,身上总是有股酒味,大脸盘红红的,两眼放着光。嘴里老是在说着过去的事情。有一天晚上10点多了,他突然喊醒我,让我陪他到矿上转转。我高兴地答应了。已经钻进了被窝的弟弟听到了,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嚷着也要去。我爸当然也答应了。就这样,我们爷仨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在矿上转了大半夜。


我们都预感着要发生点事。终于有一天,王强爷爷到了我们家。他把我爸叫到了里间说:


“义和呀,按说你得管我叫叔,但咱是革命阵营,就不讲这套了。听我一声劝,就别回去,接着上班算了……实话给你说,这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你也就别太……”


我爸先是一惊,他快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有马上回话,沉吟片刻后,他说:“老前辈,谢谢你们的一片好意,老实说,我对这儿有感情。要回来也行,但有个条件。”


“那你快说。”着急的反倒是王强。


“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回来,得有个结论,哪怕一句话,也就是说,得有人对当年西三矿的冒进负责,对死伤的203名矿工负责。他们要对这事道歉,要说一声对不起……”


“嗯,说声对不起……”这回该轮到王强沉吟了,过了会,老英雄发话了,“按说这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西三矿的事就是办错了。”


不办错的话还能下马吗?


很快,我爸爸就回了老家,专门等着“说法”。


临行前他表示,一旦有了说法他立马回来工作,职务、级别一概不讲究。但“对不起”这三个字却变得异常沉重,据说,当年的牛比书记听说此事后,笑呵呵地说:“大跃进嘛,是毛主席亲自号召的……至于个别地方过火是难以避免的,为这点小事道歉不显得咱共产党小家子气吗?嗯,呵呵……是不是啊,嗯,呵呵……”。


我爸爸终于没有等来道歉。直到1968年死于那场从天而降的大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