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6048字
像是佛教说的心灵感应,自打镇上的人传说吴家大少爷回来省亲后,我姥姥就整个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先是焦躁不安,后又兴奋异常。乌黑的头发梳了又梳,后边的发髻拆了又编,编了又拆,还搞来了个大红的套子套上了。没人的时候,还刷了两次牙,那时已有牙膏了,是日本货,苹果味,老百姓都爱用。我大姨已经知道用了,不过不常用,好几天才刷一次,主要是不舍得。
更重要的是,我姥姥像是有预感似的,提前烙起了菜煎饼,当然是韭菜馅的。
“哟哟哟,给谁烙得呀,不知道俺不吃韭菜吗?”姥爷金贵就在一边撇拉嘴。
“管不着,想给谁烙给谁烙……”姥姥嘴上这么讲,但还是烙了胡萝卜馅的。这是姥爷最爱吃的。
姥爷继续说风凉话:“嘁嘁,人家来家探亲,关你什么事,看你惊惊的……”
“俺愿意,俺愿意,管得着吗?”姥姥无话可说,只好耍赖。
“要不要俺给大少爷送去呀……”
“死金贵再耍贫……”大脚飞起,正中姥爷的腚帮。
“哎呀呀,踢淌蛋黄了,踢淌蛋黄了……”姥爷借故大叫。
正巧,大姨、二姨进屋来了,两个孩子哈哈大笑。两个大人也跟着笑了。
我姥姥当时敢肯定地说,她一定会见上大少爷一面,而且还能说会话。因为大少爷肯定不会忘了她!但是,没想到大少爷会请去吃饭,而且是请她全家!就连几岁的小舅舅也被请到了。
来送信的是大少爷的最小的一个妹妹。为了显得重视,居然没让下人来请。
“全家都去?”金贵姥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得喽,俺大哥说得很清楚。”
终于盼到了这一刻,姥姥自是激动万分,又有些忐忑不安。她急急忙忙又梳妆一番,用个洗净的包袱皮包上了烙好的菜煎饼。不让人察觉得是,她的右手上带上了那副金灿灿的金手镯。
“嘁嘁,俺来瞧瞧……”守着四个孩,姥爷不便大声。
姥姥则干脆不说话,一抬手“啪”地下把个姥爷的手给打回去了。
“哼哼哼,不让看不看,不就是个金的嘛……”悻悻然,姥爷走到了前边。他今天也穿得干干净净,做客嘛,就要有个做客的样子。
几个孩子,除了我大姨外,都高兴得像过年,你追我赶,打打闹闹的,向吴家大院走去。
吴玉臣早早地站在了吴家大院的大门口,远远地就能看到左手戴着幅亮闪闪的金手镯。等到一眼瞧见了我姥姥全家,便一阵风似地从台阶上了迈了下来:
“大脚妹……妹呀,你可好啊……”人早已哽咽了。
“玉臣哥……哥……”姥姥急步向前,离着还有几步远,人突然地一翻眼向一边倒去。
我大姨手疾眼快,急忙扶住了我姥姥。姥爷金贵急忙上前遮掩:“昨夜黑烙煎饼累着了,嘿嘿……”
从此,我姥姥落下了个一激动就晕头的毛病。不过不会很厉害。一会的功夫自己会好起来。等到下一次她再晕头,则是十几年以后的土改前夕了。
吴玉臣却和金贵姥爷抱在了一起。他们的抱不是现代人的那种拥抱,而是彼此抱住对方的后腰。先是我姥爷一下拔起吴玉臣的磆碌(即把人整个抱起)。而后放下,吴玉臣再拔他。两人拔了几个来回。
“大少爷,你不显老,头发一把黑。”
“金贵呀,你也不显老。你是老实人发闷财。哈哈……”
姥爷便又说:“托四爷的福,这些年的日子越过越好。你看,俺也戴上礼帽了……”七、七事变前的吴村镇和枣庄街上,戴礼帽的老百姓不少。
“怎么样?大脚妹妹对你好吧。”吴玉臣有点调皮地问道。
“别提了,她尽踢我……”话未落音,腚上又挨我姥姥一脚。
“哈哈哈……”大伙全都笑了。
