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8894字
文革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民族大劫难,这一点已无异议。
但是它的特点却至今无人说透。那就是:打着世界上最漂亮的旗号,干着世界上最卑鄙的勾当。
这话是谁说的,后面我会告诉你。不过,不是我姥姥。不要动不动就往她老人家身上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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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如期而至。在49年以后的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中,文革是这些历次运动的加速度。就像一个日见加重的精神病人在不予治疗或拒绝治疗的情况下,最终的结局只能是狂躁至死。
毛大发同志如鱼得水——我还是叫他“同志”吧,这样更革命些。因为他早就不把我这表弟放在眼里了。
要不我们就叫他“毛总司令”。因为他已经成了全市学生系统的“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的司令。不过他还有个外号叫“牛皮带”,谁给他起得呢?我!
有一天一大早,我们刚起床,他气喘吁吁跑我们家来了:
“三姨,跟你说件事,我三姨夫的皮腰带送给我吧。”
“不行”。不等我妈表态,我抢先开口了。
我家的皮腰带是我爸爸从部队带回的是日本货,是日军少佐以上的军官佩带的。这也是我爸的战利品、在一次战斗中,他们七个人费了半天劲干掉了一位日军少佐,我爸分得了这一牛皮带。20多年过去了,那皮带仍然光泽闪亮,坚韧如初。
对文革稍有印象的人都知道,红卫兵兴起之初,多为官办(如北京的联动,全是高干子弟),当了红卫兵就像今天的出国留学或干房地产。而红卫兵的装束自然也是耀眼的。那就是一律的黄军装,皮腰带。黄军装好说(市武装部可以发,不要钱),但皮腰带可就……
“不行,我不给,我也要当红小兵。”我吼道,当时我上初二。
毛大发司令很认真地说:“只要你把腰带送给我,我马上批准你当红小兵。”
“我不信,当年我要求入队你就对我耍官腔……”想起这事我就恨。
“那是过去,而现在我们正需要人。”那口气就像在万人会上作报告:“现在中国的赫鲁晓夫正要用毒酒,加拌了老鼠药的花生米毒死毛主席,我们要保卫毛主席。”
“那你什么时候批准。”我也要保卫毛主席。
“很快。”
大发哥说话算数,我用一条皮腰带换了个红小兵,而且是早期的。
我成了红小兵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着大发哥直奔吴村镇,把那座老教堂砸了……哈哈,我革命啦……
而国庆去因家庭关系自始至终那边都不参加,是个逍遥派,这使他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和学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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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大发哥的“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就干了件惊动全国的大事件。他在一块香皂上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并向全国发出紧急呼吁。为了说明事件的真实性,请允许我费点笔墨将他的呼吁信一字不差的发出:
《向全国发出最最最紧紧紧急急急的呼吁》
全国的红卫兵战友们,广大的革命的工农兵同志们:
现将我们最近发现的严重的反革命事件通告给你们,大家紧急行动起来,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这一问题就是“中国上海中央香皂厂生产的”蜂花檀香皂的问题甚为严重。
1、为什么在香皂上印有的两个商标都是国民党党徽?为什么国民党党徽还是金光闪闪的?
2、在香皂上印有“中国上海中央香皂厂制”的字,我们要严厉地质问为什么不写“中华人民共和国”全称,而写“中国”二字,并且紧跟着又写有“中央”二字,这是什么意思?
3、在香皂的宣传广告里,完全充满着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黑东西。为什么在国内推销,仍有这样的广告,这是在向工人、农民和革命知识分子宣传些什么,要把我们引向何处?以上所述,可以明显地看出,阶级敌人还没有被消灭,他们在念念不忘人民公敌蒋介石,对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恨不得马上推翻社会主义的中国。我们对此表示亿万万亿万万亿万万分的愤慨,我们向“上海中央香皂厂”提出最最最最最最强烈强烈强烈的抗议!!
呼吁信发出后,在全国尤其在上海引起极大轰动,红卫兵纷纷表示支持。上海的红卫兵还专门派人来枣庄学习。枣庄为此骄傲万分。不久就传来消息说,该厂的七名厂领导和几乎一半的工人统统被捕,一网打尽。哈哈,蒋介石完蛋啦……
此事使得大发哥,不,毛总司令名声大振。很快,他接到了省里的通知,赴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这一天是1966年8月18日,即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在高高的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微笑着对宋任穷的女儿宋彬彬说:不要老是什么彬彬的,要武吗……一声令下,全国性的武斗如井冈山的星星之火漫延开来。首先,就是煤炭部部长张霖芝被活活地揍死,因为他被毛泽东点了名。
枣庄的武斗亦走在全省、全国的前例。
首先是我们学校活活地打死了“校长奶奶”。开始圈定她为“黑五类”就是大发哥决定的。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一定要划出5%,就是她了。”有人曾小声提出:“她可是准备介绍你入党的呀……”
“她那是修正主义的党,刘少奇的党。抓!”
