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616字
卓玛说:“往哪里走?等等,我去方便一下。”他下车,边解裤带边朝树林深处走去。
王岩望着车窗外面一个喇嘛匆匆而逝的背影,认出他就是那个剃了光头、穿着袈裟、用黑氆氇蒙住嘴脸、一直坐在色拉寺售票处窗下的喇嘛。心想只有游客才会选择这个时候离开,他不是游客是朝圣者,为什么不待在色拉寺东边的朝圣者营地呢?
碧秀这时也望着窗外那个光头喇嘛,突然感觉手机一阵震动,拿出来看了一眼,大声说:“这种垃圾短信也会发给警察:出售枪支、发票、假钞、黑车。妈的,等我收拾了香波王子回头再收拾他们。”
王岩说:“你永远收拾不干净,越收拾越难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也有不断提高的免疫力。就像现在,我们越是紧追不舍,香波王子的逃跑技巧就越高明。”
碧秀说:“那是因为有人表面上追捕,实际上保护。”他瞪了一眼回到车上的卓玛,“我怀疑等我下次再举枪瞄准香波王子时,就会有人一枪毙了我。”
王岩说:“只是思路不同,目的是一样的,不要把同事想象成敌人。”
碧秀说:“我实在不想跟一个罪犯的帮凶做同事了,时间是浪费不起的,我已经想好了,下来我要单独行动。”
王岩说:“这个案子归我负责,单独行动你将失去追捕的资格。”
碧秀说:“我是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我带着我的人,在我负责的地盘,抓我认定的罪犯,还需要到你这里来获取资格?”
王岩说:“你想过后果没有,案情复杂,万一搞砸了呢?”
碧秀说:“后果大不了就是开除我,我想就是不当警察,也比现在强。现在跟你们合作,真是憋死我了。”
王岩说:“最严重的后果是,你还是警察,但你是一个低能的失败的永远没脑子的警察。”
“不会的,我不会比你们差。”碧秀说着,来到车外,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王岩吼一声,下车拦住了他。
碧秀想绕开,被王岩一把撕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碧秀看王岩不松手,一拳打了过去。
王岩捂着鼻子,踉跄后退着,咚一声靠到车上。
“滚你妈的蛋,像你这样无能的警察也配来管我?”碧秀扬长而去。
王岩瞪着碧秀,眉毛拧成了疙瘩,似乎就要扑过去。但最终还是叹口气,掏出纸巾,擦干净鼻血,回到了车上。
卓玛吃惊地问:“王头,你真的让他单独行动了?”
王岩说:“就让他去吧,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卓玛又问:“我们怎么办?”
天色眼看着黑了下来,近的地方是浅黑,远的地方是浓黑,树林衬出来的又是郁黑,而来到心里的却是无限苍凉的黑。
王岩沉思着,半晌说:“实话说,我也希望碧秀离开。没有他,我们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想法上:抓捕香波王子不算万事大吉,谁是乌金喇嘛,搞清楚然后清除他,才是最重要的。”
他没提到珀恩措,更不想说正是珀恩措的自杀导致他改变了想法:暂时不抓香波王子,对找到乌金喇嘛有好处,对他王岩也有好处。他要想一想,对珀恩措的死,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总不能认可她就是因为他而死的吧?香波王子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说明珀恩措死前不止一次地跟香波王子通过话,这就可以假设香波王子是珀恩措的死因。只要香波王子在逃,就有被碧秀一枪打死的可能,假设的死因就会永远假设下去。也许这就是他最终认可碧秀离开的最隐蔽也最真实的原因?王岩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这些,就像动物本能的防身。作为警察他无数次地揣测过罪犯如何保护自己,现在这揣测轻轻一滑,就滑到自己身上了。
卓玛说:“乌金喇嘛利用香波王子掘藏,我们利用香波王子抓住乌金喇嘛,我早就觉得应该这样。”
王岩说:“还有呢?我感觉你还有想法没说出来。”
卓玛说:“我认为乌金喇嘛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符号。如果是人就比较好办,谁是就抓谁,如果是符号,就难办了,因为它可以贴在任何人身上。”
王岩赞扬道:“很好的思路。”
卓玛又说:“但不管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他都应该有和乌金喇嘛基本一致的经历和特征,比如曾受到新信仰联盟的训练和改造,曾有过自戕行为和身上留着自戕痕迹用双刃刀戳出来的七七四十九个窟窿,都对‘七度母之门’抱有生命不能比拟的狂热兴趣。否则,很容易被人冒充,冒充了不好,新信仰联盟总不至于希望把那些八竿子够不着的罪孽都记录在自己头上吧。”
王岩说:“对,很对。谁是乌金喇嘛,我们不能放过对每一个人的怀疑:阿若喇嘛是不是?邬坚林巴是不是?香波王子以及本来跟他在一起的智美是不是?对我们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都应该用是不是的眼光来看待。”
卓玛说:“你还应该这样问:卓玛是不是?碧秀是不是?”
