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抱住萧悦儿，面透恍然：“一定是她，是她打伤了悦儿！”萧泯脸色倏地一变：“你说，是碧裳打伤了悦儿！”

萧夫人咬牙道：“除了她还有谁，只因她依然深爱着你，却又恨我入骨！”她凝眉思索了一阵，突然又道：“温老庄主和江逐浪使也是她杀的，定也是她杀的。”华玄不解道：“为何？”萧夫人一字一句道：“因为她身上，便有一朵惩恶扬善花！”

听到“惩恶扬善花”五字，在场之人无不震骇。萧泯颤声道：“丹裳，你到底在说什么？”萧夫人对着他道：“萧郎，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么多年，当年治好了你紫冥蟾之毒，使你双目复明的，并不是我熬制的草药，而正是赤迦孪的花瓣！”

萧泯不信道：“丹裳，这……这不是真的……”萧夫人悲哀道：“碧裳没有死，我再也瞒不了你了，只盼我说出真相，你……你别怪我？”萧泯抓住她的肩头道：“我怎会怪你？你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夫人哭泣了一阵，擦拭了眼泪，忽然转头看着夏静缘：“夏姑娘，还记得你当初问我和萧郎是怎么相遇的吗？”夏静缘点点头。萧夫人道：“对不起，我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其实，在那个山谷中的，除了我和娘亲，还有我的妹妹，碧裳。”夏静缘面露讶然。

萧夫人缓缓述道：“我与碧裳是孪生姐妹，她和我一样，也是自出生便中了毒，相貌丑陋。不过娘亲说，她一定有办法能治好我们的。娘亲长得很美，她说等我们的病治好了，就会和她一样的美。”

华玄却顿时回想起和纪天瑜潜入梵刹峰时，见到萧夫人梦游时分裂成两人，自我对话的场景。不禁心中一动：“那时她分裂出的另一个人，莫非就是她妹妹碧裳？”

又听萧夫人接着道：“娘亲在谷中辟了一块田地，种上各色蔬果，除了供日常食用，多余的便由娘亲出谷去集市上换取稻米或绵布，但她出去的时候，总是把脸蒙上。我们问娘亲为什么，娘说外面的人都把她当成妖魔，她要是不遮着脸，一定会被他们给抓走。可我和碧裳怎么也不明白，娘亲明明长得那么美，怎么就成了妖怪呢？”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山谷中无忧无虑地度过，我和妹妹也不觉得相貌美丑有什么关系，可这一切，却在我们十岁的那一天改变了，那日，是二月十九。”

纪天瑜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却惊讶道：‘二月十九，那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也是迦孪花开的日子。”萧夫人颔首道：“这也是我和碧裳的生日。就在我们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娘亲将我们姐妹叫到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我与妹妹定睛瞧去，只见瓶中有一朵并蒂之花，两个花骨朵，一青一赤，已有含苞欲放之势。那是我们生来第一次看到这朵奇花。”

诸人无不露出的震惊的表情。就连萧泯都难以置信道：“丹裳，你娘她……她有一朵迦孪？你为何从未与我提起。”华玄也惊讶道：“如此说来，惩恶扬善花竟有两朵。据何慕云所述，孙凝手中那朵乃是从天竺求得的。可是萧夫人，你娘亲这朵又是从何而来？”

萧夫人摇头道：“娘从未说过它的来历。她只告诉我和妹妹，明天这朵迦孪花便会开放，我们只要服下那赤色花瓣，我们俩身上的怪病便会痊愈，容貌也会恢复如常。我与碧裳开心极了，一夜没睡，便守着迦孪花，等待它开放。到了十九日凌晨，果然迦孪花开了，一青一赤，煞是好看。”

“那赤迦孪共开了七瓣花，青迦孪开了十瓣，娘用袖子裹了手，将青迦孪都摘了去，丢进湖中。随后她看着赤迦孪，突然眼眶湿润，嘱咐我和妹妹各取一瓣服下，便泪水涟涟地走进了屋子。可我与碧裳瞧这赤迦孪生得好看，一时竟舍不得下手摘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片赤花瓣枯萎了，从花托上飘落下去，紧接着又有一瓣凋落了。我吓得大叫，急忙摘了一片，塞进了妹妹的嘴里，可等我回头再去摘，剩下的花瓣已经全都凋谢了。娘亲听到声音追了出来，见到只有碧裳服下了赤迦孪，一时懊悔不已，连连自责。”

