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敛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9
|本章字节:12170字
第一章蛰鳞初现
暮春的晌午,浓雾初散,灵蛟山庄浸浴着金色阳光,犹如蒙着一层瑰丽的绡绮。一切是那样地宁谧圣洁,唯有冉冉飘过的浮云,偶尔会将绡绮筛得七零八落,庄内各种斑驳交错的诡异阴影才会显现出来。
绛霄楼位于灵蛟山庄的东南角,是座木质的九层楼台,结构却与寻常塔式高楼相反,形如倒锥,圆形的外部轮廓逐层递增,精巧至极。只是相对于偌大的灵蛟山庄,耸立在一大片翠幌间的绛霄楼多少显得有些冷寂。
但这一日与往常全然不同,绛霄楼顶的大厅早已布置一新,灯煌荧竹,筵席齐备,各大门派敬赠的锦幛在飞檐上高悬着,巨大的楹联如同喷沸的飞瀑一样从两根趸柱上奔泻下来,十四个遒悍大字闪烁其上:“倚剑豪歌向秋草,暮天任侠振怀抱。”
厅内人头攒动,熟谙的叙旧论交,陌生的作揖引荐,但最后的话题总会归聚到三件事上:哪位前辈高人创出了一套震古烁今的武功绝学;哪位初出江湖的少年隽才崭露头角,驰名武林;或是哪位风烈侠客做下了惊心动魄的惊澜壮举。每当这个时候,那些旁听的江湖人士没有一个不会露出羡慕或是妒忌的眼神,指不定还会在自己肚子里嘀咕:那五千两金子又要落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啊。
今天,是灵蛟山庄侠义大赏颁示的日子。所谓灵蛟侠义大赏,乃是由灵蛟山庄庄主罗昌赫每年出资五千两黄金,在重阳节这天奖赏这一年中对武学或者侠义有过杰出贡献的人物,共分作三个赏项:第一赏为“臻进之武”,赏金一千两,候选者必须以自创的一套武功,辟中华武学之新径,并对后人的武学创新有所启发;第二赏为“初逞之芒”,赏金也是一千两,候选者必须在二十五岁以下,初出江湖便锋芒毕露者。
第三赏则是“济世之侠”,分量为最重,赏金也是最高的三千两,但候选的范畴却最不拘。前两赏的候选者必须是江湖人士,此赏却放宽到华夏各族,三教九流,年龄没有限制,是否江湖出身并无考虑,懂不懂得武功也不重要,只要一人秉持侠义之心,践行豪壮之举,就有被列入候选的资格。前年的得主张云景便是典例,他不过是个全然不懂武功的穷书生,因为在赶考途中恰遇数名悍匪欲向一对年轻姐妹施暴,当即挺身而出与悍匪展开殊死之斗,直至援手闻讯赶到,歼灭歹徒。那时张云景的左臂已被斩断,全身大小刀伤近百处,几近丧命,却最终力保两姐妹清白未污,其荡气回肠的壮举,就连自负侠烈的众武林人士也觉汗颜,其“济世之侠”的名号当之无愧。
自三十年前邪教覆灭,江湖已经许久未现波澜了,新近出生的孩子们只有从说书老人口中才能听说到那些刀光剑影,豪行侠迹。也不知是不是饱暖思淫欲之故,没有战乱纷争的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心中的丑恶反而更会凸现出来,近来江湖上常常会发生一些骇人视听的奇案异闻,轻则有悖仁德,违犯侠义,重则泯灭人性,丧尽天良。
于是,灵蛟山庄侠义大赏应势而生,自从五年前第一次颁示,它即刻成为对“武侠”两字衡量的标杆,尤其是“济世之侠”的赏项,登时给当下正气渐失的世道注入了一道激奋的清流,近来逐渐偏武而轻侠的江湖也得以重新修正,意义之大,已远远超出了赏金的范畴。
所以纵然淮安城连着数日大雾磅礴,在接到灵蛟山庄侠义大赏的邀帖后,四隅八方的江湖豪士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到洪泽湖畔的灵蛟山庄来,其中更是有蛾眉派掌门若茗道长、神农派长老徐乘风、铜鼎门门主秦晖这三位响当当的人物。
此刻将近正午时分,若茗道长、徐乘风与秦晖均已入席,候选者与数位前大赏得主也陆续就座,宾客们也都停下了讨论,凝神屏气地等待着。
终于,在众所瞩目之下,身着墨色棉布直裰,脚踏麋皮皂靴,显得神采奕奕的罗昌赫在一位风霜老者和一名韶龄女郎的陪伴下准时出现在绛霄楼。众人都识得那位老者是灵蛟山庄的大总管缪霜,却对这位容貌姣丽的女郎颇为陌生,不少宾客已在心中猜测她与尚未婚娶的罗昌赫之间的暧昧,但更多的人却已经把注意力放在了罗昌赫手中那三封镶着金边的锦笺,不消猜,锦笺中的内容自然便是他与多位武林名宿共同评判出的大赏结果。
