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山魈之泪(3)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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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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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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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94字

香波王子说:“指向了更早的历史,朗达玛、贝吉多吉、花林乌紫。朗达玛死在大昭寺门口,贝吉多吉逃向了花林乌紫。‘乌紫’我是知道的,清代驻藏大臣给皇帝的奏折里,常把拉萨北郊的乌孜山写作‘乌紫山’,因为此山脚下盛开着一片片野玫瑰,既乌又紫。至于‘花林’嘛,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野玫瑰盛开的地方为花树之林,简称就是‘花林’,合起来就是‘花林乌紫’。而藏语把野玫瑰称作‘色拉’,‘花林乌紫’按照藏语的发音就是‘色拉乌孜’。如果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那么我们在任何一本西藏旅游手册中都能看到这样的表述:‘色拉寺坐落在拉萨北郊的色拉乌孜山下。’”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去色拉寺?那是不是还要去甘丹寺?”她的意思是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合称格鲁派的拉萨三大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很可能会如此排列。”


香波王子说:“这正是我怀疑的,一离开哲蚌寺,一般人的思维路线都会按照拉萨三大寺的位置延伸,下来是色拉寺,最后是甘丹寺。可我觉得多数人想到的恰恰是当年的伏藏者应该回避的,伏藏者绝对不会做出这么简单的设计。”


梅萨说:“我同意,历史上许多伏藏的发掘并不是靠了掘藏者的聪明判断,而是机会和运气。莲花生大师的发愿力和诸弟子的明智界有了契合的因缘,恰好又碰上保护伏藏的空行母、空行男等等伏藏护法神在此集结,他们看到时机已到,便把完备开示的力量加持给了掘藏者,也把责任和荣耀托付给了他,于是他就成了法主,成了依靠掘藏获得修行成就和佛法传承资格的大师。我的意思是,很多掘藏者是这样的:当他发现自己聪明的判断异常合理时,经常会抛弃合理,走向不合理,因为他们深知聪明往往是靠不住的。太笔直的路,一定不是路。”


香波王子点着头:“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关注的倒不是哲蚌寺‘指南’几乎明言相告的‘花林乌紫’,而是‘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的前胸’这句话。被射中的‘罪恶的女人’怎么是‘厉鬼’?她应该是‘情人’才合乎规律。”


两个人边吃饭边讨论,饭吃饱了,讨论还没有结果。


这时一身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走来,把一张《西藏日报》放在了餐桌上。他们望了一眼,都想起女警察玛瑙儿说过的话:“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同时把手伸向了报纸。


副刊在四版,一共五篇文章,其中一篇的标题是《光明透彻的佛理文字夜读仓央嘉措情歌》,署名“桑杰”,“桑杰”就是佛。


梅萨说:“女警察和她父亲知道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请你斧正呢。”


香波王子盯着报纸一眼不眨:“岂止知道我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好好看标题。”


梅萨又看了一遍:“把爱情当作佛理,不就是在重复你的观点吗?你认为情歌就是道歌。”


“我是说标题里包含了四个字‘光透文字’。”


梅萨一看,愣了:“是啊,这不可能是巧合。”


香波王子起身,大步走向送来报纸的服务员:“谁让你送的报纸,是不是一个女警察?”


“不是,是邮递员。”


“邮递员?谁让邮递员送的?”


香波王子赶快又回到餐桌旁,拿起报纸,把那篇文章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激动地说:“形式跟其他‘光透文字’一模一样,但全世界只有我和你知道它跟‘七度母之门’的关系。”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夜里去会情人,


天亮时大雪飞扬,


脚印已留在雪上,


保密不保密都一样。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香波王子说:“文章中引用的情歌显然是‘授记’。”


梅萨盯着“注释”问:“什么意思啊?越注释越糊涂了。”


香波王子说:“我比你还糊涂。”再看一遍报纸上的文章,大部分是仓央嘉措情歌读后感,看不出什么堂奥,值得揣摩的只有最后一段: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香波王子沉思着:“怎么会有两个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文本,而且指向不一?邮箱里的‘授记指南’指的是色拉寺,报纸上的‘授记指南’指的是大昭寺。”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是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一句,‘一百零八’指的是大藏经,在西藏,只有大昭寺门前的石板,被称作是‘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这差不多也是明言相告。”


梅萨说:“都是明言相告,我们怎么办?是遵从邮箱的启示去色拉寺,还是遵从报纸的启示去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也许可以先去色拉寺,再去大昭寺。”


梅萨说:“绝对不行,这样就违背了伏藏唯一性的铁律。唯一的伏藏都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如果你被加持也就是无形中被赋予使命,你肯定会自发产生走入正途的能力。等待和发现自己的能力是必须的,有的掘藏大师一等就是几十年,即便此生没有机缘,他们也不会轻易走入歧途。要知道,先去色拉寺,找不到‘七度母之门’再去大昭寺,说不定大昭寺的‘七度母之门’就会自动消失;或者‘七度母之门’依然存在,但你将不再成为唯一的掘藏者而得到任何接近目标的启示和机会。”


香波王子说:“既然这样,我们怎么会同时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授记指南’呢?”