王岩说:“不,我不这样问,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会怀疑我的同事。”
卓玛说:“还有一个要点,我们不能忘记。既然‘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而乌金喇嘛是想利用仓央嘉措遗言羞辱和否定佛教,宣扬所谓的新信仰,那么乌金喇嘛的出现很可能就在伏藏现世的最后一刻。”
王岩说:“所以你一直都在保护香波王子?”
卓玛说:“其实我很矛盾,有时候真希望碧秀一枪崩了他,有时候又觉得应该放长线钓大鱼。可是血案在不断发生,香波王子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北京、甘肃、青海、西藏,都不例外。我真是不忍啊,我想你也是。”
王岩说:“看来我们两个是投缘的,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监视所有关注‘七度母之门’的人,重点调查谁是乌金喇嘛,尽量在伏藏现世之前破案。”
公路上传来汽车疾驰的声音,朦胧的夜色里,喇嘛鸟朝南驶去。
王岩说:“阿若喇嘛离开了,为什么放弃色拉寺?我们的眼睛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定知道香波王子这时候在哪里,跟上。”
话音未落,卓玛就反应敏捷地发动了汽车。
骷髅杀手是最早放弃色拉寺的一个,色拉寺刚刚结束清寺关门,他就离开了。他的启示来自黑方之主,黑方之主的手机短信就五个字:
大昭寺金顶
他来到大昭寺广场,站在夜色里,直面漆黑的寺门,知道从门里进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就顺时针沿着八廓街、围绕大昭寺转起来。一边转一边看,不时蹦出几声“大黑经咒”。没有人注意他,他袈裟披身、黑氆氇蒙面,骷髅刀挂腰,地地道道一个远途而来的朝圣者。而在圣地大昭寺,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就是朝圣者。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想一件事儿:怎样才能潜入大昭寺?突然看到八廓北街一家靠着大昭寺的商店正在维修。工匠们已经下班,守工地的人蜷缩在敞开的商店里睡觉。工地上除了砖瓦、拌料的铁池、水泥沙子,还有一架方便铺瓦的木梯。他盯上了木梯,踏着木梯就可以登上青瓦房顶,再从青瓦房顶搭梯往上,又是一片红瓦房顶。把木梯抽上红瓦房顶,更上一层,就是大昭寺二层的殿堂窗户了。他不可能爬进窗户,那一定是封闭的,是安装了防盗设施的,但他可以扒住窗户的防盗网,爬上房檐,翻过房檐。一米之下就是主殿二层的平台,从二层到四层金顶,就容易多了。
他这么想着,前后左右一瞅,快速朝木梯走去。
5
一进入大昭寺主殿,香波王子就变得十分恭敬。他站在主殿门口反射着酥油灯的石镜上,看了看不远处的释迦牟尼殿,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唵嘛呢呗咪吽”,顿时踏实了许多,心说保佑我的佛多着呢,我怕什么。
梅萨低头看着,紧张地说:“怎么铺了一地的照妖镜?”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主殿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它是西藏接受朝拜最多的寺院,也是经受苦难最多的寺院,吐蕃时期的两次禁佛事件,首先针对的就是大昭寺。一次是大臣玛尚把大昭寺变成了屠宰场,磨刀霍霍;一次是赞普朗达玛把大昭寺变成了焚经坑佛的场地,斤斧乱飞。大昭寺最早的一批铺地石料,都被磨砺成了镜子,比银镜、铜镜、铁镜还要锃亮。要说它们是照妖镜,那也是名副其实的。谁是罪人,谁心里有鬼,谁就不敢在它面前照,一照就是个白骨精、黑水怪。你看你,都照成什么样儿啦?照成大美女啦,说明你是个好人善人。”
