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5464字
晚年的姥姥好常常唠叨自己的命硬,说自己克死了不少人。不光克人的命。还把小舅的媳妇克掉了,从那以后,小舅就成了老光棍。克得连自己当奶奶的命也没了。
小舅背的“监督改造”是最轻的处分了。因为他毕竟是小兵蛋子一个。据现已公开的资料统计,当年归国的6064人中,有700多人被开除军籍,4600多人只承认被俘前的军籍。2900名党员,919%的被开除了党籍,保留党籍的只有120人,还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处分。
所以,多年后,也就是狗烦之类的台商回乡投资建设时,便有了一段绝妙的顺口溜。不过,现在我还不想念出来。
其实,在我小舅回来当农民以前,还有段小插曲,这个小插曲凸现了两个人的性格及命运,所以不能不说。
熟悉煤矿生活的读者也许猜到了,你小舅舅很可能要到矿上当工人。不错,算你猜对了。煤矿招工历来讲究“子弟优先”。既然我们全家都在矿上,那么小舅到矿上当工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告诉你,这事还差点成了。因为我姥姥的面子,矿上的几个领导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关键时刻,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此人就是我父亲,当时,他已是分管福利的副矿长(相当部队上的后勤部长):
“不行,这事不能这么办!煤矿工人是产业工人,是最无产阶级化的工人,这个队伍里怎么能有俘虏哩,就是下井工也不行。”
他这么一表态,原先赞同的也表示犹豫,就这样,小舅当矿工的事就黄了。只好回老家当了个饲养员。
事后,几乎全家都骂他。但他只对我姥姥说了声对不住:
“妈,算我对不住我兄弟了。……”
我姥姥倒没埋怨他,只是说了句看似与此事无关的话:
“你呀,忒一根筋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吃亏的。”
我姥姥一语中的,不久后,我们家就因我爸爸的“认真”吃了大亏,落了个家破人未亡!
……
……
就生活条件来讲,小舅回到老家还是不错的,家里毕竟有我姥爷当年留下的那套老屋,大队实行共产主义式的分配制度,都吃不好,也都饿不死,大伙吃么你吃么,饲养员还记全工分,也该知足了。
但总有另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姥姥,那就是小舅的媳妇问题。
在这个问题,我姥姥始终比较务实,姥姥说,按说你小舅身高模样都不错,两个姐也在矿上干,家里也有现成的屋,找个媳妇该不难,但是,他是个俘虏兵,所以这事嘛……
一开始,有人给介绍了个邻村的闺女,闺女出身血贫农,模样不丑不俊,但就是左腿有点瘸。不料,媒人刚介绍完我小舅的情况,闺女的爹不愿意了:
“什么?俘虏兵?找那样的干么,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俺闺女宁可找个瘸腿的贫农,也不找他!”
人家连面也不见(半年后,那闺女果然嫁给了一位瘸了右腿的贫农子弟)!
这事对我们家打击很大,小舅三天没出猪圈,觉得太没面子。
姥姥表面上骂人家不识货,但背后里却降低了标准:那就找个地主、富农的闺女吧。
现在的人根本不知道,也不理解,那个时代的婚姻特别讲政治,讲对方的家庭成分。贫农、共产党员、复员军人,都好找,相反,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就不好找,俘虏兵当然也在黑名单之中。
那么,黑五类子女的婚姻怎么办呢?换婚!即你家的哥哥娶我家的妹妹,我家的哥哥再娶你家的妹妹。这样双方都无怨言,都觉得很公平。至于是否有爱情的基础,去他娘的吧,什么爱情不爱情,晚上灯一吹,没爱情的也有爱情啦!这种罪恶的换婚制度在49年后的中国大地上大约存在了30多年。
说到当年的地主富农,他们实在倒霉透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早在当年土改时,《土地改革法》白字黑字写着,五年后予以摘帽……可是,由于我们的最高领导人打了个盹,这一承诺并未兑现。30年后的1978年,才由务实的邓小平拍板摘了帽,从此,中国才不再有地主富农这样一个“阶级”。
……
……
在花费了三个猪头九斤粉条以后(这就是说至少找了三个媒人)终于联系上了吴四爷的小老婆芥菜的一个侄女。49年以前跟着芥菜沾了不少光的芥菜娘家,49年以后也跟着倒了不少霉。她弟弟家的这个闺女就因“姑姑是地主婆”,也成了半个地主子女。
总算不错,双方见了面,感觉也不错。
为了促成这桩婚姻,我姥姥给女方的见面礼是200块钱。那时的200元钱的个什么概念,只有那时的经济学家知道。反正是那时最大币值的钱是10元的。我上初中时的生活费每月平均14元,还不算从家里带的饭。这些钱中有一部分是我姥姥平时攒的,还有一部分是她卖了一部分银元兑出的。
不料就在双方商谈婚期的时候,对方突然变了卦。原来,又有人给这家闺女说了婆家,家是东边郭里集的,小伙子两腿都瘸,但是个五代血血血贫农!五代啊。
“大脚嫂子啊,真是对不住了,”上门道歉的是芥菜本人,她那侄女没脸来见我姥姥了,闺女也是没办法,觉着要是嫁过来,生了孩子还是不得好,爹是俘虏,娘是地主,这什么时候是头……那边人虽残废,但是是贫农啊,而且是五代啊,将来有了孩子也是血贫农不是……
总算不错,人家一分没剩的退还了200元聘金!我姥姥能说什么?至少当时没有怎么埋怨:
“没么没么,将心比心,也是的……要是咱的闺女,不也是这么想吗?”
这话真说到芥菜的心里了,她的那个儿子虽然比我小舅还年轻,但也是一直找不上媳妇。因为他没有姐姐和妹妹,没法换。芥菜一天到晚地为这事发愁。
不能埋怨对方却不能原谅自己。姥姥为这事一人躲在老家哭了两天。她还去姥爷的坟头哭过,她又说自己命硬,小舅当俘虏也是她的事。要是换上别人当小舅的娘,或许就是个战斗英雄,就是被打得两眼失明,四肢全截,也能找个黄花闺女,还得说是几代血贫农……
“大脚俺不是东西,俺坏,俺命硬。俺这辈子是当不上奶奶了,呜呜……”
就这样,小舅的媳妇不停地找,却总是不成。
越不成,小舅越急,他人早早地驼了背,白了头发,掉了牙齿。精神也有些恍惚,常常对着人们吼道:“万恶的美帝和蒋匪……”
以至于又过了些日子,就有了我小舅与一头母猪那个的传说……
这是相当令人恶心的。在一个人性完全被扭曲的时代,对于人的正常情欲的压抑与摧残,是最不人道的。我始终保留对这段天良丧尽、骇人听闻的年代的控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