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敛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6
|本章字节:12564字
慢慢地无悔驶得更近了,未免暴露行迹,夏静缘和屈扬都把脑袋压得低低地,这么一来,视线被荷花遮挡,他们便难以见到无悔的身影。耳中却突然听得无悔轻轻唱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宝宝啊好好睡一觉。”
这首歌谣夏静缘在小时候听母亲邬倩娘唱过许多遍,回忆往昔,不禁黯然悲伤。但是此刻歌谣却是从一个念经诵咒的尼姑口中唱出来,却不免诡异十足。
但是在无悔的歌声中,似乎不仅仅包含了对孩子的慈惠怜爱,还有一种阴郁孤独的感伤。夏静缘不由地纳罕非常,这时歌声越来越轻,她稍稍仰头,只见无悔划动小船向北方去了。
“快走,瞧瞧她要做什么!”屈扬将她一把拉到自己的叶舟上,随即轻划湖水,悄然跟在无悔后边,他划水的技巧十分高超,叶舟既稳且快,发不出一点异响。
如此三人一前一后,在千岛湖上静悄悄地逐行。不知过了多久,夏静缘忽然见到前方露出陆地,竟然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岛屿上。两人小心掩踪,偷偷查视无悔举动。
那岛土壤为棕色,林木繁稠,比之涟漪岛和水貂岛多了一份荒凉灰寂。无悔将小船靠上岸,然后吃力地将那只大木匣子搬上陆地,她也不往深处走,径直将木匣子的上盖打开,骤然只见木匣中蹿出无数个黑绿交杂的影子,顷刻间没入草丛灌木之中。
“那是什么怪东西呀!”夏静缘险些惊呼出声,好在屈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无悔倒空木匣,随即又坐上小船,驶离小岛。夏静缘本想去那岛上瞧个究竟,唯恐跟丢了无悔,两人只得又缓划叶舟,悄然跟随在她身后。
这次无悔驶向的是西北,没有过多久,便见到前方一个箭镞般的塔尖若隐若现,夏静缘方才恍然,这是要到涟漪岛了!
远远只见无悔将小船停在岸边,跳上岸后径直朝骨塔而去。屈扬和夏静缘直到见无悔进入骨塔,才悄悄地上了岸,来到骨塔底,只见塔门微微开出了一条缝,并未上锁。
屈扬伸手欲拉开门,夏静缘拦住他说:“会不会是她们愚谛寺的什么秘密仪式,我们贸然闯进去,不要犯了佛家的忌讳。”屈扬道:“不打紧,就说是无意中闯进去的。”说完便将塔门敞开,然而当两人目睹到塔内情形,随即目眐心骇!
骨塔内结构简单,只有一条螺旋状的木梯盘绕而上,直至形似倒悬肉髻的天棚。然而此刻在夏静缘和屈扬面前,空荡荡的骨塔内,除了这螺旋状木梯和肉髻天棚,再无他物,无悔的身影竟然完全消失不见!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夏静缘才不解道:“刚才……刚才明明见她……”屈扬点点头:“真是活见鬼了。”夏静缘心中微惧,低声道:“要不要回去把华大哥和阿裕叫过来。”屈扬却仰望塔顶:“我去瞧瞧,上头有什么古怪,你到外边等我。”
他身子一纵,跃上木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夏静缘心中害怕,不敢久留,转身走出骨塔,倚靠着塔门坐下。这一坐下,她随即回想起无悔在那孤岛上打开木匣子放出怪物的情形,不禁疑窦大生,心中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之兆,不由地取出随身带的眉笔,在自己裙子边角上划出一条条长短不一的横线。
“你在这做什么!”突然间,背后发出一个森森然的声音。
夏静缘扭头瞧去,手一抖,眉笔掉落在地。无悔就站在她背后不远处。
“你,你怎么会在这!”她张大了嘴,双眸中满是惧意,脑中反复回放着之前的情形:无悔分明已经走进骨塔里了啊!
“我为何不能在这呢。”无悔仍用她那种阴冷的口气回答着,径直在夏静缘身边坐下。
夏静缘本能地避了避身子。无悔怪异地一笑:“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我……”夏静缘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我猜,”无悔凝视着她双目,“你喜欢那位华先生吧,你生他的气,才跑到这里来的,对不对?”夏静缘一愣:“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怎么能说这些?”
