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瑜道：“千真万确，这是我做坚蚕盗时落下的毛病，每到一处陌生之地，便会留意各处的守备。那往生井外的六道轮弟子虽没有几人，但个个都是高手。显然，那往生井中，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莫非，迦孪花就藏在那儿？”

华玄心神激荡，屏住气问道：“可怎么才能潜进去？”纪天瑜轻笑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要潜入那石屋，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我需要你的援手。你堂堂一个钩赜派弟子，不会不愿与我这人人喊打的盗贼为伍吧。”华玄毫不犹豫，穿戴起了夜行服，沉声道：“为了静缘，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华玄穿上夜行服，与纪天瑜悄然出了辟尘庵。纪天瑜疾步先前，却没循着梵刹峰的方向，反而一路往西而去。华玄纳罕道：“往生井不在那边。”纪天瑜道：“别多嘴，跟着我来就是。”华玄满腹疑窦，只得紧紧跟随。

皓月高悬在顶，两人在黑暗中一前一后地疾行。华玄只觉地势越来越高，心中疑惑也越来越深，忽然间眼前一亮，只见纪天瑜竟将自己带到了洛迦山另一处山峰之顶。这山峰比梵刹峰高得多，从峰顶鸟瞰下去，只见到北方远处几簇星罗的灯火，正是六道轮所在。

华玄不明所以道：“咱们到这儿来做什么？”纪天瑜忽道：“傻瓜蛋，抱住我。”华玄讶然道：“你说什么。”纪天瑜轻轻哼了一声，不容分说地从腰间拉出一条皮带，便将自己和华玄绑在一起。华玄眉头深皱，按住她的手道：“纪天瑜，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皓白的月光铺洒之下，纪天瑜的脸庞却显得红嫣嫣的，她神秘地一笑，“要你陪我一起飞。”突然伸手抱住华玄，身子前倾，竟然和他一起掉下了山峰。

华玄万料不到她会如此，猝不及防之下，从峰顶上倒栽了下去，可只是落下了四五丈，只觉腰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浮力，身子登时如风筝般悠悠荡荡地飘了出去。他定睛再看，纪天瑜背上已多出了两展巨大的飞翼，借着风力滑翔在空中。

华玄登时回想起当初在千岛湖那处蛇岛上，自己险些葬身稚蛇之口，正是纪天瑜及时出现，将自己救出。那时的自己，也是这般与她一同在空中飞翔。

华玄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打算飞过去。”纪天瑜抱着他道：“要去往生井，便得先过轮回殿，那处守备的六道轮弟子众多，我一个人还行，但要带着你这个傻瓜蛋悄无声息地闯过去，可就棘手了。所以只得这样了。”华玄被她紧抱在怀中，鼻中嗅到她身上的少女香味，颇觉得不自在，然而他知道纪天瑜借风力滑翔，全靠身体姿态调整方向和落点，自己略微晃动，都有可能让她判断失误，当下凝神屏气，丝毫不动。

两人翱翔了一阵，纪天瑜突然柔声道：“傻瓜蛋，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和我相识那日。也是这么一个明月之夜，我偷偷把你叫了出去，咱们一起潜进双龙帮。”华玄苦笑道：“哪能忘了呢，我至今身上还留着疤呢。”纪天瑜道：“那时我若不将你留下拖延他们，自己便溜不掉了。不过我逃走后便将一块写着‘华玄身陷双龙帮、处境危险’的小木牌丢进了你师父的房里。”

华玄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师父才能及时赶到，救了我出来。”纪天瑜笑道：“那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华玄脱口道：“多谢……”谢字方才出口，才知又上了她的当，当即住嘴不说。纪天瑜乐得咯咯直笑，华玄不解道：“我从未做过对你不起的事，你为何总拿我开玩笑。”、

纪天瑜笑声止歇，愣了半晌，突然道：“傻瓜蛋，你……我……”她从来爽人爽语，不知为何这时却变得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华玄正觉奇怪，不经意地俯首一瞥，只见身底的树木岩石越变越大，原来他与纪天瑜正急速下降，距离地面已不足二十丈。华玄急忙喊道：“天瑜，小心。”

纪天瑜兀自发痴，听到华玄提点，猛然回神，收拢羽翼。可降速实在太快，已难以安稳降落，两人猛地向一堆山石俯冲过去。华玄急中生智，运转出争衡功，双腿为支点，顷刻间在两人与山石之间架起一座天平，降落之力瞬间给他减低到十分之一。他与纪天瑜砰地一声掉落在地，就势滚了十多圈，刚才消止。

