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玄听到这儿，胸口咯噔一下：“当年一役，五庞掌门和众多中原高手皆受重伤。之后曲北芒沉迷琥珀神胎，赵无惮抢夺迦孪，何慕云五人虽不是全为了自己，但也变得丧失人性。所有人似乎都从抗击邪魔的正义道变成了不择手段的恶魔。难道受伤的不止是身躯，人心也伤了，变了？”

又听何慕云继续道：“那时我们虽然身处孤岛，依然放不下心，生怕有人会来抢夺，不仅由逐浪帮弟子在岛周守护，我们几人也轮流守在迦孪旁，不敢有一丝懈怠。万事俱备，只待花开，然而就在距花开之日还有三日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华玄脱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何慕云咬牙切齿道：“记得那日，突然有值守的逐浪帮惊声大叫，我们跑到岸边，只见海边上飘来一个正正方方的水晶盒子。赵无惮命海船开炮轰击那水晶盒，却不能阻碍其分毫。我们心生惶恐，群起戒备，只见那水晶盒子漂到眼前，轰地一声炸了开来。霎那之间，所有人都昏了过去，醒来只后，迦孪花便消失了，连那个被我们用来试药的乞儿也不见了，海中空空荡荡，也没有那水晶盒的踪影。”

华玄脸色微变道：“夺走迦孪花的人是谁？”何慕云摇头道：“我们就连他的影子也没瞧见。所有人好像觉得做了一场梦。后来赵无惮倾尽了人力物力，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有那朵花的丝毫线索。”

纪天瑜又问：“那你们又是如何找到六道轮来的？”何慕云道：“冥冥中自有天意，两年之前，有一郁郁不得志之人投奔向赵无惮，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十年前的观音诞辰之日，他亲眼见到六道轮少轮主萧泯服下了一瓣赤迦孪，双目得以复明。”

“那人是谁？为何诬陷我！”萧泯满脸不可思议，“我两只眼睛确实是十年前的观音诞辰日复明的，但是……但是我绝没有服下过迦孪花！”转头看了一眼萧夫人。

华玄却突然留意到，何慕云述说惩恶扬善花时，萧夫人始终默然谛听，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旧事。

“那人是谁，只有赵无惮知道，我们都不知情。”何慕云冷笑一声，“不过那人乃是对赵无惮发了毒誓的，绝无半句谎言。萧泯，我如今已经沦为你的阶下囚，你又何必再对我说谎。真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迦孪花终究还是被你们六道轮夺走了。”萧泯连连摇头，示意完全不知情。

纪天瑜却问道：“你们既以为迦孪花落入了六道轮之手，又为何不来洛迦山抢夺呢？”何慕云道：“一来，赵无惮对萧清冷颇为忌惮，就算逐浪帮与六道轮开战，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来，就算逐浪帮赢了，却难保六道轮不会毁灭迦孪花，宁死不让我们得逞。”

萧泯沉声道：“于是你们五人又像三十年前对付孙凝叔叔一样，故意接近六道轮，假意与我攀交，实则暗存歹心，觊觎着惩恶扬善花。”何慕云点头道：“我们让温有德来到洛迦山，便是想先摸清六道轮的底细，他事先故意受冷染上风寒，便是为了在你面前示弱，使六道轮失去警惕，以便暗中行动。可谁知道，他住下的当晚，便遭了毒手！接着是辛翎和江龙涛，我原来以为是你……”

何慕云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但我如今知道了，那……那不是你，即使迦孪花在你手中，观音诞辰日未至。你也不可能用青迦孪将温有德与江龙涛变作石雕。那……那一定是孙凝的魂魄，他临死前说过，无论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一定会让我们恶有恶报！他们都死光了，最后……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了，就剩下我一个了！”他身子摇晃，甩动手脚上的镣铐，神情渐趋疯狂，砰地一声，倒地晕了过去。一旁的六道轮弟子急忙将他抬了出去。

轮回殿中，霎时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凝眉思索着这三十年间惩恶扬善花的种种奇异之事，尽都觉得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