无悔脸上的血色徒然一淡,幽幽道:“出家人又如何,心便化成石头了吗,她也会欢笑,她也会流泪,她也有满腹情思,虽然她的身子早就纯洁不再,但她的心从来都是忠贞不二。”
夏静缘只听得一肚子雾水,站起身来,只想早点逃离这个地方。无悔却似痴了,喃喃地唱道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宝宝啊好好睡一觉。”
“你,你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谣!”夏静缘只觉毛骨悚然,颤声问,“这歌谣和……和琥珀神胎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无悔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小宝宝被人夺走了,所以她就要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小宝宝。”
“她是谁?”夏静缘脱口惊叫。“她?”无悔诡然一笑,仰头向上,“她就在那儿。”
夏静缘猛地抬头,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害怕得瑟瑟发抖,只见一个肉色物体从骨塔顶缓缓降下来,圆圆的脑袋,双目紧闭,大拇指吮吸在嘴巴中,手脚蜷缩着,肚子上还缠绕着一根脐带,竟然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胎儿!
伴随着一阵凄唳的啼哭声,那胎儿愈来愈接近,愈来愈可怕。
夏静缘忍不住要惶恐地嘶喊了出来,可喊声还卡在喉咙里,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混沌侵入脑子,倏然失去了全部意识。
华玄一晚都没睡好,不是因为吕楚箫和童云愁返老还童的谜团未解,不是因为琥珀神胎遭窃,似乎也不是因为十多年后再见到纪天瑜,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捶着胀痛的脑袋,他从榻上翻身坐起,只见甄裕早已起床,他蹲在门边,肩头上停着一头纹有他们濯门标记的飞奴,手中似乎拿着一封短笺正在查看,从来好动的他此刻竟然仿佛石雕一般。
华玄向他走近:“怎么了,师门来信了?”甄裕身子倏然一震,扭头看向他,脸上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将短笺向袖口一塞,挤出笑容来:“你……你起来啦。”华玄见他神色有异,略感纳罕,却也不便追问,只点了点头,绕过甄裕,径直走向隔壁夏静缘所在的那间茅屋,他伸出手去,却停顿在门前,心头着实犹豫。
甄裕左手一扬,飞奴扑棱棱地飞上了高空。他走到另一间茅屋前,忽然诧异地叫了一声:“这小子去哪了?”华玄扭头看去,认出那茅屋是屈扬所住,此刻屋门半开,一块赤红色毫不惹人注目的泥块落在地上,想必便是甄裕之前提到的“谍封”了。
甄裕将“谍封”拾起来仔细审视,然后舒了口气:“这小子还算老实,昨天咱们回来的时候,我仔细检查过,谍封还好好地黏在门上,这小子昨晚并没出过屋子。现在从这谍封的断面颜色判断,他是今日黎明时分出去的。”
华玄对屈扬的去向毫不关心,淡然一笑,将目光移回到夏静缘的门前,伸手敲了敲门,口中喊道:“静缘,该起塌了。”屋内毫无回应。
甄裕走到他身边道:“你就不能好好道个歉吗,‘静缘,该起塌了’算是什么,换我也不会理你。”华玄不解:“我又没做错什么,何必道歉。”
“就是你这种漠不相关的神情最惹人厌了!”甄裕做出一副抱打不平的姿态,“你真不知道小妮子为什么生气?”华玄皱眉:“她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甄裕苦笑了一声:“钥钩子啊钥钩子,你查案子是绝顶高手,感情上却是个十足的呆子。我问你,先前在千岛湖上,你见到小妮子和那姓屈的小子有说有笑,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这是为什么?”
华玄困惑地摇摇头:“当时仿佛有一股奇异的流波在胸口淌过,又酸又苦,我也不知为什么。”甄裕简直哭笑不得,大声道:“傻小子,你那是吃醋拈酸啦!”