华玄脸色焦急，仔细查看纪天瑜全身，见她身无大碍，只是擦破了几处外皮，背上的机关羽翼却已经毁了。他心中一宽，随即埋怨道：“你也太不小心了，那时怎么就突然分神了？”

纪天瑜嗫嚅道：“还……还不是因为你。”华玄奇怪道：“因为我？”

纪天瑜不再言语，忿忿地站起来，拍了怕身上的灰尘，将损坏的机关翼叠起来，收进背囊。她环顾了一眼四周，松了口气道：“还好，虽然略有失误，咱们仍是落在梵刹峰上了。让我瞧瞧了，是了，再往北去不远就是因果居和往生井，咱们走吧。”她一脸若无其事，小心翼翼地往北而去。华玄一脸不解，只得紧随在她身后。

两人往北走了一袋烟功夫，忽听得前方有人哭泣之声。华玄与纪天瑜相顾愕然，停下脚步，眺望过去，只见前方树林中伫立着一个人影，身材窈窕，似乎是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哭了一阵，哽咽道：“求求你放过我吧。”她声音甫出，华玄和纪天瑜不由地面面相觑，纪天瑜低声道：“萧夫人？”

那女子正是萧泯的妻子丹裳，月光之下，她只穿着一袭单衣，身体左摇右晃，颇不自然。突然又听她声音一转，变成了另一个凶狠的女子声音：“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就这么算了吗？”萧夫人又变回柔弱声音道：“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她又换回凶狠声音：“不，我要你这辈子偿补我。”温柔声音道：“你……你要我如何偿补？”凶狠声音道：“我要变成你，待在萧郎身边！”温柔声音道：“不……不行，我和萧郎已经有了悦儿，我和他永远不能再分开了。”抓扯着头发，显得痛苦无比。

萧夫人分别变换着两种声音，自己与自己对话，让人听得头皮发麻。华玄在纪天瑜耳边道：“她似乎是梦游症发作。”纪天瑜不解道：“奇了怪了，患了梦游症的人，还能分裂成两个人吗，除了萧夫人，另外那人是谁？”华玄眉头深皱，一脸费解。再看向萧夫人，只见她呆呆站了一阵，便缓缓地向南方走去，逐渐消逝在夜色中。

纪天瑜叹了口气：“这六道轮果然诡异，连这萧夫人也如此古怪。”突又道：“不过也好，萧夫人既然出来了，便不用这么急着回去了。”华玄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纪天瑜神秘一笑道：“你过会便知道了。”拉着他继续向北。没过多久，忽听远处传来波涛浪滚的哗哗声，便知已经临近悬崖，再往前走过一片榛丛，那座石屋在月色下若隐若现，远远见到四名黑衣弟子伫立在石屋前，那四人身材高大，衣襟中的肌肉高高隆起。

相距仍有二十多丈，纪天瑜停下了脚步，低声道：“再往前走，便给那四人发觉了，他们都是顶尖高手，要是硬闯，咱们俩没有胜算。”华玄皱眉道：“那怎么办？”纪天瑜道：“自然还得靠我，你安静地等在这，我若不叫你，千万别现身。”她边说边褪去夜行服，又把头发挽起。华玄这才发现，她内里还套着一件鹅黄缎子夹袄。

纪天瑜换过一身装束，又从袖中取出一条面纱覆盖在脸上，登时变得端丽庄雅起来。华玄凝视她装扮容貌，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不就是萧夫人么！

八、往生

华玄满脸惊讶，纪天瑜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从树林中走了出去，脚踏落叶，沙沙作响。远处那四名六道轮弟子登时警觉，一人喝道：“什么人！”纪天瑜沉声道：“是我。”声音清冷，也将萧夫人学得惟妙惟肖。

四位弟子瞧清她容貌，顿时躬身：“原来是少轮主夫人。”方才喝叫那人道：“不知夫人深夜到此，有何吩咐？”纪天瑜道：“近日变故多生，命案频发。少轮主让我来叮嘱一声，要你们务必小心谨慎，看守好往生井中的事物。”四人齐声道：“何需少轮主吩咐，我四人自当鞠躬尽瘁，誓死保护好往生井。”纪天瑜颔首道：“我这就放心了。”说完突然长叹了一声。