罗昌赫正待说几句场面话,留意到大伙渴盼的眼神,顿知不必再过多赘述,他微微笑了笑,取出第一封锦笺,破蜡开启,朗声道:“第一赏‘臻进之武’,候选者有孤鹤派刘长清刘大侠、乔松门骆云天骆门主……”前后说了六个如雷贯耳的姓名,然后顿了顿,声音拉长,“最终的获选者是——点苍派的陈豁陈长老!他自创的恍惚拳法,能在刹那间同时击出一虚一实两道拳劲,使对手难以分辨而出奇制胜,对中华武学有着极大创新,故而获颁此赏!”
雷鸣般的掌声中,陈豁大步而上,自罗昌赫手中接过锦笺,坦然接受众人赞羡。要知这锦笺不仅是他获得“臻进之武”大赏的证明,还是那赏金的契约,赏会过后他便可凭此去灵蛟山庄的库房中领取一千两黄金。
依照惯例,陈豁获赏之后,当即大方地将自己所创的恍惚拳法演示了一遍。只见他初始还是有板有眼的挥舞着拳头,倏尔越变越快,霎那间化作一片纷飞的重影,变幻莫测,眩目欲花,博得了满堂喝彩。
陈豁退下后,罗昌赫接着便取出第二封锦笺,将第二赏“初逞之芒”宣读出来。获赏者是蛾眉派第二代女弟子陈清翎。这位陈清翎不过十九岁,但出师才三个月便在论剑大会上一鸣惊人,剑法之高,连许多同龄的男子也自愧不如,获此殊荣也是众望所归。而且“初逞之芒”大赏先前从未颁给过女子,今日开创此例,意义无疑又更深了一层。蛾眉派掌门若茗道长望着爱徒蹦蹦跳跳地上前受赏,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前两赏相继颁出,众宾客的心却愈加绷紧起来,目光尽皆落到那最后一封锦笺上。罗昌赫小心地从那女郎手中接过那封锦笺,读罢候选者的名列,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念出那个众所瞩目的“济世之侠”之名,忽然眼角微张,直勾勾地望向正前方,似乎瞧见了什么异象。
众宾客循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背后有扇开启了的窗户,透过袅袅轻雾,只见窗外有一片葱茂的藂林,环绕着一个硕大的内流湖,湖面如镜,幽寂得令人生畏。
熟知灵蛟山庄过往的宾客顿时明白罗昌赫为何面露不悦了。原来这湖叫做蛰鳞湖,本该是处水光潋滟的赏景佳所,如今却已是不祥之地,只因它映照出了灵蛟山庄的创建者、大富豪夏伯雄的悲惨一生:十多之前,先是夏伯雄的一名爱妾在湖中溺亡,不久夏伯雄自己在湖上泛舟时也因醉酒而落水身亡。
蛰鳞湖由此便成了灵蛟山庄内最阴森之处,如今恰逢盛会,岂能被不吉之物所扰,这扇窗子本当关得死死,这时却不知为何打了开来。
缪总管面色惶恐,急忙要去将窗户合上,哪知才走到窗前,忽然诧异地叫了一声。众人再次看出窗外,这才发现那蛰鳞湖岸上似乎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着裘皮大氅的胖子直挺挺地鹄立着,衣袂随风款摆,还有一个体格威武的中年男子正背着手缓步走动。
“这不是那两个人么?”马上便有眼尖的宾客依据那两个人身形和所穿的衣裳认了出来,那胖子是濮阳骐雄镖局的总镖头雷火驰,另一个则是江西龟峰派掌门娄无尽。这两人成名已久,但是鲜少参与武林盛会,与众人算不上熟络,这两天在山庄里也没怎么惹人注意,此刻却现身在蛰鳞湖畔,不由叫人疑窦丛生。
罗昌赫愣了一愣,正要吩咐下人去查探,突听得水浪翻飞之声。所有人齐齐望向窗外,只见蛰鳞湖上水势腾涌,白浪掀天,遽然间一头庞大的怪物破湖而出,长身一卷,张开血盆大口,登将湖岸上的雷火驰与娄无尽都噬入口中,随即硕身骤沉,“嘭”地一声又没回湖中,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这异变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但绛霄楼上的所有人都瞧在了眼中,却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只是瞠目咂舌地呆立着,脑中翻来覆去全是方才见到的那头怪物:硕大的蛇身,枝杈般的锐角,金色的鳞片,灰白的须鬃——不是殊形诡状的离奇鬼怪,而是他们从小到大在古籍里,在画卷中,在长辈的故事中,念过看过听过千遍万遍的那头万兽之神!