这时,我姥姥已经恢复了常态。面色依然如故,只是双颊泛起一种更好看的桃红色,两只眼睛也变得深情脉脉。宛如回到了少女时代。她拿眼角乜斜了眼吴玉臣,小声问了句:
“玉臣……臣哥,您还好吧……”
“好好好,挺……挺好的。”吴玉臣的泪顿时流了出来。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却凝咽无语……
这时,吴四爷笑呵呵地出来了,让大伙入座。
进得客厅,吴玉臣开始给孩子们发糖果,花花绿绿的,一人一大把。据我母亲回忆说,这是她们4人第一次吃糖果。吃的时候不舍得咽,一块糖吃大半天。因为糖块发粘,孩子们就称它为“粘粘”。剩下的糖纸,也没舍得扔,还保留了起来。我二姨的糖纸保存得最长久,一直保存到她出嫁。
大姨当时已是大姑娘了,个头、模样一如当年的我姥姥。再加上她非常懂事地将自己的糖果让给我小舅,因而引起了吴玉臣的注意:
“桂花成大闺女了,怎么样,说门子了吗?”说门子就是找婆家,出门子就是出嫁。
我姥姥说:“说了,是西边齐村的一家磨豆腐的,姓张,比桂花小了一岁,人挺老实的。”
吴玉臣听了挺高兴:“行啊,庄户人过日子,老实肯干就行。”
人算不如天算,鬼子一打来,这亲事就黄了。很快,大姨便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去,她最终嫁给了八路军115师的那个老红军(这人后来被鬼子抓去了,在鬼子投降的前几天却……)。媒人就是她当年的老师李仲文。
……
……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有趣了。吴玉臣在抚摸我小舅时,问他:
“你喊我什么?”
小舅生性老实,便看了我姥姥一眼,姥姥说:
“喊大爷。”
“大爷。”小舅怯生生地喊一句。
吴玉臣高兴得像个孩子:“好好,喊得好。”
这时,我姥爷金贵嘴角一下拉长了:“……不是喊舅舅吗?”
小舅有点晕了,只好又拿眼睛我看姥姥。孩子毕竟跟娘亲。
我姥姥几乎是大吼一声:“喊大爷。”
“是,喊大爷。”小舅咽下满口的糖水,又喊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包括上菜上茶的丫环。只有姥爷金贵撇了撇嘴,眼睛盯向了别的地方,还干咳嗽几声。
酒菜备齐。人员落座。就连吴玉臣的老母亲也挪动着那双吴家引以为豪的,全镇最小的脚晃晃地来了。
全是大鱼大肉,当然少不了刘拐子的五香狗肉。孩子们可拉了大馋,一个个大口吞咽,但大人们似乎全无胃口。
吴玉臣破例地喝了杯枣庄“十里泉香”,马上就醉眼蒙眬:
“今天我高兴,就像成亲一样高兴……”话未说完,两行热泪滚过下来。
其它人不语不言,我姥姥忍不住了。泪水涟涟地说:“玉臣……玉臣哥,你也是快40的人了,赶快找个……个嫂子吧。”
吴玉臣眼一瞪:“谁说我没找?只是没合适的,就是没我看上眼的……”说着,泪又下来了。
吴四爷叹了口气,撤下了儿子的酒杯:“行了,你喝多了……”
我姥姥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吴玉臣的老母亲开了口,才把话题引开了。她唠唠叨叨地说,赶明儿上枣庄洋街上找一个,那里大户家的闺女多得是。在老太太眼里,枣庄街是天下最场面的地方。
整个酒宴吴玉臣只吃我姥姥给她烙的菜煎饼。就着泪水一气吃了四个,咬一口喊一声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