萧泯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萧泯苟活三十多年，从来堂堂正正，撒谎讹人的事，从未做过一件，惩恶扬善花确实不在我手中，萧泯之心，日月可鉴。何慕云与温东升我会交给濯门处置，三十年前孙叔叔被害的真相，我也会向濯门陈述清楚，以洗清他的冤屈。江龙涛已死，赵无惮阴谋败露，必定大怒，逐浪帮与六道轮之战一触即发。华先生、夏姑娘纪姑娘，你我素不相识，这两日却鼎力相助，萧泯感激不尽。你们这就快离开吧，免得被战火殃及。”他深深叹了口气，携着妻子的手走进内堂。

夏静缘纪天瑜面面相觑，眸子里迷雾混漫。华玄伫立在轮回殿中，脸色灰蒙，身躯纹丝不动，犹如化作了另一尊石雕。

七、迷雾

碧海银沙，水天一色。夕阳之下，海水满盈，浪花十分凶猛，前赴后继地涌上岸来。

华玄、纪天瑜与夏静缘便站在沙滩上，凝望着远处的海水，随着潮起潮退，三人的脚不时地浸没在海水中。纪天瑜干脆褪去了鞋袜，任由玉葱似的双足沉浮不定。

夏静缘向华玄问道：“华大哥，你觉得那真是孙凝的诅咒吗？”华玄摇头道：“自然不会是什么诅咒。”纪天瑜道：“可你怎么解释陆西来、玄鹤、温有德、辛翎和江龙涛五人的死。陆西来和玄鹤是服下赤迦孪变成石雕的；温有德和江龙涛则还没到花开之日，也化作了石雕。这完全不符常理，除了孙凝灵魂复仇还能有什么解释。”

华玄蹙眉不答，只是道：“我只是不明白，孙凝临死前为何要那么说。”

夏静缘点头道：“恩，孙凝临死前说出的那段话，似乎他料定这三十年中，何慕云、温有德、辛翎、玄鹤和陆西来都会遭到报应。孙凝为什么如此有把握，难道他在那迦孪花上做了什么手脚？”华玄摇头道：“若他做了手脚，临死前便不会将迦孪花掷出悬崖，使得江龙涛他们找到花时，花已凋落。”

纪天瑜点头道：“是啊，更奇怪的是。孙凝明明从天竺带回了迦孪花，为什么隔了一年才想到要告诉别人呢，难道他有什么顾忌？”夏静缘也疑惑道：“何慕云不承认杀了药王门四药使，那么凶手还是孙凝么？”

两个女孩满是疑惑的目光都瞧向了华玄。华玄并不答话，双目遥望远处的海面。

“如果不是孙凝的魂魄作怪，那么……”纪天瑜思索一阵，向着夏静缘道，“静缘，你们不觉得，萧清冷萧泯父子有些古怪么？”夏静缘微微一愕，不解其意。

纪天瑜道：“六道轮轮主萧清冷与孙凝乃是莫逆之交，孙凝在华山上被人逼死。难道他只是大哭一阵，便就此不了了之？”夏静缘吃惊道：“天瑜，难道你怀疑少轮主？”

纪天瑜道：“何慕云已经自承罪恶，不会再说谎。必是有人亲眼见到萧泯服下了赤迦孪。况且据我说知，紫冥蟾之毒也不是寻常药草所能解的。”

华玄转头看着纪天瑜道：“所以你觉得，萧泯在说谎。惩恶扬善花就在他的手中，温有德、辛翎和江龙涛都是萧泯杀死的，为的就是要替孙凝报仇？”纪天瑜颔首道：“我是这么猜测的，但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

夏静缘也道：“我虽然没有华大哥能钩赜人心的本领，但我觉得，少轮主是个好人。”纪天瑜笑道：“你不会只是瞧他长得好看吧。”夏静缘道：“才不是呢，就凭少轮主双目复明后，对他容貌丑陋的妻子不离不弃这点来看，我就觉得他绝不会是个坏人。”

“萧夫人？”华玄回想起轮回殿中萧夫人痴愣的模样，不禁疑窦丛生，“萧泯双目失明，就算服下了赤迦孪，自己或许也不知情。但萧夫人当时就在萧泯身边，她岂会瞧不见，若当时萧泯服下的不是赤迦孪，她又为何不替丈夫澄清？”

华玄并不愿相信萧泯夫妇心怀鬼胎，但他心中着实希望，惩恶扬善花就在他们手中，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能揭破真相，便能找到惩恶扬善花，静缘身上的痴男怨女叶便能解除了。