“龙,那……那是一头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发疯似地嘶喊了出来……
嘉兴,南湖之畔。
华玄终于回到了睽违多时的家,他将肩头两个大木箱放到院子里,用匕首橇开木箱上的铁箍,将箱内的物件逐一取出来。
这是个佛塔的模型,塔身是落叶松木制的,塔顶却是个铁葫芦。华玄巧手迭施,顷刻便将木铁两部分拼装在一起,随即把佛塔放在草地正中的平地上,端坐着察看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的门忽然吱呀开启,一个爽朗的男子笑声响了起来:“你总算回来了,我先前可已经三顾茅庐而无获了,险些抱憾而归,万幸,万幸。”
华玄不必回头,便知是老朋友甄裕又找上门来了。
甄裕的身份乃是濯门的“濯客”。濯门,脱胎于六扇门,乃是当今江湖中最权威的门派,其职责是解决江湖中的争端和疑案,门中的弟子称“濯客”,所谓濯,正是喻合了江湖之义,旨在剔除丑恶,濯涤污秽。甄裕乃是濯门的第四代濯客,年纪虽轻,名声却在他连破几桩江湖奇案之后开始渐渐响亮。
华玄虽与甄裕是莫逆交,但是每当见对方来访,总不会认为有什么好事。他也不起身叙礼,只是淡淡地问:“腿上的伤好了吗?”
甄裕五个月前赴杭州追查食人魔案,不想中了邪徒暗算,腿部受了重伤。他见华玄冷漠中透着关心,顿时哂然一笑:“没事了,没事了。”
华玄点点头,话锋一转,指着身前佛塔的模型道:“你认得这塔么?”
甄裕刚想要说的话给他这句不搭界的提问生生堵了回去,纳罕道:“不认得。”
华玄缓缓道:“一个月前,山西新降县龙兴寺宝塔突现奇景,每日将近黄昏,塔顶即升青烟缕缕,距塔百丈内均清晰可见,持续半个时辰方逝,此景连续出现了十日,期间寺内僧人对宝塔做过细查,未发现丝毫异状,你说怪不怪。”
甄裕恍然道:“原来你先前去了山西研索这宝塔去了,可发现其中奥妙了么?”
华玄摇头道:“一点线索也没有,所以我专程请能工巧匠依照龙兴寺宝塔的原样制成了这个缩小的模型,准备在家中细细钻研,这阵子都不想被打扰。”
甄裕已经从话中听出了逐客令,但他也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便在华玄身后的草地上端坐下来,拔了株青草在掌心中揉搓着,不紧不慢地道:“十多日前,淮安灵蛟山庄发生的那桩大怪事,你听说了么?”
