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7990字
什么事情都是赶巧了,家里闹土改那阵。我姥姥正好不在家,要不然,她是不会让我姥爷打人的。
那阵子,我姥姥正在矿上帮着我二姨看盼盼,说是看盼盼,其实是看三个孩子,另两个就是没爹娘的大发和我小舅,小舅再大,也是个孩子,而且这几天里又在跟学校闹别扭……
那时,矿上的工作也够忙的。矿上也解放了,正实行军管,军代表提了以下口号:半月出炭、支援前线,有炭就有电,打倒蒋光蛋……
标语就挂在井口上边,字很大,站在洋街的三星酒楼上都能看得见。军令如山倒,这下就忙坏了我二姨夫。“戴罪立动”的他有时在井下两天两夜都不上来。矿上的家属也被动员了起来,为井下矿工烧火做饭,我二姨分在了“煎饼组”,专门负责烙煎饼。这样,实际照看家的工作就落在了我姥姥一人的身上。
至于我小舅的事,说起来真的不怪他。但是却让我姥姥担心。事情的起因是奖学金的事。原来,上学期我小舅又得了个全校第七名,按规定理应拿到奖学金15块大洋。当时的国民政府规定,学生或家长可凭优秀证书在下学期开学后,到县府教育股领取这笔钱。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教育部门及学校的官员腐败贪污。
待到这届新学期开始时,国民党完蛋了。但新政权的教育部门又不认帐。这笔钱就没了着落。当时,我小舅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就抹着一脸的眼泪,跟学校军管组组长要。那军管组长是个文盲,原来是部队的一位小排长,打西集时负了伤。就留在了学校。组长也会说话,竟说:“你去南京找蒋介石要吧……”
我小舅也认真,说:
“那你给我盘缠(路费)……”
其结果可想而知,盘缠没有,奖学金也没有。我小舅一生气,就闹着不想上了,要回家种地。
……
……
如果不是为大发磨粥的花生米没了,我姥姥兴许还回不了老家,在洋街上买,她嫌不新鲜,于是就带着大发回来拿新花生。结果一来家,就听说了我姥爷棒打吴四爷的事。
我姥姥当场就给了我姥爷一脚,这大概是有生一来最重的一脚:
“你脑子让驴踢了?吴四爷是咱们的再生父母呀。”
我姥爷吭也没敢吭:“你是……是不知道,那会里人就像中了邪,满耳朵里是革命革命,满脑子里分地分地,不光我,都那样,台上台下都疯了……”
“告你说,要遭……遭报应的!”我姥姥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料一言中的,我们家真的遭了报应:我那漂亮可爱的盼盼表姐很快就死了……这是后话。
我姥姥左思右想,觉得实在对不住吴四爷,当下便决定,给吴四爷烙几个菜煎饼送去。礼轻仁义重,算是给他老人家道歉了。
我姥爷知道劝不住我姥姥,只好劝他小心:“别让万人嫌一伙看见,这几个狗日的整天带着民兵乱遛跶。”
“俺不傻……”我姥姥平日里最看不上那几个小痞子。
借着夜色的掩护,我姥姥出门便拐进了小巷。她不愿走大街,大街人多。被人看见事小,看不成吴四爷事大。一路悄然无声地走着,倒也没碰到什么人。不一会,便来到了吴家大门口。往日里很是气派的吴家大门,黑乎乎、死寂寂的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声狗叫也没有。往日里的那盏一亮一夜的大红灯笼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我姥姥快步一闪,贴近了大门口。“当,当,当,”我姥姥开始拍门。富人家的门的确气派,厚厚的,又沉又重,用手拍,里边根本听不到。惯常的做法是拍击用铜做的、瓦亮瓦亮的门环。拍了几下后,里边有人应了:“谁……谁啊……”是个女人的声音,声音里充满着恐惧和不安。
“是俺,西头的大脚……”我姥姥压低了声音。
“谁……”
“是俺,西头的……”又重复了一遍。
里边的人终于听出来了,传来了一声“噢,大脚嫂子啊……”一副如释重负的口气。这时,我姥姥也听出来了,知道答话的就是吴四爷的小老婆芥菜(小名,而且很不好听)。
门开了,果然是芥菜。芥菜长得并不好看,只是年轻,给吴家生下小儿子吴玉良后,更是明日黄花。按辈分,我姥姥应称他“小婶”,但她坚决不让叫,说私下里咱是姊妹。所以,她就称我姥姥为“大脚嫂子”。
她的身世及故事,我会在写文革的章节时给予详细交待。一句话,绝对不像《白毛女》里描写的那样……
“俺来看看四爷……”我姥姥急忙说。
芥菜显然很激动:“哎呀呀,这么黑的天……”
“四爷他没睡吧……”我姥姥想着当面赔罪。
芥菜回头看了看,说:“咦?刚才屋里还亮着灯来,怎么这会……唉,让打得浑身是血……”
我姥姥当时想,那就是睡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经不起呀……这时,我姥姥又怕被别人看见,就将菜煎饼留下匆匆回来了。
万没想到的是,姥姥深夜探望竟造成了一个天大的误会,这个误会直接送了吴四爷的命!
