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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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最黑暗。
1975年4月,国庆哥因“现行反革命罪”被执行枪决。同年同月的4日,主持辽宁工作的毛泽东的侄子毛远新也以同样的罪名,亲自核准了张志新的死刑。
国庆哥比张志新幸运得多,至少行刑前,他没有被割了喉管。这倒不是行刑人员的仁慈,而是那时的国庆哥已被折磨得近似傻瓜了。
据监狱内部的人员讲,国庆蹲了小号以后,有段时间还在据理相争。他向监管人员吼道: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的言论、出版、集合、结社、思想、信仰和身体这几项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我没罪……”
“胡说八道,毛主席怎么会说这种屁话,那无产阶级专政怎么办……”
“毛主席说过的,在《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971页,不信你们查一下……”
监管人员捧来毛选一查,果然有这段话。
国庆哥于是仰天大笑,笑完就傻了。那个随口说“毛主席怎么会说这种屁话”的是个副监狱长,结果被判刑13年,两条腿就活活砸断,两只眼被用竹签戳瞎。直到1978年1月才平反出监。
像是心灵感应,国庆哥变傻的时候,也正是海萍姐常常围着监狱高墙裸奔的时候……
国庆哥被执行时虽然没有被割喉管,但遭的罪却不比张志新差。
原来,执行枪决任务的是个新兵,没见过世面,开枪时,枪口一抖,子弹穿国庆哥的左后脑勺而过,将国庆哥的左眼全部打掉了。因为没伤到要害,国庆哥并没像其它的31名犯人一样应声倒地,只是身子一颤,而后缓缓转过头来,用仅存的右眼朝着那个新兵嘿嘿一笑。这一笑不要紧,把那个新兵吓得哇嚎一声,手里的枪也掉在了地上(从此后,该战士成了惊吓型精神分裂症,第二年就退伍了)。
这下倒好,吓坏了刑场上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被专门组织了去看热闹的广大革命群众,人群里发出阵阵嘘声。其中,有个女中学生被吓得昏了过去,有个男中学生被吓得尿了一裤。
好在行刑队的队长是个老兵,三年里枪毙了几十个反革命分子。只见他大步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将枪口抵住正在嘿嘿傻笑的国庆哥的天灵盖扣动了扳机。叭的一声响,第二颗子弹穿脑门而过,国庆哥傻笑着应声倒地。
……
……
那时,对待反革命的死刑犯的政策还有两条:一是罪犯家人收尸,家人不收的,由有关医学部门拉去作解剖实验;二是,子弹费由罪犯家人支付。当时五六式步枪的子弹为七分钱一颗。
我二姨夫和二姨已明确表示收尸。他们已同我姥姥商量好了,将国庆哥的骨灰埋在老家我姥爷的坟旁。
但当公安人员上门收取子弹时,我二姨、二姨夫老两口似乎改变了主意。
“子弹费……”公安人员面无表情,他们一共去了四个人,去两个人都不为公。
我二姨忍住泪水递上了一个五分的硬币,一个二分的硬币。我对这两种硬币可是太熟悉了。因为我们常用它们去矿食堂东边的制冷房里买雪糕。五分的可以买块雪糕,里边有少量的牛奶和香精,二分的则只能买一根冰棍,里边只有糖精。这是我和国庆哥常用的两种硬币。
公安人员说:“不对,是一毛四?”
“一毛四?”我二姨夫大惑不解。
“对,因为他不老实,还嘲笑无产阶级专政,后来又补了一枪!”