一人问道：“夫人为何长叹？”纪天瑜抚摸脸庞道：“你们可知我为何整日戴着面纱。”四人面面相觑，一人道：“听说……听说夫人容貌有恙，不便见人。”纪天瑜摇头道：“不，我容貌从来无恙，只是少轮主他……他不许我见人。”四人大为惊奇，异口同声道：“为何？”

纪天瑜道：“只因我长得太美，他生怕别人瞧见了，神魂颠倒，抢了我去。”说话间突然摘去面纱，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登时映现在四人面前。那四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瞧见纪天瑜的脸，霎时都惊呆了。纪天瑜眼芒绽放，双手齐出，闪电般封住了四人的穴道。四人瞪大了眼，兀自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纪天瑜笑道：“我可不是你们萧夫人。也算给你们一个教训，记住了，红颜祸水，不要轻易相信美貌女子。”回头向着树丛喊道：“傻瓜蛋，出来吧。”

华玄走到纪天瑜身边，诧异地瞧着那四名六道轮弟子。纪天瑜道：“还愣着干什么，进去啊。”推开门走进了石屋。华玄对那四人道：“迫不得已，敬请恕罪。”紧跟了进去。

石屋内一片黑暗。纪天瑜燃起火折子，点亮了石屋里的壁灯。两人眼前登时豁然，只见这石屋与外观一般简陋，六面墙上分别绘有表征天人、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和地狱的壁画。屋内正中是一个砖石砌成的井，井口被一块圆石封住，想必便是六道轮弟子处理尸骸的往生井。紧靠着天人壁画处则摆有一副黯黑色的大棺，

纪天瑜蹙眉道：“这也太简单了些吧，谁也不会把那么珍贵的奇花藏在这儿吧。不对，一定另有机关。”她开始蹑手蹑脚地查看周遭。华玄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副黑棺上，他注意到，这副棺木虽然外形像灵柩，却有许多地方与众不同：其一，棺身漆黑，却光滑如镜，竟能反映出自己的容貌；其二，棺底做成莲花座模样，镌有两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其三，棺盖正中镶有一个命盘，上头密密麻麻地绘满了文字和符号。

华玄心神一凛，向棺木走过去，凝视向那命盘，只见此盘圆心外有数个叠套的轮环，每个轮环又均分做数个小格。除了轮回六道、还有五行八卦、天干地支、北斗七星等等各种宗教、术数、天象、地理和易法字符，

纪天瑜见华玄盯着那黑棺，也面带好奇地走过来，她瞧着那命盘问：“这是什么怪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华玄答道：“这是个制作精巧的暗码锁盘，每个轮环都可以绕着圆心转动，只有所有轮环中某个特定的码格列成一条直线，当中的机窍锁扣才能打开。”纪天瑜吃惊道：“竟有这等精妙的锁盘，我偷盗过这么多的宝贝，可从没遇到过这个。”

华玄眉头微皱，伸手摸了摸那棺木的质地，不禁倏然一惊：“这是惊鸾木！”纪天瑜不解道：“惊鸾木？”华玄道：“这惊鸾木十分罕见，千年才能长成，以它制成的木料刀枪难入，水火不侵，虫蚁也难以腐蚀。这棺木竟然是由惊鸾木通体打造的，当真不可思议。”

纪天瑜思索了一阵，惊恍道：“傻瓜蛋，又是刀枪不入的惊鸾木，又是精巧无比的锁盘，你说这副棺材里装的一定是异常珍罕的宝物吧，莫非……莫非就是迦孪？”华玄身子一震，微微喘起了气。纪天瑜道：“要不，我们偷偷打开瞧瞧？”华玄面露犹豫之色。纪天瑜又问：“你可有办法将这锁盘打开么？”华玄犯难道：“只有知晓暗码之人，才能打开。”纪天瑜道：“就不能试一试吗？”华玄摇摇头道：“这轮盘中的码格组合，少说也有上万种，如何试得出来。”

纪天瑜略微生气道：“你若试了，或许碰巧就打开了。你若不试，就永远别想看到里头装着什么。静缘也就别指望惩恶扬善花了。”华玄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这就试试。”他伸手转动锁盘，十多个轮环顿时旋转开来，发出咔咔的响声。纪天瑜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看着。