正思索间，突听纪天瑜叫了声痛，他转首瞧去，只见纪天瑜一屁股坐倒在沙滩上，握着脚丫子，左脚脚背上扒着一个赤红色的星状物。纪天瑜花容变色道：“这是什么呀。”

夏静缘急忙走过去，将那“红星星”摘了下来，仔细查视她脚背，松了口气道：“还好，蛰了一点点，不碍事的。”纪天瑜奇怪道：“什么怪东西啊？”夏静缘笑道：“这是海星，是被潮水冲上岸来的，别瞧它模样可爱，性子可凶猛呢。这海星还有一个本领，谁也及不上。”

纪天瑜好奇道：“什么本领？”夏静缘道：“将它撕成几块，每一块都能长出失去的部分，最后变成完整的海星。”纪天瑜好不惊讶：“真是神了，我自称坚蚕盗，还以为只有蚯蚓有再生之术，想不到和这海星比较，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要是有这本领，那还不逆了天了。”夏静缘笑道：“你要是有这本领，我撕下你一只手，便变成了两个纪天瑜，那我要管谁叫妹妹。”纪天瑜笑道：“一个我抢不过你，两个我还抢不过你啊。”夏静缘奇怪道：“你要抢什么呀？”纪天瑜瞥了一眼华玄道：“你说呢？”夏静缘脸上一红，把手中海星作势按向纪天瑜的嘴：“让它蛰了你的嘴，看你还胡不胡说。”纪天瑜伸手一挥，将海星打上了天，恰好落在了华玄脚边。

华玄低头凝视那赤红色的海星，见它缓缓蠕动，仍有生命，攒袖拾起，扔回了海中。恰在这时，不经意地一瞥，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绿影。华玄倏然一惊，定睛再看，那只是块被海水冲刷得雪白的礁石。

华玄走到那礁石边，仔细查视，并无发现海苔水草之类的绿色物体。他不禁大惑不解：“明明是白色礁石，为何会现绿影呢？”华玄脑中，顿时回想起了六道堂中被害的辛翎。她的尸体悬挂在那尊天人雕像上，众人冲进六道堂的时候，发现她身上也萦绕着一团若隐若现的绿影，那绿影既非反光，也不是迷雾。

原来如此！华玄身子一震，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绿影绝非什么鬼影，更非惩恶扬善花在作怪，而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华玄想通此节，精神不由地一振。

然而，究竟是谁设下了这诡计，刺死辛翎的凶器又是何物？他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便在这时，突听夏静缘和纪天瑜齐声惊叫了一声。他循声望去，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远处的海面上，正漂浮着一片晶莹透亮的浮舟，那浮舟十分古怪，竟然通体以水晶打造，方方正正的，好像一个盒子，夕阳照耀下，放出刺眼光芒。然而更古怪的是，浮舟上站着九条人影，均是身着素白长衫，头戴银色面罩，只露出口鼻嘴耳，依据身形，有男有女。

九人伫立船上，一动不动，任由浮舟缓缓漂浮着远去，仿佛来自冥界的幽灵。纪天瑜和夏静缘不禁都走到了华玄身后，纪天瑜颤声道：“那……那些是人是鬼？”

华玄凝视着那浮舟，脑中猛地想起何慕云说的那番话：“只见海边上飘来一个正正方方的水晶盒子……那水晶盒子漂到眼前，轰地一声炸了开来。霎那之间，所有人全都昏了过去，醒来后，迦孪花便消失了……海中空空荡荡，也没有那水晶盒的踪影。”

他禁不住向前走去，大声喊道：“你们是谁，你们是什么人！”浮舟上的九个人置若罔闻，随着那水晶舟漂向远处，渐渐消失不见。华玄胸口砰砰直跳，脑中一片空白。

三人回到辟尘庵的时候，明莹正在清扫落了一地的羽毛，空空荡荡的竹笼在屋檐下摇晃着，瞧着颇叫人凄凉。

纪天瑜左右顾盼，问道：“悦儿去哪了？”明莹道：“少轮主说六道轮即将有一场大劫难，不愿拖累旁人，已派人将悦儿抱了回去。”夏静缘叹了口气道：“少轮主看来已经萌了死志。”明莹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往厨室走去。