梅萨说:“这也不难解释,说不定是魔鬼的干扰,或者是空行护法对你的考验。越是临近成功,干扰和考验就会越多。每一种伏藏的现世都是一个‘西天取经’的过程,‘九九八十一难’是必须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伏藏不是一个先人设计好的机关要你去勘破,而是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等待着同样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的碰撞。它是一种结合,就像人世间男人和女人互相的追求,双方都充满了幻变而神秘的生命活力。你在发掘伏藏,伏藏也在发掘你;你执着果敢,伏藏也执着果敢;你迷惘不明,伏藏也迷惘不明;你任运宽坦,伏藏也任运宽坦。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我们可以放弃对色拉寺和大昭寺的选择,找一个共同的用不着选择的符号,一步步推导下去。看最后的结论,是色拉寺就去色拉寺,是大昭寺就去大昭寺。”


梅萨说:“最好这样,但共同的符号在哪里呢?”


香波王子自信地说:“恐怕已经找到了。邮箱‘授记指南’中有‘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你读这个名字,‘茨沃莫安·吉莫乌’,快速读出来,是什么?快读它就成了‘措曼吉姆’。根据藏语发音翻译成汉字的时候往往会这样,说明写出‘茨沃莫安·吉莫乌’这个名字的人,并不经常搞翻译,不知道‘措曼吉姆’是比较常见的汉译名词。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如果是魔鬼的干扰或空行护法的考验,那就一定是故意的。”


“你是说,邮箱‘授记指南’中的‘茨沃莫安·吉莫乌’和报纸‘授记指南’中的‘措曼吉姆’是一个人?”


“是的,两种‘授记指南’都提到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和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一连唱了两遍,他说:“措曼吉姆是两种‘光透文字’唯一的共同点。当你拿不准相信谁的时候,共同点就是你别无选择的依赖。措曼吉姆,这是情歌告诉我们的第六个情人,很可能也是第六个即将死去的女性。但这一次,我不仅想让仓央嘉措告诉我们她是谁,还想让他告诉我怎样保护她,我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需要以这么多生命为代价。”


梅萨说:“是啊,不能再死人,再死就经受不起了。”


两个人沉默着。香波王子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奶茶。


梅萨说:“可是措曼吉姆并不能告诉我们怎么做。”


香波王子说:“那就看措曼吉姆产生的背景喽,你还记得仓央嘉措这会儿在干什么?”


梅萨不假思索地说:“朝廷的金字使者已经来到达布达拉宫,仓央嘉措正在接受查验,到底他会被认定为真达赖,还是假达赖,全西藏都在等待。现在,全西藏的等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等待,你快说吧。”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拉萨深远的星空,喊一声:“服务员,奶茶,再来一包烟,算了算了,不要烟。”


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过来说:“先生,已经很晚了,要不要开房间休息?我们可以把奶茶送到房间去。”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说:“不用,我们就在这儿。”


5


香波王子喝着奶茶说:“金字使者的查验是在布达拉宫仓央嘉措的寝宫德丹吉殿进行的。仓央嘉措裸体坐在正中的卡垫上,闭目观想。金字使者环绕着他仔细观察其面相、骨相、体相、纹络、血脉、肤色、肌肉、气息、痣疣、胎记等各种征兆,不停地念叨着《太清神鉴·说歌》,有时还会用阴阳鱼的铜镜照一照,很长时间才走出德丹吉殿。金字使者板着面孔不发一言,绕开摄政王桑结、拉奘汗、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经师曲介大喇嘛和久米多捷活佛等等一干邀请来的贵宾即见证人,朝布达拉宫外面走去。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跟在金字使者身后,希望听到他的明示,哪怕是片言只语。但金字使者的金口就是不开,脚步匆匆得几次在陡峭的楼梯上歪倒。他穿越了法相森严的司西平措和措钦大殿,跨出彭措多朗大门,走下长长的台阶,示意随从备马,然后转身,望着那些眼巴巴面对自己的藏地政教要人说:‘那位大德仓央嘉措是否为五世达赖喇嘛的化身,我固然不知,但作为圣人的体征法相则圆满无缺。’说罢,再无第二句话,弯腰礼拜,转身上马,立刻返京复命去了。摄政王桑结长舒一口气,疾步回宫,来到仓央嘉措面前激动地说:‘尊者的体征法相圆满无缺,我没有选错,没有选错。尊者平安,圣教平安,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仓央嘉措闭着眼睛没有理睬摄政王,他正在入定,已经很深很深了。很深很深的密法入定,对他也许就是进入情歌境界的一种途径,这样的途径是真实不虚的那种,是怨亲无别、空乐无别的那种。他让人们看到,神秘的佛法禅定里,也有男女相悦的俗情:玛吉阿米,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找我?已经分不清她是人,还是神了。摄政王桑结从佛像前的香炉里拿起一柱点燃的香,插在了仓央嘉措禅定印的指缝里。香灰落进了手掌,他没有感觉,香火烧到了指头,他也没有感觉,香烧没了,指间的皮肤有点焦黄了,他仍然没有感觉。桑结悄然离去,心说尽管尊者行为不检,违拗着佛门清规,但却是一个天生的修法圣者,没见他怎么修炼,他的入定成就却已是一般的密宗修炼者隐居深山十年都达不到的。但是摄政王桑结没想到,在他离开十多分钟后,侍卫喇嘛鼎钦的轻轻一句话,就把香火烧不醒的仓央嘉措唤醒了:‘主人,宁玛僧人小秋丹希望见到你。’


