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敛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5
|本章字节:12710字
前方无怯避过圆石,随即加快摆荡,显然要一鼓作气,逃脱升天,然而就在她用钩索缠住前方树梢的一瞬,猛然听得哗啦啦一阵响,被钩索缠住的那棵柚木突然翻倒,连根部都从地底撬出。无怯始料不及,自半空中直跌下来。
华玄又是侥幸又是欢喜,无裕多思,拔足追了过去。
原来他方才掷出圆石,乃是要故意让无怯以为自己是袭人是虚,打索是实,如此她接连避开后,便不会再注意圆石之后的去向。怎又能想到华玄还留有后招,其实他击人打索全是虚掩,损摧无怯将要借力的大树根蒂才是真正意图。华玄之前在圆石中暗藏绵劲,打入地底后直取树根,而后劲力由底贯顶,登时将整棵树干打得蓬松无力,表面上却丝毫显露不出。无怯一旦将自身重量攀上,岂有不树折人摔之理。只不过这计谋并非万全,当时无怯身前的树木有三四棵之多,她手中钩索会缠住哪棵实在难以料及,华玄是才存了豪赌之心,随意选择其一,谁知鸿运当头,偏给他中了头彩。
华玄侥幸得手,信念大增,心想今日如何也不容得琥珀神胎旁落人手,更要揭开你这盗贼的真面目,不知哪来的气力,一口气奔到无怯跌落处,施展开擒拿身法,猛地朝她扑去。
无怯仍呈卧倒之姿,见华玄纵身扑至,左袖骤抬,袭向他胸口。华玄抬肘一挡,欲将力道从手臂关节卸去,谁知这一拳力道大得惊人,抵住肘部击向胸口,骤然将他推出三四步远。无怯脆声一笑,翻身站起。华玄猛然站定,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然反穿了身上袈衣,双腿套进袖子,两臂藏在下摆中,方才挥击左袖,实则是踢出右腿,华玄将腿法当做拳法来抵挡,自然猝不及防。他气恼之余,却不由惊叹,此人落地之后,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完成缩身屈体,倒转四肢,筋骨之柔韧实属罕见。
无怯站起之后,立刻从袈中抽身,登见白影中冒出一团灰影,原来她在袈衣之内,早已一袭缁装,穿戴整齐。方才她若夺了琥珀神胎,便立即脱下袈衣,仅着夜行服,黑暗之中自己怎能追上?想到此处,华玄满面疑惑。
“也怪我太托大了。”无怯瞧出他心思,嘻嘻一笑,“故意显露行迹,瞧瞧你追不追得我上,唉,真想不到,你会想出那种法子来。逃跑半途被人截下,是我这辈子头一遭。”
她说话之时,月光透过枝叶,洒于其身。华玄眼前,登时显现出一张瑰姿艳逸、明媚妖娆的脸庞,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双眸中的迷魅绝非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
华玄一凛:“你不是无怯!”女子笑道:“小女子情思绵绵,爱意缱绻,怎会是那六根清净的小尼姑。”她说这话时声音焕然一变,软语柔呢,娇媚入骨。
华玄走上前去,封住她逃跑途径,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盗琥珀神胎!”
女子却似乎并不准备逃跑,闻言轻扬着脑袋,露齿而笑:“真是笑话,小女子要盗宝还要因由吗?”华玄忽然记起一事,脱口道:“你,你就是坚蚕?”
女子娇嗔道:“什么坚蚕蚯蚓,难听死啦,这些江湖上的大老粗,就不会取个好听的外号吗!”华玄正色道:“废话少说,交出琥珀神胎,我便不再拦你。”女子伸出双臂:“琥珀神胎小女子是交不出来,除非你把我身子一起要了去,我的所有自然都会是你的。”她说罢最后一字,平伸的双臂遽然上下错开,一戳华玄咽喉,一抡他左首腰际。
若换成寻常男子,听了这女子这番蜜语,只怕骨头早就酥了。华玄却全然不辨其味,见她倏然变招,随即不慌不忙地应对,他不敢消耗真气,便施展开争衡功,顷刻间在两人中架起一座“杠杆”,同时在手法中蕴藏了溯源掌,只求探寻出这坚蚕盗的师门渊源。
然而这女子身法诡异,拳脚古怪,全然超出华玄所知,溯源掌全然失效,但也好在她武功精于“诡怪”,而非“高强”,在争衡功的牵扯下,丝毫构不成对华玄的威胁。
过不得多时,争衡功发挥奇效,华玄蓄劲养气,毫不费力,女子却是招招尽力,徒劳无功,此消彼长,华玄渐渐占据上风。女子显然也察觉到情势变化,原本媚惑的神情渐变凝重。华玄瞧得真切,突然利用争衡功迫得她运功途径增长,左颈露出破绽,当即长臂一挥,便要扣住她颈部要穴!