“吃醋拈酸?”华玄不禁愣了一下。
“昨天小妮子生那么大的气,她不也是吃醋拈酸了吗!”甄裕兀自喋喋不休,“你们两个,可够喝一坛子醋了,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把心迹摊开来说,反而斗得两败俱伤。你再对小妮子这么冷漠,就不怕她真的和别人跑了吗,那时后悔了,十驾马车也拉不回来。”
华玄绞动双眉,头胀欲裂,脑中却浮现出了那个曾在南京城中与自己啜茗论道的身影,心头砰跳:他对那个女子用情如此之深,情根初萌之际,莫非也是此般心情么?
他的脑袋也不知破解过多少匪夷所思的谜团,可在这当口,却成了一团浆糊,怎么也不能抽丝破茧,找出正确的解答之法来。难受之下,不由地大喊了一声,双手同时用力,将眼前的屋门一把推开。
屋子里冷冷清清,床榻上的单被整齐地叠在榻尾,哪里还有夏静缘的身影。
华玄一阵心慌,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甄裕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别急,你瞧,包袱什么都还在,小妮子可能只是去散散心……”
他还没说完,突听屋外有人大喊。华玄一个箭步冲出去,远远只见远处湖面上疾速驶来一艘叶舟,舟上立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影,声音正是由那人嘴中发出。
“大清早地瞎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庞横从另一间茅屋中走出,他打着哈欠,睡眼蓬松,无意中瞥见那艘叶舟上的情形,骤然瞪大双眼,竦魂骇目。他不由地双膝跪倒,惊惧地大叫:“不……不!”
华玄也已看得清清楚楚,那叶舟上所立之人,正是屈扬,但此刻的索隐门弟子全没了平常的潇洒如意,他发髻散乱,满脸愁苦,惯拿纸扇的双手竟然抱着一个女童。那女童被裹在一套不合身的成人衣裳内,这衣裳华玄再也熟悉不过:那正是夏静缘之前一直穿着的碧绿翠烟衫和散花水雾粉色百褶裙!
只听屈扬在舟上嘶哑地喊:“夏……夏姑娘她,她也中了琥珀神胎的胎咒了!”
华玄胸口如遭重击,双腿瘫软,一下子摔倒在地。
九、心迹
三个幼童并排躺在草地上,新来的女童一岁多,跌跌撞撞地已会走动,她肤色白皙,仿佛香培玉琢,尤其一双明澈如秋水的大眼睛像极了夏静缘。
甄裕叉腰站在一旁,满脸忧愁,华玄就坐在小“夏静缘”身边,茫然不语。清晨屈扬带回噩耗,他们俩即刻赶去涟漪岛,几乎寻翻遍了岛上的每一寸土地,还是没找到夏静缘的丝毫行迹。两人找到愚谛寺,无悔却矢口否认自己去过涟漪岛,她说自己一直在做早课,未曾有一刻离寺,无惆可以为她作证。无奈之下,他们只有黯然回到此处。
“一定是琥珀神胎幻化为尼姑之象,将她引到骨塔实施加害。”庞横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蹲得离孩子们远远的,抱着脑袋,魁梧的身子抖抖簌簌,脸上尽是惧怕之色。冯丹野闭着双眼,面皮不住抽搐,显然内心也无比惊恐。
屈扬垂头站在茅屋旁,只管发怔。甄裕忽然大步走到他跟前,戟指大骂:“你明知骨塔诡异凶险,为何将她带到那里去,你既然把她带到那,又为何不能保护她周全!”
屈扬面如土色,沉痛道:“我……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时……当时我让她在骨塔外等,自己攀上塔去,但还没爬到塔顶,忽然听到了她的尖叫声,奔出去一看,就见到……”他把目光移向那个小“夏静缘”,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甄裕左手拽住屈扬胸前衣领,右手拳头拳头高高扬在半空,对准了他的鼻梁,正要狠狠砸下去,一只有力的手掌扯住了自己右肘。
甄裕扭头看去,脸色大变:“你做什么,静缘因为此人中了胎咒,你一点也不恼怒吗!”