“俺的……的儿啊,又补了……”我二姨话未说完,人就昏倒在地上。
我二姨夫只好又搜遍了全家,才找齐了另外七分钱。
当公安人员离家的时候,我二姨老两口就已经拿定了新的主意。那一夜,我二姨及二姨夫哭得死去活来:
“俺那可怜……怜的儿啊,死都死不利……利索,还要挨……挨上两枪,国庆来国庆,俺国庆挨了两枪啊……”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赶早拾荒(炭)的老大爷发现,在北大洼刑场,躺了三个死人,那个年轻的就不用说了,另两个有年纪的(指年龄大的),是喝敌敌畏而死……
……
……
二姨全家人亡家破,这个打击是空前的。
我妈一下病倒了,她的胃病更加严重。实际上,万恶的癌细胞已经侵蚀了她的胃。
我和我弟弟二林愤怒至极,却不敢言语。二林一天里跟他的小伙伴打了两架,因为那些小伙伴嘲笑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表弟,反革命的表弟也是反革命嘛。
“反你奶奶个老比……”二林一拳过去,那位小伙伴甩出去三米远,扒在那儿呜呜地喊毛主席呀毛主席。
那时,我已经大了,已经参加了工作(矿上的一些老人为了照顾我们家,就没让我下乡,而是直接在矿上干了工人。而且是最好的工种,机电科的钳工)。我不能打架了,就鼓动二林打,我远远地站在一边欣赏:
“告诉他们这些王八羔子,老子的爸爸打枣庄的时候,他们的爹还在要饭哩。”
二林就重复着:“你爹还要饭哩……”紧跟就是一拳,接着又是一拳:“你爹还要饭哩……”
那些天里,我们兄弟俩看么都不顺。看么都想揍上两拳。二林还想学李向阳炸煤仓,可惜找不到炸药。
海萍姐完全地疯了,她光着身子满大街的跑,谁也拦不住。来了例假就往毛主席像上抹:“用鲜血保卫毛主席,用鲜血保卫毛主席……”
……
……
噩耗传来,我姥姥一夜白了很多头发。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只是一双大脚在屋里来回踱步,一会儿传来几声咒骂,一会传来几声叹息,一会儿又是可怕的沉默。
最大的考验接踵而至。公安局又来人了,这次来的是位副局长,最晚的一茬铁道游击队队员。那人来到以后,喝退其它随员,自己一人进了屋。一进屋二话未说,扑腾一声跪下了:
“老嫂子,老革命,咱啥……啥都别说了。”
我姥姥并不认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为像他这茬的人太多了。但我姥姥仍然把他扶了起来,“快起来大兄弟,有话直说……”
这位副局长想了想才说:
“老嫂子,一句话,这三口人的尸体您……您还收不收,不收可就进了试验……”
“收!我收!”姥姥斩钉截铁地说道:“哼,什么样的尸体我没见过,打我从月子里,我就见过俺爹妈的尸体,那是让闹义和拳的一刀砍死的,我也见过俺的救命恩人洋和尚老头的尸体,再往后,我还见过小日本的尸体,见过国军的尸体,也见过八路的尸体,我还见过俺大闺女的尸体,见过汉奸、叛徒的尸体,我还见过俺那短命的老伴的尸体……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活一条命,人死一堆肉。这世上还没有我大脚过不去的坎。”
姥姥慷慨激昂这段话时,她人已走了屋子,屋里屋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因为人们看到公安局的小汽车来了,知道准又是有事了。
人群里不知那位老太太先是哭了起来,接着,带动了其它人的哭泣,立时,人们哭声一片。
刹那间,飞来乌云一片,黑压压捂住了整个天空,咔啦啦几声响雷后,接着是刺眼的闪电。顷刻间,瓢泼大雨下了起来。但见,远方的抱犊崮顶一片苍茫与混浊,高大的井架在风雨中摇晃。天塌了,地陷了,这是枣庄多年不见的一场暴雨……
后来,到底是我姥姥一人去的刑场。她从矸石堆下边的窝棚里雇了两个拾炭的,用地排车将我二姨全家三口拉到了枣西火葬场火化了。
火化后,三人的骨灰盒被我姥姥埋在了我姥爷坟头的一侧,姥姥在坟地哭了一天一夜:
“死金贵,的金贵,烂金贵,短命的金贵,没福的金贵,二妮子全家来给你作伴了。都怪俺啊,俺不好啊,俺……俺命硬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收俺啊……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