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中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5
|本章字节:9044字
山茱萸山茱萸成熟的果肉。酸、涩,微温。入肝、肾经。秋末冬初采收。
藿香黄芩苏叶半夏厚朴……
当我翻看母亲笔记本上这些记载时,我会想起那个叫三棵松的小村。顾名思义,这小村附近应该有三棵松树。可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村子周围只有一片槐树林,最大的一棵树是史云山家门口的苦楝树。要想找到松树,得翻过村后的荒岭,爬上对面山坡。它是这个县最偏远的地方,翻过山就到了湖北地界。云山是母亲的学生,母亲当年教他读书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了,母亲照顾他多年,还让他到县城读完了初中,成为生产队会计。每年冬闲,云山都会背一袋核桃,提一包茯苓,进城来看望母亲。按他的说法,他送给母亲的茯苓块是“茯神”,茯苓中最好的一种。肉里包着松树根。健脾和胃,安神养心,对母亲的失眠、神经衰弱、胃气不和有很好的补益。
三棵松只有三户人,都姓史。它和周围几个村合成一个生产队。站在史云山家门口,能望见山坡那边飘起的炊烟。
“那是白果树。叶子的出生地。我最难忘也最不愿想起的地方。叶子的爷爷现在还住在那儿。老人家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隔三差五会上来看叶子,给她捎点葵花子、花生、炸油果子之类的吃食,给我捎点小米、红薯。他晚上来,坐一会儿就走。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叶子虽然没和爷爷一起生活过,可见了他还是很亲。有一次她独自翻过山坡,偷偷跑到爷爷家去。我让云山把她找回来,罚她跪在地上认错。我不想让她和过去有什么联系(我和亲人、故乡断绝了关系,叶子也必须斩断身世的瓜葛。这像是一种轮回报应。可我并不在乎。为了她的一生,我只能这么做)。
“我上山的第一天就和茯苓结了缘。我到三棵松那天云山刚从山那边回来。他把身上的袋子放下地,从里面倒出一堆红薯似的东西。看着这些沾满泥土的黑褐色疙瘩,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云山嘿嘿笑着,生产队派我到山那边买稻种,顺便在山上挖了点茯苓。我走过去,拣起一个拿在手里转动着看,这就是茯苓?样子这么难看?
“现在正是采挖季节,生产队活儿忙,没人挖。
“挖了卖钱,还是自己吃?
“镇上供销社收。不加工不值钱,加工起来费事。
“他的话给了我灵感,一下子调动起我对茯苓的兴趣。”
“我先是帮云山的妈收拾这些茯苓。洗干净,晾干,放在缸里,铺上稻草,一层草一层茯苓压放好,盖上麻袋,让它发汗。发完汗拿出来擦干晾干,再发汗。发上三四次,表面皱缩得像核桃皮,就可以切片、切块。这东西虽然不好看,却浑身是宝,连切剩下的碎片、渣子都有用。
“我对云山说我想上山挖茯苓。他说,曾老师,挖药这活儿很累,你能干吗?我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儿干。这小伙子既忠厚又精明,他明白我的处境,懂得我的心思。我手里没什么钱了,不能在他家白吃白住。大自然慈悲为怀,为我提供了丰富博大的世界,我能在山野里找到收获的快乐,使落难的日子变成难忘的回忆。三棵松一年多的生活,增加了我对人生的信心。”
到三棵松的第二天,母亲就带我上山。母亲背镢头的身影比她在学校时的样子更矫健,在山路上步履生风,我和叶子喘着气也跟不上她。她带我找到一片松林,指点我如何识别茯苓窝。“这个树桩周围不长草,地面有裂缝,下面肯定有茯苓。这个树桩头儿烂了,表面有黑红的裂口,是下面生出的茯苓块把它顶裂了。”母亲一边刨一边解说,她挥起镢头,沿着认定的地方刨下去,没多深就看见了茯苓兜。“这得感谢大炼钢铁。要不是大炼钢铁砍掉了大片松林,留下这些树桩,如今到哪儿能找到这么多茯苓窝?”母亲的表演很神奇,一下子便逗起了我对茯苓的兴趣。
“趁我站下擦汗,你想把镢头从我手里拿过去。我把你推开,不让你拿。你涨红脸冲我嚷,妈,我一二十岁了,这点活不能干?
