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年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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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仲文书记以表叔的身份出现在我二姨的小店里时,我二姨先是惊诧,这不是当年教俺的李老师吗?怎么又成了俺表叔了……但很快,她也就稀里糊涂默认了。因为她多多少少知道这跟山里的八路有关。
早先说过,范德昭祖上是咱山东人,一些礼俗还是懂得的。他十分郑重地把李仲文请到了鬼子开的三星酒楼。枣庄人都知道,这里实际上是鬼子的一个特务点。李仲文这次赴宴也正好摸清了驻枣庄的日本宪兵队的情况。
范德昭出于敬重,想要四冷四热,但被李表叔制止了:
“别那么讲究,要那么多瞎了(即很浪费的意思)心疼,咱就是说说话……”
“满洲,不不……东北人叫唠嗑。”范德昭说。
“先要上四个菜,一个汤,不够再说,表叔不是外人。”二姨发话了。
二姨的话在范德昭眼里就是圣旨,果然要了四个菜。其中就有枣庄名吃辣子鸡和炒羊杂。这两份菜至今仍然有名。只要我回枣庄,定要品尝这两份菜,而且就在路边的小店里。
范德昭不是很能喝酒,但还是三杯为敬。接下来,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说的家史,还是让见多识广的李老师吃了一惊。范德昭说,他爷爷到了关东以后。发誓要让自己的儿子上学。当年的穷人没有别的路,只有上山当胡子和苦读书,读了书才能求点功名。于是老人家就靠在深山老林里扛圆木供自己的大儿子上完了高中。儿子很争气,考了个第三名。当时的张大帅奖了他一笔钱,准备送他去日本官费留学。这时,钱不够,当时的北洋政府教育部就动用了庚子赔款中,日本退回的那部分钱,促成了自民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官费赴日留学生!
“你等等,怎么庚子赔偿的钱小日本又还给咱们了?”李仲文以为我二姨夫喝多了。
“是的,还了,全还了。”范德昭说。
“不过,日本并没有把它还给中国政府,因为它怕中国政府腐败把这笔钱糟蹋了,就学习美国的做法,帮中国搞建设,比如在上海岳阳路320号建了上海自然科学研究院等,其余大部就留在了国内,专供中国的留学生使用。”
说得像真事一样,李仲文更犯疑了:“咦?那咱们老百姓怎么不知道?”
范德昭诡秘一笑:“政府是为了宣传外国人坏呗,所以不吭声……不过,日本人并不是第一个还的。而且一开始它不想还,最后其它七国都还了。日本才还的。所以,小日本是鬼灵精。”
“八国都还了?那谁先还的?”
“美国。”范德昭倒成了老师,而且是历史老师,“美国第一个阻止了当年瓜分中国的阴谋,并提出了‘门户开放,利益均沾,平等贸易’的原则。接着它第一个提出退还赔款,1908年5月25日,美国会通过这项法案,并用这笔钱建起了协和医院和清华学堂(清华大学)以及山西基金会(49后改成了山西农学院、山西工学院)……”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李仲文已经顾不上吃喝了。
范德昭压低了声音说:“满洲国的中学教科书里都有,人家不避讳……”接着,他又给自己的表叔倒上一杯酒,很自然地从自己的父亲说到了自己:
“家父在日本留学期间,亲眼目睹了日本的先进文明和发达,感到孙中山先生预言是对的,即日本是中国最好的老师。就连当年的光绪皇帝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甚至准备聘当年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来中国当总理……”
“这事我就知道了。”李仲文说:“据说,光绪问伊藤博文有什么条件,伊藤博文就说了:首先要把中国周围的人当人,而不是北夸、南蛮、东倭、西夷,好像只有大清人的脸最大……”
范德昭怕冷落了我二姨,就一个劲地为她夹菜:“所以,受我父亲的影响,我去日本留了学而没有去美国。当时,少帅刚易帜不久,依他的意思,我们这批人都该去美国,你要知道,少帅可是个亲美派。但是,我们中的三个人,坚持去了日本。”
说到这儿,范德昭有些激动了,一扬脖子干下一杯酒:“不过表叔你放心,学日本归学日本,学日本并不等于就是二日本,咱根上是什么人,我姓范的还是……”
“哎呀,烦死了,尽说些俺不懂的。”不料二姨急了,她面前堆积如山的鸡鱼肉蛋几乎没动几筷子,“还不赶快说点过了门子以后的事……”
二姨一使性子,两位大男子也感到不好意思了,李仲文急忙说,对不住了二妮,对不住了二妮,这不是酒喝多了吗?好好好,说点个具体的。
……
……
具体的事就是:
一、要善待媳妇、公婆和小姑子,不能欺负人家,有了错,可以告知娘家人,娘家人自会管教。尤其是小孩的舅舅,权力最大。
范德昭急忙说,这个根本不存在,我们家人都在新京(长春)离这儿远着呢,咱单过。嘿嘿。
二、每年年初二,要和丈夫一块回娘家,娘家会盛情款待。
范德昭说,不用年初二,年三十咱回家跟老的一块过年都行。俺就是那整个一倒插门(我二姨这时已喜得合不拢嘴了)。
三、每年中秋节(枣庄人好叫八月十五),要给娘家送节礼。
范德昭就说,干么只有八月十五?端午、重阳,冬至我都愿送。我二姨扑哧一声笑了,嗔怪着踢了他一脚,你傻呀,钱多呀?