夏静缘问道：“你妹妹服了赤迦孪以后，相貌可有变化吗？”萧夫人点头道：“碧裳服下赤迦孪花瓣，随即昏了过去，一股股黑气从毛孔中泻出，脸上毒疮也消退了下去，过了两天，便如洗尽淤泥的芙蓉。妹妹醒来后，变得玉颊樱唇，白皙异常，脸上连一粒小麻点也没有。我从来不知道，她竟然长得这么好看。”萧泯握住了她的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夫人捧着脸，懊恼道：“看到碧裳变得这么美，我为她开心，但更多地是悔恨。我原本也可以变得和她一样美，只因贪恋迦孪花的美，错失了良机。碧裳开心地不住将湖面当做镜子，我却伤心在屋里大哭。娘亲过来安慰我，说不要哭，只要再等上十年，迦孪花再开的时候，我便能和碧裳一样。从那天起，我便日日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此后的每一天，都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纪天瑜同情道：“对女孩来说，容貌比性命还重要，我能体谅你的心境。”萧夫人点点头，继续道：“迦孪花开后，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可碧裳却再也不是以前的碧裳了。她不再正眼瞧我，也很少和以前一样，和我说贴心话了，甚至让娘亲又盖了一间茅屋，不再和我睡在一处。我不怪碧裳，她不是嫌弃我，只是看到我，便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只要等到迦孪花开，我便能变得和她一样美，那个时候，我们姐妹又能和之前一样情深。”

华玄听着她的叙述，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孤苦的站在湖边，看着湖水中丑陋的自己，不住地落泪。貌丑让人难受，但最让人难受的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却与自己霄壤有别。

萧夫人眼眶中泪光闪烁：“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八年，我和碧裳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距迦孪花再开便只剩下两年，想到自己快要变美，我不知有多开心。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年中，竟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

她摇了摇头，才继续道：“当初未免外界打扰，娘亲在谷口设下了毒障，自己能自由出入，外人或禽兽却无法进来。记得那一日，娘亲出谷卖蔬果，我与碧裳无意中走到谷口，却发现那些毒藤毒草都自行退了开去，让出一条通道。碧裳要我替她保密，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半个时辰后才回来，说见到了许多前所未见的有趣事物。后来她又几次偷跑出去，带回来几件好看的衣裳和一些精巧的小首饰。我问她这些是哪来的，她笑了笑，说外边的世界并没有娘亲说得那么可怕，有许多好心的善人，这些衣裳首饰便是几个善人送给她的。我听了心生向往，便求她下次出谷时带我一起去，她听了却沉了脸，说我这副丑样子，出去一定会把外边的人吓坏了。我听了伤心极了，再也没起过出谷的念头。”

萧泯轻抚她的肩头，以示安慰。萧夫人朝他摇了摇头，接着道：“后来碧裳等娘亲休息了，便会偷偷溜出去，回来的时候总见她十分开心，娘亲也从未发觉。直到有一天，碧裳直到深夜还没回来，我等得实在焦心，只有把娘亲叫醒了。娘亲又急又气，正要出谷去找她。正在这时碧裳回来了，只见她眼泪汪汪，衣衫不整。娘亲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们，原来有几个‘善人’邀她去看皮影戏，谁知这些人都是衣冠禽兽，将她诱骗回家，竟然意图玷辱。她使劲挣脱，好不容易跑了回来。碧裳哭着说，娘亲说得没错，外边的世界脏乱污浊，她再也不要出去了。娘亲本要打她一顿，最后却叹了口气，只向她问明了那几个禽兽的住所，然后搂着我们姐妹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娘亲便不见了。我和碧裳还以为她是出去卖蔬果了，结果到了午后，娘亲回来了，满手鲜血。我和碧裳都吓坏了，娘亲笑着说，已经替碧裳杀了那几个畜生，她不用再害怕了。但我们这时才发现，娘亲背上有好几处刀伤，原来她也受了重伤。”说到此处，萧夫人终于忍不住，泪水扑朔朔地流了下来。