华玄连试几次，锁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水，口中不住默念：“上天保佑，惩恶扬善花便在这棺木当中。”凝神屏气，正在继续转动锁盘，不经意地向左首一瞥，突然发现，光滑如镜的棺身上，反射出这样一幅景象：一个青衣人就站在纪天瑜身后，悄无声息地举起了右掌，对准了她的背心！

华玄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左手素灵指迸然而发，直取那青衣人小腹。青衣人右掌稍移，转而挡住了这一指。华玄左手指尖与那老者右掌相击，如触铁板，几乎拗断，他不敢硬拼，当即右手拉住纪天瑜，往左侧连撤两步，猛一抬头，这才瞧清对方，只见这青衣人身材瘦高，头发散乱地披着，容貌被几缕额发遮挡，透出一双渗渗的眼珠子。

纪天瑜见华玄突然动手，兀自纳罕，转过头来，突然瞧见那青衣人，不禁愕然。华玄道：“此人心怀叵测，方才要偷袭害我们。”纪天瑜悚然道：“你……你是谁？”

老者冷面不语，右掌平展，肘部一旋，抡划出一个巨大的圆环，向两人当头罩来。纪天瑜娇咤一声，舞动双拳，当先冲上，她身姿窈窕，拳法的架势却刚烈粗犷，左拳右拳交相前击，倏忽便攻到了青衣人面前，打进了那圆环里。

青衣人右掌中划出的圆环却包含了重重叠叠的掌印，叫人目不暇接。纪天瑜的拳法刚硬，直进直出，虽能穿透环面，却总是被虚影蒙蔽，击中不到老者的真身。更奇怪的是，她出拳时招式端正，力道十足，可一旦透过圆环，随即姿态扭曲，威力亦大打折扣，仿佛那圆环有一层滤网，将她拳法的精髓都排斥在了外头。

华玄无裕多思，手腕一抖，左手食指从纪天瑜左颈伸出，戳向青衣人额头，料想以纪天瑜身体作虚晃，必能攻个对手猝不及防，孰料指尖透过圆环，随即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扭转涡漩之力，原本纯正笔直的指力顿时弯曲羸弱，再难伤敌半分。

华玄心念一动，登时恍然，原来这个以掌影组成的圆环并非只是虚招，而是在其中蕴含了极深的内力，内力自圆环边缘指向圆心。任你再精湛的招式，再雄浑的劲道，一旦透过这个圆环，被其内力所扰，顿时变得笨拙虚弱，不堪一击。然而要想将这掌法运转如意，施展者的内力和武学造诣需得非同小可。

此人究竟是谁？华玄心中大起疑窦，恍惚之间，又听青衣人低喝一声，划圈的轴由肘部换到了肩部，划出的圆环也徒然变大了一倍，已将纪天瑜的拳法和华玄的素灵指一同包裹在内，无论两人如何施展变幻，总是挣脱不出。青衣人划圈的右掌遽然加速，将圆环向两人的脑袋逼近过来。华玄心中大叫不妙，这圆环罩住招式扭曲招式，罩住内力削弱内力，罩住人的脑袋，那可就是要了人的性命。

他急忙运起争衡功，意欲借力还力，扭转颓湿，孰料争衡之功，在于两者相争，此动彼应。可这青衣人的掌法却是一个终而复始的循环，圆生圆消，完全不能在其上架设支点。

想通这道理，华玄心中惶急，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却突然听到纪天瑜叫了一声：“傻瓜蛋，快逃命！”脖子一梗，挺身向那圆环中扑了过去，竟是要舍弃自己，救得华玄脱逃。华玄大惊失色，伸手去阻她，却抓了个空。

青衣人见纪天瑜猛扑过来，渗白的瞳孔中也露出了一股愕然之色，掌影一变，圆环登时拉得狭长，一下子将纪天瑜裹夹当中。他一击得逞，目光中透出得意之色，倏忽间脸色一变，低头凝视，却见掌中所夹的只是一件鹅黄色夹袄。华玄凝目细审，登时一喜。

原来这“金蝉脱壳”是身为纪天瑜的看家本领，她身为坚蚕盗时，面对追击，常常能褪下皮囊，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才猛地一扑，实则只是身上衣裳趋前，自己却早已溜出，就地一滚，已蹿到了青衣人身后。纪天瑜哈哈一笑：“上当了吧！”伸手向他腰际穴道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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