李表叔看在眼里,在一边喜得呵呵笑。
四、比较重要,李仲文一五一十地交待,要允许女方老的来家里住几天,老的来了,还可以帮着忙忙家务,看看小孩。
范德昭说,这有什么重要的,来就是,我还想把两位老的全部接来呢……
二姨就说了,全部接来你种地呀。家里的鸡鸭狗猫怎么办?光俺娘来住几天就行。
“对对,对对。”范德昭急忙改了口:“让咱娘来住几天就是……”
“羞不羞呀”不料,范德昭又被二姨堵上了,“还没成亲就咱娘咱娘的,谁给你咱娘咱娘啦……”
“那……”范德昭急得一头大汗。
“好了好了”李表叔出面圆场。“我这侄女是刀子嘴,豆腐心,打小心细,会疼人着哩。”
“表叔,你看你嘛……”二姨脸一片绯红,红得像抱犊崮上的红山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是有人要上楼来了……
……
……
抗战时期的三星楼应该是枣庄街上最大的饭馆。连中兴公司有事都在这里办。饭馆分上下三层,二层为雅座,共有大小十二个包间,凡贵客一般都安排在二楼。
嘈杂声过后,一群人上来了,为首的是位佩日本陆军中尉军衔的日本宪兵中尉。其后是位日本宪兵少尉,再往后则是些中尉,少尉的日本军官,这里边官最大的是位日本少佐。当然,还有位穿了便衣的日本瘦老头,鼻子下的仁丹胡修饰得整整齐齐。
这帮人上楼的时候正冲着范德昭和二姨她们的包间。范德昭一看,马上压低了声音:
“表叔,你看,这是枣庄地区的日本宪兵换防哩,由过去的少尉换成中尉。级别提了一级。你瞧,连那位少佐也点头哈腰的。”
“鬼子的事咱不管。”李仲文佯装不关心。
范德昭说,这说明鬼子对枣庄地区的重视,加强了宪兵管理,一来监督日本军队自身的纪律,二来对付山里的共产党、八路军。
“昭哥,鬼子兵好像都怕宪兵队哩。”我二姨说了句。
范德昭说:“那可不,宪兵可厉害哩。上次欺负你们的那两个鬼子兵为什么乖乖地跑了,就是因为我吓唬他们要告宪兵队。”
这帮小鬼子唿呼啦啦进了最大的包间。望着走在最后的那个仁丹胡,李仲文问了句:
“那个仁丹胡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不穿军装。”
“他是日方的矿长,不是军人。这家伙酷爱中国文化,喜欢书法和绘画,汉语说得很溜。他名叫中植根,对了,他自称是汉刘邦的后代,并有一部详实的家谱……”
“哟,还有这事?”李仲文一下来了兴趣,“那汉刘邦的家乡离咱这儿不远哪,就是现在的苏北沛县,骑马的话差不多一天能跑到。老峄县的古驿站的南站就是沛县。”
范德昭又介绍说:“中植根这人对窑工还可以,他对里工(技术工)最客气,对外工(临时工)也行。但最恨战俘矿工……这家伙把家也搬到枣庄了。前些天他小儿子过生日,一高兴多发给窑工一人一块钱,结果掘进队的钱让两工头扣了,这家伙知道了,当众扇了两个工头的十几个耳光,亲眼看着他两一一把钱分了。”
在这里,我要对这个日本矿长的故事留个伏笔:因为他宝贝儿子的缘故,他有幸认识了我姥姥,还向我姥姥学习包水饺,结果出了大洋相……再后来,组织上还试图通过这个关系营救过我那被捕的大姨夫毛炳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