“娘亲只撑了一个多月。临死前，她要我们姐妹相亲相爱，要我等到迦孪花开，把病治好。然后去山谷外，找个好人家嫁了，但她反复嘱咐，要我们不能将迦孪的秘密说出去。她似乎还想告诉我们关于爹爹的事，可话没说完，便撒手去了。我与碧裳哭了三天，将她葬在了山谷之中。娘亲死后，碧裳又变回了我的好妹妹，她碧裳便学着娘亲，蒙着脸将蔬果拿出去卖。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想嫁人，只想在山谷中度过余生。但是也不知是否老天有意安排，便在这时，他出现了。”

萧夫人突然眼望萧泯，目光中满是柔情：“那天，碧裳是在午时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却不是单独一人。她带回来一个男人，他脸上覆着一层紫色的黏液，模样十分可怖。碧裳说，她是回来时在谷口发现这青年的，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探了鼻息，才知尚有一口气。我一瞧他脸上的毒液，便知他是遇到了雁荡山上最可怕的毒物，紫冥蟾。冥蝎蟾在岩缝之中，并不会主动向人喷射毒液，也不知这青年如何招惹到了。我与碧裳不及想那么多，急忙拭尽他脸上的毒液，再用娘亲传授的针灸之法替他驱毒，手忙脚乱了一多时辰，总算保住了他的命。毒液消退，青年脸上的肿也消了。我们这时才发现，他大约二十四五岁，眉清目秀。””

诸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萧泯。萧泯目光迷离，仿佛也随着妻子的叙述回到了十多年前。

萧夫人接着道：“他悠悠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我急忙捂住了脸，生怕他瞧见自己的丑模样。谁知他问天怎么黑了，恳求我们将灯点亮。原来毒液已渗入了他的双眼，以致双目失明。我与碧裳只有将实情告诉了他。青年愣了一会，脸上现出哀伤，神情却异常平静，只是磕头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恩。他告诉我们，自己叫做萧泯，只因父亲伤重难治，听说北雁荡山有一种紫冥蟾，其蟾酥有颐性养寿的奇效，便来设法捕捉。谁知没抓住紫冥蟾，反倒被毒液喷中，险些丧命。”

萧泯脸上流泪道：“如今回想，要感激那剧毒的紫冥蟾，若非它不甘就擒，喷出毒液。那我与你便永远不会相见。”萧夫人点点头，又继续道：“当时你谢过我们姐妹，便挣扎着要离开，可你体内毒质尚存，虚弱无比，走了几步便即昏倒。我们急忙将你搀扶到榻上躺下。”

萧泯颔首道：“我这一躺，就躺了六个月。这六个月中，你们姐妹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尤其是你，丹裳，我那时虽然看不见你的容貌，但我看得见你的心，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六个月后，我便已爱上了你。”

萧夫人的目光却倏然黯淡下来：“可你为什么不选碧裳呢，她比我美，她对你的爱，也不比我少半分。”萧泯道：“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爱的是你的心，不是你的相貌。碧裳的心意，只怕我永远报答不了。我从未想过伤害她，只是没想到，我向你表达心意的时候，她正好听到了。”

萧夫人颔首道：“碧裳听到你对我说的话，她就跑出了山谷。我在谷口等了她一个月，可她还是没有回来，我那时，急得快要疯了。”萧泯道：“我见你如此伤心，便要你随我回六道轮，我再派六道轮弟子去找碧裳。于是你带着我这个瞎子，费尽了辛苦才回来洛迦山。不久后我们便成婚了，可惜那时爹爹已经在玄玉蚕茧中休眠，连她的媳妇也不能看上一眼。”

萧夫人道：“我那时还担心，自己如此丑陋，若是叫萧轮主瞧见了，只怕不会让我进门。好在，崔大哥你们都没嫌弃我。”崔卫风道：“丹裳，我们岂是以貌取人的俗辈。”

萧夫人继续道：“那时我已心满意足，可是仍有两个心结，一是没找到碧裳，二是你的眼睛。幸好我离开山谷时，已经将迦孪带了过来。只是我答应过娘，不能把迦孪的秘密说出来。不过这没有关系，只要等到二月十九，迦孪花开，你我都服下赤迦孪的花瓣，不仅你双目复明，我的容貌也能恢复，那个时候，你便能见到最美的我。我那时心怀憧憬，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那样一个结局。”