眼见他便要将这搅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坚蚕盗一举擒获,女子突然竟然喊了一声:“傻瓜蛋!”华玄乍听这三字,身子凝滞,脑中一片混乱。
华玄身为钩赜派弟子,智才之强,可说是万中挑一。敢称他为“傻瓜蛋”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一个让他吃过平生最大亏,上过平生最大当的女孩!
“你……是你!”华玄脱口而出,手上招数再也施展不出去。
女子趁此间隙,划掠而出,手上钩索再度飞出,缠住树梢,疾速地摆荡出去。待得华玄回醒,那个窈窕身影早就消融在了夜色里,漆黑之中,只有她娇婉醉人的声音远远地传回来:“傻瓜蛋,你又中了我的计啦!”
华玄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断重复着三个字:“傻瓜蛋……傻瓜蛋……傻瓜蛋……”
“纪天瑜,原来是她!”他猛地醒悟过来,少年时的记忆一下子涌进脑中。
那是华玄永远不愿回忆的一天,十五岁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纪小的女孩子,怎么就能在弱女、侠客、大骗、恶贼几种身份里转变自如,而且轻轻易易就出卖了自己的竭诚相待。(华玄与纪天瑜的旧事,可参见拙作《钩赜剑》。)
“这个女孩是个妖精!将来再遇到她,我一定学孙悟空,一棒子打死了她,再也不上她的大当了。”当时被纪天瑜陷害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的少年华玄这样忿忿地对自己说。
这次她再次现身,本该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到头来旧债未讨还,反而添上了一笔新账。华玄站起身子,拳击身旁大树,惊愕、恍悟、懊悔、恼懆一齐涌上心头。
琥珀神胎已遭盗走,空想也无济于事。华玄摇摇头,只有颓丧地往骨塔方向走,踏出数百步远,突听得前方辘辘车轮响,一人疑惑道:“华先生,是你吗?”
华玄一愕,应声道:“冯庄主?”那人答了一声是,转动车轮行近,正是冯丹野。
“甄公子穴道已经解开了,大伙担心你的安危,分头来寻。”他看到华玄周身无恙,顿时露出欣慰笑容。
“对不住,给她逃走了。”华玄叹了口气。冯丹野咬了咬牙:“是坚蚕盗?”华玄颌首。
冯丹野皱紧眉毛,摇摇头:“罢了,既是神鬼莫测的坚蚕盗,那有什么法子,大伙还在找你,快回去骨塔吧。”他作势要转向,华玄忽然记起一事,上前一步:“冯庄主留步。”
冯丹野不解道:“华先生还有什么赐教?”华玄道:“我想请问一事,冯庄主你,还有吕掌门、童舵主和庞帮主四人,与曲北芒岛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冯丹野眉头一皱,答道:“我们四人原本都是籍籍无名的小辈,得他的培护提携,才有今时今日的武功地位。所以说曲大侠是我们的再造父母亦不为过。”
“既是如此,曲岛主十年前无故枉死,你们真的相信他是被毒害的论断?”
“华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冯丹野面露不解,“堂堂濯门结案之辞还会有假?”
华玄险些要脱口将明慈所言转述给他,稍作踌躇,才按捺不言,转而道:“那据你所知,曲岛主可曾与何人有过恩怨纠葛,他是否对你说起过,自己有愧于某人?”