……
……
第二天,我姥姥就抱上大发,带了些新鲜花生米回了枣庄,因为她还挂念盼盼呢。我二姨夫及二姨都在为恢复生产积极拼命,盼盼没人照顾也不行呢。还有则是挂念我小舅,挂念他真的不去上学了。
我姥姥紧赶慢赶,刚走近那片老宿舍,就见很多人围在一家门口哭,哭得惊天动地。再一看,咦?这不是俺盼盼家吗?哭什么呢?出事了。
这时,人群中的一个大娘首先看到了我姥姥,急急忙忙踮着小脚赶了过来:
“快点吧,大妹子,你槐花家出事啦!”
“啊,出什么事了?”我姥姥只感到浑身一阵发凉。
“你……”那大娘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己去看看吧。”
我姥姥更急了,有点埋怨地说:“瞧你老嫂子,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真是……”
“是……是你家盼盼……死……死啦。”
“什么?”我姥姥一惊,那个晕病又犯了,眼看就要跌倒,这时,大伙纷纷上前扶住了她。并顺便将她怀中的大发抱了过来。大发让吓得哇哇大哭。
一步两踉跄,众人扶着我姥姥来到了我二姨家的门口,小院里人更多,我二姨正抱着死去的盼盼蹲在门口哭,我二姨夫两眼是泪,一声不吭,在那里吸闷烟。周围的人,除了哭,就是劝。
见我姥姥来了,我二姨嚎了一声便扑了过来,“俺娘来……”便昏了过去。
我姥姥顺势往前,接过了二姨怀中的小盼盼,我的那个可怜的小表姐正安详地躺在一个新褥子里,仍然扎着个小独辫,额前的刘海整齐又好看,乌黑的头发油亮油亮,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正好掩映着双眼,尤其是圆圆的脸蛋,呈一种鲜亮的红晕。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煤气中毒死亡的明显特征。
不错,我的小表姐正是死于煤气中毒。那时,矿上的取暖多是用煤烧炉子,不小心,烟道一堵就容易煤气中毒。那天,正好轮我二姨夫在井下“打歼灭战”,我二姨也奉命“加班生产”,到了下半夜,大风把烟囱刮掉了,一倒风,出事了。幸运的是,我小舅住外间,没事,可他一大早爬起来就上学去了(还好,毕竟没再闹下去)。等我二姨加完班回来,一看盼盼还睡着呢,心想不好,伸手一摸,人都快凉了……
“报应啊,报应……”那几天里,家里就像塌了天。我姥姥呢,还不能老是哭,她还得充当劝慰的角色,劝慰我二姨和我二姨夫。要不然,全家都哭,那何时是个完?
“槐花呀,别再哭了……哭也没用,你俩还年轻,再要就是,生个女的哩,说明盼盼又回来了;生个男的哩,算是老天的补偿……”那时,劝人都这么劝。
不久,正好是49年10月,我二姨又为我生下了一个小表哥,取名“国庆”。但就是这个小表哥,却在1975年4月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枪毙(和辽宁的张志新同月被害)。子弹费一角四分……
……
……
祸不单行。
这边小盼盼的事还没完,我姥爷又急匆匆地赶来了。这次他是单身来的,为的是走得快些,往常他“走二闺女家”,总是推上一车山货,好在洋街上卖个好价钱,但这回,他顾不上了:
“你快回去吧,吴四爷死了,上吊死了……”
“啊,怎么回事?”
“唉,造业(孽)呀。”枣庄人好把“造孽”说成造业,至今如此。
“你不是去送菜煎饼吗?吴四爷就以为是贫农团的去抓他,老人家就……”
那晚,吴四爷正一人躺在后屋里治伤,给他贴膏药的是跟随吴家多年的一个马夫,平时会治点跌打碰撞。刚贴完背上的,传来了敲门声。吴四爷就说,肯定是万人嫌那帮刀砍的,不行,我不能让他们糟蹋,那样有辱吴家脸面,与其让他们揍死,不如我自己上吊!
马夫就安慰他,不会的,这么晚了,他们不会来。但是,正常人是无法理解受了极度惊吓的人的心理的!否则,就没有“杯弓蛇影”这类的典故了。吴四爷反而更加认真了,说,不对,这么晚了,不是他们又是谁,你快去看看……
马夫一出门,吴四爷就把门插上了,自己上了吊,那上吊绳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且打的是死结。
等马夫哼着小曲拿着我姥姥的菜煎饼回来,却怎么也推不开门了。知道大事不好,赶忙喊来人抗日,因为当时的环境不允许你大声喊,等家里人七手八脚抗开门,人已经不行了……
我姥爷专程来请我姥姥不为别的,就是为的请我姥姥回去,给吴四爷做双寿鞋。这一点我在前边已经交待了。
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这双寿鞋我姥姥做得特别好。自那以后,姥姥总唠叨:是我害死了吴四爷,是我害死了吴四爷……无论别人怎么劝说:这不怪你,怎么怪你呢?真的不怪你……但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