萧泯不解道：“丹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萧夫人双目哀然道：“还记得吗，二月十九清晨，我照例扶着你到这儿来拜见萧老轮主。走进屋内，我便拿出迦孪花，随时留意它是否开放。但突然间，我们鼻中都嗅到了一股香气，双双昏了过去。醒来时，我便瞧见了碧裳。”

萧泯露出讶然之色：“碧……碧裳！”萧夫人点头道：“碧裳她三天前就悄悄潜入了梵刹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藏进了这石屋里。她知道我们每日清晨都会来，就故意选在二月十九这天才现身。”萧泯道：“她……她为何这么做？”萧夫人道：“那时的碧裳，已经点了我的穴道，夺过了迦孪花。萧郎你躺在一旁，兀自不醒。碧裳对我说，如果不是你双目失明，你一定会选她，而不是我。她说是我抢走了你，她要报复我。”

萧泯摇头道：“你是她的亲姐姐，碧裳她……她这又何苦如此？”萧夫人道：“我哭着求碧裳，她怎么报复我不要紧，可是迦孪花快开了，一定要让我先治好萧郎你的眼睛。碧裳却置之不理，只是把玩着迦孪花。就在我苦苦哀求的时候，突然间，碧裳手中的迦孪花开了，赤迦孪共开了七瓣。我那时心想，碧裳一定只是在气头上，她见到迦孪花开，一定会不顾姐姐和萧郎你。谁知道，碧裳竟然把赤迦孪的花瓣一片片地摘去，丢出了窗外，花托上最后只剩下了一瓣。这时碧裳解开了我的穴道，冷笑着说，她不信我有如此爱你，所以要我选，究竟用这瓣赤迦孪来治萧郎你的眼睛，还是恢复我的容貌。”

众人听到这里，都露出惊悚的表情，绝想不到碧裳如此心狠。夏静缘忍不住道：“你这个妹妹好残忍，竟然这么对自己的亲姐姐，就算萧前辈眼睛复明，见到的也是……”不愿再往下说。

萧夫人道：“我瞧着那片花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想到迦孪花只能开一会，再不抉择，花便谢了。我咬了咬牙，告诉碧裳，让她去救你，如果你双目复明后，嫌弃我的相貌，我自然会离开。碧裳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过身，跳入了往生井中！”

萧泯“啊”地一声，难以置信。萧夫人接着道：“我见碧裳竟要寻死，急忙俯身到井中去拉她，恰这时井中突然喷出了一团火焰，瞬间吞噬了她，还将我的脸灼伤了。”说着将面纱揭开，她脸上一大块烧伤的疤痕，触目惊心。

崔卫风恍然道：“那日我们还以为是那往生井出了故障，误伤了你，原来真相是这样。”萧夫人摇头道：“我见到往生井中熊熊烈火，以为碧裳她……她已经葬身在了井中，一时瘫倒在地，心丧若死。”

萧泯咬了咬牙：“想不到，我昏迷时，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萧夫人接着道：“我正心中伤痛，不经意地一瞥，发现那片赤迦孪花瓣就落在自己身边，眼看就快要凋败，我急忙将它拾起，塞进了萧郎你的嘴里。恰在那时，远处的弟子听到异响，冲了进来。一定当时有人瞧见了赤迦孪，传到了逐浪帮耳中，他们才会以为惩恶扬善花在你手中。”

萧泯面色痛苦道：“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诬陷，没……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萧夫人道：“对不起，萧郎，因为我愧对碧裳，才不愿告诉你这一切。”萧泯紧握着她手道：“这不是你的错，我绝不会怪你。我对你的心意，如今你也应该明白了吧。”萧夫人点头道：“我本来相貌丑陋，烧伤之后丑上加丑。可你对我丝毫不嫌弃，反而加倍地关爱，还与我生下了悦儿。我终于明白，你是真真切切爱我的心。”萧泯点头道：“无论过去将来，我对你的心永远不变。”两人深情相拥。旁人瞧着他们，都不禁有些呆呆出神。纵然是双目失明的纪天瑜，似乎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深爱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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