冯丹野眼中现出一股捉摸不透的异光,似乎在揣摩华玄的言中之意,隔了半晌才回答:“不,曲大侠光明磊落,因行侠仗义结下的仇家确是不少,但他从来未曾后悔。”
华玄凝视他的双眼。冯丹野坦然而对:“难道华先生以为,我们四人与曲大侠之死有关,所以琥珀神胎才会找上我们?”华玄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道:“证据未明,华某不作臆断,有劳冯庄主了,咱们回去吧。”冯丹野脸上疑惑丛生,却没有追问。
两人回到骨塔时,众人已集结在那儿,甄裕解了穴,正咧咧地骂着粗话,见到华玄赶忙迎了过来。华玄手中拿着那件袈衣,神情淡然,简述了经过。甄裕跺脚道:“坚蚕盗,甄裕不亲手将你擒获,就,就他妈不是个男人。”这时无惆和无悔搀扶着另一位年轻女尼姑走过来,她只着内衫,眼睛盯着华玄手中那件袈衣。
“无怯师父吗?”华玄将衣裳递给她。无怯感激地点点头,退回到明慈身侧。
甄裕道:“这坚蚕盗真是妖魅一般。无怯本在骨塔东侧灵坛上诵咒,不知不觉给人点了穴道,脱去了袈衣。坚蚕盗以假充真,竟然没有人察觉到。”
庞横却站起来,欢喜地拍手:“好啊好啊!”夏静缘向他一瞪:“好什么!”庞横道:“坚蚕盗最好把琥珀神胎带得远远的,带到天涯海角,带到爪哇国去,再也不要回中原了!”
明慈双手合什,仰望骨塔道:“恐怕这就是佛祖的旨意吧。”躬身一拜,率众弟子归寺。
冯丹野叹了口气,抱了两个孩子,告辞回去水貂岛。庞横精神抖擞,连说此间之事已经了结,这几天他便要收拾细软,回双龙洞去。
这时便只剩下华玄、甄裕和夏静缘留在骨塔前。华玄收拾心情,将在骨塔内与明慈的谈话复述出来,甄裕闻言脸色大变,连道:“不可能,我们濯门办事从来一丝不苟,如何会办这等糊涂事,那明慈是眼盲之人,莫不是她……”
华玄摇摇头:“明慈虽然双目失明,心智却明澈无比,断不会弄错。”
甄裕满脸堆疑,咬着嘴唇:“不成,我明天将此事用飞奴传回师门,问问门主他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华玄颌首:“如此最好。”
夏静缘却道:“我却觉得,曲北芒的被害和如今琥珀神胎的出现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能解开琥珀神胎的谜团,十年前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华玄点点头:“可惜未能截下坚蚕盗,否则或许可从那枚琥珀神胎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你也不必自责,坚蚕盗诡谲多变,神出鬼没,那是出了名的。”甄裕安慰他道,“多少江湖好手布下天罗地网都捉他不住,你区区一个人,能抢回那件袈衣,已是难得了。”
“不。”华玄摇头,“只差一步我就能捉住她了,被她逃走并非我武功不济,而是,而是……”一时之间,他也找不出措词,解释自己当时为何会迟钝失常。
“咦,你脸上是什么!”这时夏静缘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又拿过灵坛前一只未熄灭的火烛,对着华玄左边面颊仔细一照,不禁俏脸一变,变得既尴尬又气愤!
甄裕也惊讶不已,愣了一会恍然道:“难道……难道那坚蚕盗是个女人?”
华玄不禁莫名其妙,伸手在左边面颊上一抹,触指滑腻,拿到眼前一看,竟是赤红色的膏状物。他不由大为纳罕,看向甄裕:“我脸上是什么!”甄裕没有回答,反而看了看夏静缘。
夏静缘跺了跺脚,羞红了脸道:“你……你真不害臊!”从腰间取出一块小铜镜,向他用力丢过来。华玄张手抓住,对镜自顾,这才发现自己左边面颊上竟然多出了一个粉红的唇印!
华玄大吃一惊,回想当初,自己和纪天瑜交手时,绝未见她将嘴唇凑近,只有在用争衡功和她僵持之际,被其袖子轻拂过几下。记得那时他只鼻中嗅到一股丹脂的清香,便立时凝神屏气,唯恐吸入毒气,却浑未注意到脸上有何异样。
“莫非就是那几下!”他胸口砰地一跳,哪里想得到纪天瑜在生死拼斗的间隙,竟然还不忘神不知鬼不觉地和自己开了这般一个大玩笑!