华玄没有发话,只盯着他面孔瞧。甄裕乍一眼看去,见他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之外,定睛凝视,才发现他双瞳中一股幽光若隐若现,忽而炽热如火,忽而冷若冰霜,教人不寒而栗。
“不是他的错,是我造的孽,是我……”华玄木偶般呢喃着,身子摇曳不止。甄裕一阵惊慌,放开屈扬,按住华玄双肩。
“若非因为我,她又岂会赌气出逃,独自跑到千岛湖上,遭致灾祸!”华玄拨开甄裕的手,突然转过身,右手撑住茅屋,左手将小“夏静缘”抱起来,死死地盯着她,小“夏静缘”顿时被他渗人的眼神吓得哇哇大哭。
“不,你才不是静缘。”华玄却笑了一声,“静缘看见我只会笑,不会哭呢!”
甄裕纳罕至极,走到华玄面前,这才发现他虽然在笑,眼眶中却隐有泪水,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没人比甄裕更了解这个钩赜派弟子的性子,当他笑着流泪,若非感深肺腑,那就是伤心到了极处。甄裕不禁有些害怕,颤声道:“钥钩子,你……你别吓我!”
华玄置若罔闻,对着小“夏静缘”沉声道:“咱们去找到姐姐,再把那些装神弄鬼的坏人一个个揪出来!”说罢抽手转身,向湖边走去,他右手才从茅屋上撤开,登听哗啦啦一阵响,沙尘沸滚,茅草纷飞,整座茅屋突然散架塌落。
甄裕大惊失色,这才明白华玄强作镇定,一腔悲怒却尽皆化作劲力凝蓄在手。却见华玄浑然不觉,背对着渐渐崩塌的茅屋,大踏步走到岸边,径直跳上一艘叶舟。
甄裕急忙追上前去:“你要去哪,我和你一道。”
华玄摇摇头,扭头看了屈扬一眼。屈扬悚然一惊,不敢和他对视。华玄右手握着竹棹一撑,顷刻间荡出老远。甄裕喊了两声,终于叹了口气。
叶舟在湖上款款浮动,华玄长身伫立,只见水貂岛越来越小,眼眶也渐渐湿润,忽觉前襟一紧,低头瞧去,只见小“夏静缘”双手在自己胸口上乱抓,口中依依呀呀乱叫着,乌溜溜的大眼,撅起的小嘴,十足就是个夏静缘的缩小体。
华玄油然生出一股怜爱,抱着“夏静缘”轻轻坐下来,未免她跌落湖中,双腿盘成一圈,将她放在圈心,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小“夏静缘”似乎心有灵犀,霎时变得十分乖巧,也仰着脖子盯着华玄。
“静缘,真是你吗?”华玄柔声问。小“夏静缘”啊呜回应了一声,不知承认还是否定。
华玄脑中不由地回想起昨日夏静缘和自己在茅屋中独处的情形,那时她在给孩子做衣裳,自己闭目凝神,正在思虑琥珀神胎的诡计,她却偷偷摸摸地走到自己身前,说了一句“衣咔估”。那时她以为自己没留意到,实际上,这句话他当时听得清清楚楚。
六个月前,他与静缘正在云南丽江探寻“喊泉”之谜,“喊泉”在当地被奉为神泉,传说能保佑族人婚姻幸福。记得那时他们便见到一对青年男女在“喊泉”前拜倒,含情脉脉地互说了这句话。华玄再是榆木脑袋,又岂能猜不出这句话的含义。
只可惜,当静缘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却刻意回避了,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他永远记得自己那个生死之交,那个聪明才智尤在自己之上的都料匠,正因为他痴恋上某个女子,而落入了万劫不复的下场。从此他便怕沾染上男女之情,怕爱上一个女人……
华玄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而下,泪珠不断落入湖水,划出一圈圈涟漪。他这一辈子之中,从未如此刻这般痛心。自从踏上千岛湖,他便只对琥珀神胎的谜团感兴趣,却并没有对吕楚箫童云愁的生死多做思虑。直到如今夏静缘也中了“胎咒”,他才真正恐惧起来。当初他探查蛰鳞湖中的龙和神兵门的天外幽客时,也曾因案件之古怪诡异而害怕,但那种对未知事物的慑怖,与此刻失去夏静缘的恐惧相比,却不及万分之一。他难以想象,那个喜欢穿褶裙梳长辫、爱和自己生气的淘气姑娘就此消失不见了。
小“夏静缘”挥舞着小手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眼睛水汪汪地,竟也似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