“你回去吧,那件案子必定另有隐情,”华玄头都不抬,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青草“啪”地一声给揉断了,甄裕脸色一变,既喜且惊:“原来你早知道了,难道你对那头龙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又怎样,那头所谓的‘龙’,没有可能是真的。”华玄仍然无动于衷。
“我们已经把那两具尸体捞上来了,不,那已经不能称作尸体了,而是被撕裂的碎片,”历经过无数大小阵仗的甄裕脸上竟露出了怖色,“只要你看到那些残缺肢体,便不会说得这么从容了。”
“那也说明不了就是龙,四大灵兽,龙、凤凰、麒麟与龟,除了末者,其余三兽从来没有确切的考证,几乎可以认定是前人杜撰出来的。”华玄显然连甄裕解释的机会也不愿给,“尤其是龙,骆头、蛇身、鹿角、牛耳、龟眼、鱼鳞、鹰爪,为何龙的身上尽是其它兽类的影子,那是因为我们的先辈希望自己的民族有风雨雷电的力量,巍峨群山的雄姿,能像鱼一样在碧海游弋,像鸟一样可以在苍穹飞翔。所以,才创造出了这种怪物——龙。”
“可……可是……”面对华玄咄咄逼人的架势,甄裕满肚子解释,就是说不出来。
“回去从别的切入口重新查案吧。”华玄叹了口气,懒得多说了,“去查查那些所谓的目击者,是否曾给人下过迷药,出现过幻觉,或是给人收买说了谎话。把你们濯门从前查案的本事都用出来,或许便会发现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啊!”一个澈亮而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使得华玄倏然一惊。他扭首望过去,这才发现进入自己院子的,并不只是甄裕一个人。
这是个淡雅脱俗的陌生少女,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红如榴花的蛱蝶裙,黢黑的秀发在脑后束成一条乌溜溜的长辫,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华玄看了一眼,却微微蹙起了眉。
先前华玄一直背对着门口,这少女也是此刻才看清了他年轻的脸,也露出吃惊的神情。
华玄一把将身后的甄裕拉到身侧,凑到他耳边道:“她是谁?”
甄裕耸耸肩,调皮地笑道:“她啊,乃是灵蛟山庄的副总管舒静缘舒小姐,庄主听说我要来找你帮忙,为表诚意,特地命她随我一起来的。”
“副总管?”华玄眉头锁得更深,又回头打量了一眼舒静缘。
甄裕在他耳边小声道:“她的一切我都查得清清楚楚:灵蛟山庄的总管缪霜年事已高,需要一名副手帮助打理事务,便在庄外贴榜招聘,这位舒大小姐正是在那时入庄的。听说当时应聘的有几千人,最后获选的却是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确然让人不解。路上我也曾开玩笑地问,是不是罗昌赫看中了她的美貌。可这小丫头马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自己可是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
华玄可不想知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瞪了甄裕一眼。甄裕向他做了个鬼脸,咳嗽一声站回到舒静缘身边。
舒静缘拉着甄裕走开几步,小声道:“这个人就是你要找的那……那个钩赜派弟子?”
甄裕点头道:“不错,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或许是钩赜派历代弟子中最具天赋的一个。我之前能连破奇案,不少次都是倚仗着他的。若说世上还有人能弄清楚蛰鳞湖里的那头龙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了。”
舒静缘盯着华玄的背影,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么个怪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你这句话怎么听得有些耳熟啊,以前哪个女孩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呢。”甄裕挠挠头,突地脸上微变,双眸中闪过一丝哀伤,转而对着舒静缘,“但我忘了说,这个人性子有些古怪,不是什么事都会答应的。”
舒静缘摆出偏不信邪的姿态,绕转到了华玄身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当时在场的有神农派的徐乘风长老,以他的医药本领,你说可能被人下毒暗算吗?还有德高望重的铜鼎门秦老前辈和蛾眉派掌门若茗道长,他们可能被人收买吗?在场近百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你说他们全都是被幻觉蒙蔽了么?”
她连连发问,最后用那翦水似的双眸直盯着华玄,一字一句道:“我那时也在场,也看到了那头龙,听说钩赜派弟子能用双眼便能看透人心,你便来试试看,我是不是在撒谎。”
华玄的目光没有躲避,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却全然没有传说中透人肺腑的锐气,反而淡然如澄澈之水。到最后反倒是舒静缘不好意思了,她微微低下头,不敢与华玄直视。
华玄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继续捣弄他那尊“龙兴寺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