恍悟之后,华玄一脸苦笑,窘迫地望向夏静缘。夏静缘柳眉倒竖,竟似要哭了出来:“你确实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跌进了温柔乡,你见她是个大美女,如何还能下得了手去。她献上一吻,你便恭恭敬敬地将她送走,说不定……说不定还不只是一吻……”
华玄迭声道:“不是……不是……”以求救的目光看向甄裕。濯门弟子耸了耸肩,示意这种事他只能袖手旁观。
泪水在夏静缘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滚来滚去,她大声喊道:“华玄,我真是看错你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头,真想不到你骨子里还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家伙!”说完她跑向岸边,跳上一艘叶舟,迅速地划走。
华玄叹了口气,拔腿欲追,却又迈不开步子,只听得甄裕叹气道:“钥钩子,连你也攻不破的难题,总算是出现了吧。”
八、应谶
乌云尽消,夜空爽朗,皓云高悬,繁星璀璨。湖水犹如一面明镜,又将明月繁星揽映在粼粼微波之中。夏静缘张开四肢,睁大双眼,她此刻正仰面躺在一片叶舟上,随波而流,仿佛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原来方才夏静缘一气之下,划舟回了水貂岛,随即闭门不出,任凭后来华玄如何敲门也不应,后来听他和甄裕回屋去了,自己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干脆又偷偷逃出屋子,泛舟湖上。如此将水做床,以天当被,终于胸怀惬意,心情也由原来的委屈气愤,慢慢消减平复,又转变为了惭怅内疚。
仔细算起来,夏静缘跟随在华玄身边,已将近一年,两人共度的惊险危难,同享的欢笑悲伤,数也数不及。她岂能不了解这个钩赜派弟子的为人:他虽然聪明绝顶,却只限于探秘索隐,对于男女之情,可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哪里会是什么情场浪子。那个不明不白的吻痕,定然不会是他主动受用。
她刚才发了那通脾气,自己都不知源头在哪,此刻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那一刹那突然想到了华玄在南京祭奠的情形。正因为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自己始终耿耿于怀,却又无处发泄,突然出现的这个吻痕,自然而然成了心头嫉潮喷薄而出的决堤口。
想通了这些,夏静缘更加难安,只盼立刻去和华玄讲和,却又想到这般忽阴忽晴,反显得自己任性胡为,一时踌躇不决,倦怠丛生,不留神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股热气喷在面上,柔柔暖暖地好不舒服。夏静缘迷迷糊糊地说:“你……你终于肯来找我啦,算啦,本小姐宽宏大量,瞧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原谅你了。”
耳畔顿时响起一阵呷呷笑声,爽利豁朗,绝非华玄那个冷面木头所能发出。夏静缘遽然一惊,睡意全消,猛地睁开眼来,却见竟是索隐门弟子屈扬乐悠悠地坐在自己身边。
“怎么,怎么是你呢?”夏静缘急忙做起来,想到自己毫不矜持的酣睡模样给他瞧在眼里,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同时又注意到东方已现鱼肚白,自己竟已睡了两三个时辰,左手边的湖面上生着一大簇荷花,花瓣粉红娇嫩,晶莹透亮的露珠在叶片上不住滚动。
“你胆子可真不小啊,竟然一个人跑到这么诡异的地方来呼呼大睡,就不怕和那个童云愁一样中了胎咒啊。”屈扬调侃道。“才不呢。”其实夏静缘心中着实有些后怕,嘴上却不服软,“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屈扬哈哈一笑,摇起纸扇:“好一个半夜不怕鬼敲门。今早闲来无事,本来想乘舟四处逛逛,忽然瞧见这边湖面上漂着一个黑影,还以为遇到水鬼了呢,没想到是你个小丫头片子。”
“你才是水鬼呢。”夏静缘啐了一口,“不和你胡扯了,我要回水貂岛去。”
她拿起竹棹,正要划水,忽见屈扬神色一凛,收起纸扇,指着东南方向道:“快伏下身子,好像有什么人来了!”不由一阵惊慌,急忙俯身趴在叶舟上。屈扬用手轻轻划动湖水,将两人的叶舟荡进荷花丛中,借以掩映。
过不多时,果然只见东南方向缓缓荡来一艘小船,船上一人身材纤瘦,灰色袈衣,竟然是尼姑打扮,待得更近,夏静缘顿时认出她是愚谛寺明慈大师的无名弟子之一无悔,她手握木桨,船头搁置着一个简陋的大木匣子,不知大清早驾船出寺所为何事。
夏静缘见是熟识之人,慌乱顿消,正要起身。屈扬忙低声道:“别轻举妄动。”夏静缘撇着嘴,一肚子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