“小秋丹虽然是具备灌顶资格的宁玛派高僧,但不是领袖级人物,没有资格进入格鲁派的顶髻道场布达拉宫,只能在街市或者拉萨河边的田野里等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去了。遗憾的是,在关于仓央嘉措的所有文字记载和口头传说中,都没有留下这次见面的地点和内容。我们只知道以这次见面为开端,仓央嘉措又开始像先前那样经常走出布达拉宫去别处打发时光,而且时不时有情歌脱口而出。发到我邮箱里的‘光透文字’和《西藏日报》上的‘光透文字’里的情歌,都是这个时候产生的。与此同时,仓央嘉措情歌开始迅速在拉萨民间流传,很快就是妇孺皆知,人们传颂着情歌,也传颂着一个走下神坛、情深意长的六世达赖喇嘛。


“接着,就像民间流传的那样,发生了毒箭射杀摄政王桑结的事件。这天,桑结带人前往色拉寺主持一年一度的马头明王神怪金刚橛朝拜仪式,归途中右前方射来一支毒箭,射在了坐骑的脖子上,坐骑当场死亡。卫兵追向了射箭者,追到的却是射箭者拔刀自杀的躯体。自杀的人穿一身蒙古服装,面相却是典型的藏民,所以连摄政王桑结也发懵:这个刚烈的不让自己变成活口的人,到底是受了谁的指派?仓央嘉措得知后,来到布达拉宫摄政王寝宫问候。他说:‘上师啊,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占据达赖喇嘛的无畏雄狮宝座,我把宝座让出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向你射来毒箭呢?’摄政王桑结说:‘圣明的尊者你不能这么说,他们的目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权力。我迄今没有把权力交给你,就是不想让你成为毒箭射杀的目标。至于我,就是死也不想把西藏的政教大业托付给蒙古人,大皇帝也不想,所以我是替西藏承担着危险,替大皇帝承担着危险。不是你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好好做你的教主,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最出色的达赖喇嘛,会用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力量,消灭所有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


“谋杀失败后,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再次以激烈的言辞呈奏康熙皇帝,要求废除仓央嘉措,惩罚摄政王桑结。奏折端出了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说以他们两位为代表的萨迦、嘎举两派高僧都已寒心彻骨,如果大皇帝不管,西藏各教派都将不再服从格鲁派的噶丹颇章政权,而信奉格鲁派的蒙古人也将改宗其他教派。尤其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奏折里,他们用蒙藏两种文字附录了几首从民间搜集来的仓央嘉措情歌,并改动词汇,夸张了所谓的宣淫含义。康熙皇帝意识到这已是西藏内乱的前兆,为稳定政局,立即颁诏,与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以及其他信仰格鲁派的蒙古部落同时宣布,不承认仓央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


“仓央嘉措知道了,诗人和歌者知道了,这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打击。此前尽管有拉奘汗和策旺阿拉布坦的阴算阳攻,但毕竟有朝廷有大皇帝的认可和明里暗里的撑台,这次却不同了,天塌了下来,人又往哪里躲呢。仓央嘉措不作任何幻想和努力,唯一的反应就是做诗唱歌:


背后使坏的恶龙,


不管它多么凶狠,


为摘到前面的苹果,


我敢拼了这条命。


又唱道: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措曼吉姆出现了,她是谁?在哪里?为什么在这个天塌地陷、命途危殆的非常时刻,她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梅萨说:“你是不是想说仓央嘉措又有了情人,已经移情别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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