“不管你怎么急,我只是握紧镢头不放松。你气得倔倔地一个人往山下走。”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帮她干活。论年龄我和云山一般大,论个子我比云山壮实,云山已经是一家的顶梁柱,难道我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吗?趁她下山卖药,我一个人背着镢头上山。我带了两个杂面馍,在山上干了一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背着半袋茯苓回到村里,像在藏宝洞偷到了金银财宝。我兴致勃勃,当着母亲的面把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散发着新鲜气息的宝贝蛋骨骨碌碌滚落地上,我叉腰站在那儿看着它们,成就感溢于言表。
“看你满面生辉的样子,我淡淡地说,洗洗手,进屋来。
“你洗过手走进屋子,我绷紧脸说,把手伸出来。
“你把两只手伸出来。我握着它,把它拉到眼前。看到你两手盖满血泡,我不由得浑身瑟缩两手打颤。
“你笑着说,没事儿,妈,血泡下去,起了趼子就好了。
“我抽出手在你脖子上打了一巴掌。不叫你逞能,为什么不听!
“妈,我多大了,你知道吗?云山都是队里的棒劳力了!
“打过你我有点后悔,我抓住你的手,心疼地抖着,既然知道长大了,就应当听妈的话!安,你要好好爱护你的手。知道吗?你要拉提琴,将来说不定还要弹钢琴,不能把手弄坏了,不能让它结趼子,变硬。挖茯苓不是你的活儿,你不能干!
“看着你那气鼓鼓的脸,我在心里对你说,孩儿,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和你爸分手,是和我自己的前半生诀别,比起以往的伤痛,这次是真正的割舍。伤在深处,看不到痕迹。没有了爱情,没有了理想和抱负,现在,你和叶子就是我的全部,是我活着的意义。我不再有什么期望,可我不能让你没有未来。”
我抓住母亲的手,她是怕我的手变得和她一样才坚决不肯让我抡镢头。她不拉琴了,不怕手指变僵硬。手上起了趼子,代表她劳动化的成果,是改造世界观的成绩,也许能让她在革命派面前争取到一份好鉴定。
“我把两本薄薄的书摊在你面前。这是抄家时我藏下的谱本。这里边的曲子只能私下练习,不能随便演奏给别人听。明天起,你好好练琴。山坡上那片小树林是练琴的好地方。你带着叶子一起去,休息的时候教叶子读书。”
母亲一直很在意我的手(她不知道,这双手曾经打死了一个人,在黑影里抚摸过一个女孩的胸脯,它已经不像母亲想象得那样纯洁),当我背起背包,在锣鼓声中向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卡车走去的时候,母亲把两副手套塞给我。我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她煞费苦心把手套染成棕色,可下乡后我还是把它藏进了挎包深处。对于一个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的青年,戴上手套干活,还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如果我的手起了趼,手掌和关节出现了裂纹,那是一种光荣,是一个战士的标志。“战士的坟墓比奴隶的天堂更明亮。”革命烈士的语录是我们下乡知青的座右铭。
我和鲁新华两人结合为一个知青户,到磨房井去插队。母亲和叶子到小刘岗。——她总算重回教师队伍,被分配到乡下,一边教书,一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三棵松的幸福生活固然让她留恋,母亲还是更愿意恢复她的教师身份。
“你兴致勃勃拖着行李往卡车上爬,像急着飞出樊笼的小鸟。我把两副手套递给你。我知道这样做很可笑,也许你根本不去戴它,可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我想用它提醒你,安,没有妈在身边,你要记住爱护好自己的双手,别忘记你的天赋,别放弃音乐和梦想。你站在卡车上,手扶着车帮,在灿烂的阳光下笑。我仰脸看着你。我想把手里的提琴递给你。你毫不在意地说,妈,提琴就别拿了。那瞬间我有点感伤,我脸上仍然带着笑,我不想在你兴高采烈的时候扫你的兴头。