老校长很快被扣上了一大堆帽子,培养修正主义接班人、女间谍、女特务,帝国主义埋在枣庄的定时炸弹。抓她的时候是大发哥亲自带着几个女同学抓的。她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老校长捆了起来。押在了三楼高二三班的大教室里。
“大林同志。”大发哥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立即一个立正:“到,总司令有什么指示。”那些天里我为了要回我爸的皮腰带,整天围着大发哥转(毛主席接见完他们以后,他们又在济南串连了几天,至处煸风点火。其间,军队里的造反派为他们一人发了一条现役军官的棕红色新腰带)。
“你在这里好好看着这个女特务,我去叫几个男同学来……”
“那我的皮腰带……”
他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我已经给了姥姥了……”
哈,这下我放心。我又是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一会的功夫,我成了一个小头目。这时,老校长已经没大什么气力了。她花白的头发被剃了一半,人称阴阳头:金丝眼镜也缺了一条腿,只是勉强能挂住,满脸的血痕,好像还被打掉了一颗血牙。
突然,老校长挣扎了下:“小同……同学,可以……以给我点水喝吗?”
一个女红卫兵吼道:“渴死你这个女特务……”
另一个干脆呼口号:“打倒女修正主义份子……”
不知为什么,当老校长那乞求的目光扫向我时,我却掠过一丝天生的悲怜:“毛主席说了,要优待俘虏……”
那几个女同学大概知道我同毛总司令的关系,便不再作声。我大步流星下了楼,开始去找水。这段时间里,包括以后每当我口渴想喝水时,总是闪现着老校长最后朝我磕头的情景……
不料,自来水管里没有水,因为校工也停产闹革命了,学校里处于半瘫痪状态。我又去了学校伙房才搞来一瓶水。那个时候可没有塑料瓶,都是些玻璃瓶,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用来盛酱油的瓶子。
等我一路小跑来到三楼时,正碰上大发哥领着一帮手提木棒的红卫兵下楼。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浑身污血,脚步匆匆。我喊了一声“毛总司令”,毛总司令竟不理我。当时,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但却没想到会严重到这样一个地步:
老校长被活活打死了!我手里的瓶子一下摔到了地上……
……
……
她死得太可怜,浑身是血,脑袋凹下去半个,右眼球被击出眼眶,吊挂在那里。左小腿也断了,大小便失禁……整个教室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八个墨汁未干的大字:反动透顶,死有余辜。
我当时就哇地声哭了起来,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恐惧?还是尚为泯灭的怜悯,还是从未见过的血腥的刺激,我也说不清。同时,破瓶子里的水慢慢地浸向老校长的尸体……校长奶奶呀,您总算喝上一点水了,呜呜……
校长奶奶被打死的消息不胫而走。
国庆哥和海萍姐找到了我,问我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国庆哥的面色马上变得沉重起来,连连哀叹。突然,他抓住了海萍姐的胳膊:
“快,你快回家把照相机拿来……”
那些天,海萍姐就住了国庆哥家,跟我姥姥一起住西间,因为她爸爸已靠边站了。一拨一拨的红卫兵去她家抄家,闹得鸡犬不宁。
这个时候的国庆哥已经成了逍遥派,因为哪派红卫兵都不要他,这当然是因我二姨夫的关系,这时的我二姨夫已被戴上了“大汉奸”、“大封建把头”、“蒋介石的孝子贤孙”的帽子。揭发他的就是他的外甥,我的表哥毛大发总司令……
批斗他的大会更是传为笑谈,尤其是批斗他给蒋介石写信一事。造反派在万人大会上问他:
“你当年给蒋该死写信出卖了我们什么机密。”
我二姨夫如实回答:“不是出卖机密,是告国民党下层官员腐败。”
造反派上去又是一个耳光:“放屁,你个大汉奸岂能告国民党,国民党也是汉奸……”
“不……不是的,是这么回事……”二姨夫还想辩解。
叭叭叭,又是几个耳光。几个耳光下来,我二姨夫立马变脸:“对对对,是是是,我跟蒋该死写信告了密,我说你就是我亲爹,你快打回来吧,快搞资本主义复辟吧,快千万颗人头落地吧……他……他委任了我为少将旅长,领一万人马计划先占徐州,后直下枣庄,杀掉陈老总,再杀毛泽东……我该死,我有罪,请炮轰我,油炸我,再踏上一万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你别说,我二姨夫这么一狠斗私字一闪,灵魂深处大检讨,居然被通过了。从此后,他去了矿澡堂看大门,他私下里笑称:看光腚。
老子反动混蛋,国庆哥自然也就成了逍遥派,利用这段时间,他通读了不少马、列的很多原著,并记了大量的笔记。
海萍姐很快拿回了那架在当时还算不错的海鸥120的照相机。我们三人急奔三楼的那间教室。这时的整个三楼已空无一人。
天地良心,老校长的尸体还躺在原地,血迹已干裂,肢体已僵硬,一头花白的头发沾满了尘土和污血,原本慈祥的面孔,变得万分愤怒和无奈……海萍姐当时就呕吐起来,国庆哥二话没说,啪啪啪照了几张相。
转眼间,31年过去。1997年的一个偶尔的机会,在国庆哥的遗物里,我发现了这几张珍贵的照片,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促使我以“撕大淋”的网名将这几张照片发到了互联网上,立刻引起极大的轰动。对文革的愤怒声讨达到了顶点。
有的网友更坦言指出:一旦成立文革纪念馆,这将是最宝贵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