四人用完晚膳，天色已黑。明莹走进佛祠去作功课。夏静缘难得在外行走了一日，身体早已疲乏。华玄给她喂了药，便让纪天瑜扶她去睡了。

华玄在园中坐了一个时辰，脑中尽是海上水晶舟中的九个神秘人，然而无论他如何推想，都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只得断了思绪，走进佛祠，却见明莹正跪在蒲团上，面前插着三炷香，口中念道：“求菩萨保佑，六道轮轮主萧泯和她的女儿萧悦儿，还有……还有他的妻子丹裳，能够逢凶化吉，逃过这场浩劫。若定要遭此劫难，弟子愿代受痛楚，身入地狱也好，万劫不复也好，只求菩萨解脱他们的苦难。”下跪叩拜，头触地面，铿然有声。

华玄略有些吃惊，急忙上前扶起明莹道：“明莹师父，你何苦如此？”明莹倏然回过神，转过头，眼眶中竟满含泪水，她垂首道：“少轮主他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不该遭受劫难。”

华玄问道：“明莹大师与少轮主早就认识么？”明莹摇头道：“不，大约两年前，少轮主带悦儿在海边玩耍，悦儿顽皮，误跑进辟尘庵来。少轮主寻找到此，这才与贫尼相识。从此以后，少轮主便常带着夫人来此处上香，也常常将悦儿交由我管束。”

华玄又问：“这位萧夫人的来历，您可清楚么？”明莹摇头道：“少轮主的家事，明莹有何资格探问。”她站起身，避开华玄的目光：“静缘睡了吗，我去瞧瞧她。华施主早些歇息吧。”踱步走出了佛祠。华玄瞧着她背影远去，面露困惑。

他不敢多想，取出铺盖睡下。双目方才闭上，脑中犹如多出了几个小人，有条不紊地替他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切割成一条条线索，随后划分梳理，归置于他的记忆当中。他既然知道此案与惩恶扬善花有关，真相直接攸关到静缘的性命，自当全神贯注地破解其中谜团。

温有德的尸体姿态、白鹅毛褥子、榻底的取暖机关、萦绕在辛翎身上的绿影、辛翎胸口处的古怪伤口、江龙涛额头上的寸长裂缝、孙凝对惩恶扬善花长达一年的隐瞒、事发前两个月负气而走的阿雅拉、秋药使临死前手中抓着的冬凌草和醉吟花、二十年前服下赤迦孪变作石雕的玄鹤和陆西来、夺走迦孪的诡异水晶盒、十年前萧泯服下赤迦孪双目复明……

这一条条线索先后掠过华玄的脑海，华玄试着将它们拼合在一起，然而总是缺少那么关键的几块，几度尝试，终于还是难以如愿，只得叹了口气，选择放弃。

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尚未浮现，华玄默默地对自己说，他预感到，只要将所有的碎片找到，定能还原出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真相出来。到了那个时候，惩恶扬善花也会随着真相浮出水面。

想到此处，华玄不禁一阵激动，身子辗转，撞到了一旁的香案，香案往后一靠，又触及了那尊观世音的佛像。只听得啪啦一声，似乎有什么事物从佛像上掉落了下来。华玄心中一奇，摸黑寻过去，没过多久，便给他摸到了一件长方的事物，那事物能够开阖，夹有数百页纸张，竟然是一册书。

华玄好不奇怪，便要点亮灯烛，看个究竟。便在这时，突听得佛祠外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傻瓜蛋，你睡了吗？”正是纪天瑜。华玄将那册书揣入怀中，起身去开了门。只见纪天瑜换了一身夜行服，手里还拿着一套，一进门便塞进了华玄手里。

华玄不解道：“你……”纪天瑜轻声道：“小声点，别吵醒了静缘和明莹师父。”华玄压低声音问：“你这是要做什么？”纪天瑜道：“你不想替静缘找惩恶扬善花了么？”华玄身子微震道：“你说什么？”纪天瑜道：“刚才我想了很久，仍是觉得六道轮很可疑。你想想看，六道轮中接连出了这几件大事，轮主萧清冷竟然始终不现身。还有，六道轮除了轮主萧清冷兼任天道道主，另外还有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和地狱五名道主，可如今却只有崔卫风一人露面，其余四位道主又去了哪里？”华玄眉头深皱，陷入沉思。

纪天瑜又道：“先前我们在六道轮时，我便仔细观察过，你知道哪处看守最严密吗？”华玄问道：“哪处？”纪天瑜道：“既非轮回殿，也不是六道堂，而是悬崖边那个毫不起眼的石屋，往生井！”华玄讶异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