“两天后我到磨房井去看你。你看见我手里提着提琴,脸上流露出不屑,眼睛里闪着讥讽,好像我做了一件迂腐可笑的事。倒是鲁新华一看见提琴就高兴地说,伯母,你把提琴拿来太好了,我正想跟安学学呢。那时我就觉得鲁新华比你成熟,比你有心。
“你亲自动手给我做饭,捋起袖子,像模像样地说,妈,我给你擀面条。门廊下出现一个女孩。她一手举着青菜,一手拿着鸡蛋。看你笨手笨脚在盆里和面,女孩走过去,探头往盆里看了看,哧地笑了一下。算了,还是我来吧。
“你说她是房东的女儿,生产队派她给你们知青户做饭。石榴儿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她的名字。娇小、匀称,像颗玲珑的石榴子。无论身材、脸盘、胳膊腿,还是手脚、五官,都显得灵巧、紧凑。因为个子小,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可她的眼神却机灵灵的,让我很不放心。
“你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冲着那女孩的背影嬉皮笑脸说,妈,不如给你找个儿媳妇,我在磨房井扎根儿算了,早点把你接过来享福。
“我嗔下脸说,少跟我开这样玩笑!有空好好练你的琴。
“看你在乡下自由开心的样子,我在心里说,用不了半年,就叫你个傻孩儿心灰意冷。”
“我的话很快就应验了。你手上的趼子还没结厚,膝盖上的补丁还没磨破,在乡下就待烦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家住的时间越来越长。幸亏冬天大队组织了宣传队,你才又安心地回磨房井给他们排节目。你不知道,从你下乡那天起,我的心就被你坠住了。夜里想你,白天惶惶不安,抽空就往城里跑。我到知青办,找我从前教过的学生,打听消息,为你活动,希望能早点把你弄回城里来。”
两年时间不知是怎么过去的,和我一起下乡的同学有的招工,有的保送上学,我心里虽然着急,面上还要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又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回城的希望。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我和石榴儿在屋里烧毛豆角吃。
“我推开门,看见你正跟那女孩闹着玩儿。你拿一棵豆秧在她头上绕,她站起来捶你的背。看见我,你惶乱地站住,把手里豆秧扔掉,脸上露出尴尬的干笑。那女孩也变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挂着笑说,阿姨来了!外边还下着雨吧?
“我心里浮上一层担忧。我不想让你跟这女孩走得太近。她刚跨出门,我厉声问你:你这是干啥,大白天关着门?
“你向门口瞥了一眼,妈——你不是看见了?我们在烧毛豆吃呢。
“你摆着手不想让我大声嚷嚷,我故意把声音抬高说,都是大男大女了,以后检点点,别让人家说闲话。
“不等你再说话,我挥一下手,算了,我来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以后别跟人家小姑娘黏黏糊糊了。
“妈——
“你看,这是我刚弄到的县革委文件。县里要成立宣传队,负责招生考试的老师是我的老同事。我从挂包里拿出一本《革命新歌选》。你好好准备准备吧,凭你的水平,应该没啥问题。
“我看着你的眼睛严肃地叮嘱你,最近要表现好点。到时候鉴定、政审很重要。以后少跟石榴儿拉拉扯扯。关着门嘻嘻哈哈,招闲话!
“宣传队考试那天我看见鲁新华来了。我扭过头悄悄问你,这是咋回事?你跟他说了?你大大咧咧说,考试嘛,各凭各的能力。一起插队,一个屋吃饭,我不想瞒他。
“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你这个傻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