这么一说,梅萨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他们互相依傍着,谨慎地往前挪了挪,看到莲花生大师耸立在左侧,那巨大的身躯略为前躬,用臂膀把酥油灯的光影揽照在自己脸上,慈光灼灼地望着他们。
香波王子说:“莲师是藏密祖师,他杏眼里含藏着威慑三界的密码,右手握着金刚,左手托着甘露宝瓶,腋下夹着三叉天杖,头戴金刚莲花帽。所有这些都是献给密徒的语言。那语言温情脉脉,意味深长,以至于那些能够心领神会的高级密教徒,一见那眼神那手势那行头,就会情动于心,泪如泉涌。”他眨巴着眼睛,感觉里面是干涩的,就想可见我天生不是个有密宗根器的人。又想,说一点都没有怕也不确当,为什么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机缘会落在我头上?
他们拜过了莲花生大师,又去拜见右侧的弥勒佛。弥勒佛是慈目善眉的,让他们在森然压抑的大昭寺主殿极其敏感地搜掠到了一丝光明和安慰。
梅萨说:“你可要保佑我们,保佑我们顺利找到‘七度母之门’,安全走出大昭寺。”
两个人的身影在昏如暗夜的灯光下摇晃着,晃来晃去晃到了通道右侧的壁画前,一种神秘的黯淡立刻吸引了他们。
梅萨小声说:“不会在这里吧,‘七度母之门’?”
“除非措曼吉姆走进壁画。”香波王子凑到壁画跟前,仔细检查着说,“这是《大昭寺建寺图》。”
梅萨说:“看上去很古老。”
香波王子说:“大约是七世纪的作品。大昭寺有将近一千米的历史故事和宗教故事壁画,却无法把它们看成是准确反映生活风貌的历史画卷。《清明上河图》类型的作品在西藏凤毛麟角,你几乎不能用形象生动、真实可信等等现实主义美术的呈现方式来评价它们。但西藏美术包括大昭寺壁画却有着不可比拟的浪漫和幻想、无法超越的色彩和意象。所有的作品都显得奇幻而美丽、灵动而飞扬,有限中蕴涵无尽,曼妙里透着庄严。人性和神采天然合一,没有神话和现实的界线,不存在精神和美术的区别,瞬间出现和永恒存在不分彼此。艺术挂在殿堂,更挂在人的内心,而人心是不分阶层、不分贫富、不分知识的。欣赏就是膜拜,功利就是终极,从而使艺术获得了最严肃最隆重的对待。”
梅萨说:“这就是西藏艺术的魅力?”
香波王子说:“其实就两个字,虔诚。生命与艺术、生活与艺术、信仰与艺术,完全是融合而等同的,你活着,你就必须虔诚。很多人来西藏寻找艺术灵感,什么色彩啊、线条啊、布局啊、想象啊、超现实啊、原始主义啊、天人合一啊,学了一大堆,就是没学会虔诚。喜欢、痴迷、虔诚,这是三个层面的态度,结果大不一样,虔诚的人能用自己的灵魂去拥抱艺术的灵魂。西藏的艺术都是用灵魂拥抱出来的,而不是手绘笔画的。入定于艺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就常常有神来之笔。艺术不是人创造的,是神对世界的表达,你的手不过是神手的一只。”
梅萨说:“就像我们,用灵魂去拥抱‘七度母之门’,或者‘七度母之门’用它的灵魂来拥抱我们。”
一声老门的吱扭声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循声望去,一个黑影倏然一闪不见了。香波王子呆愣着,想到也许到不了明天早晨天亮前国字脸喇嘛把红金刚贴牌贴到柱子上,死亡就会发生,不禁再次紧张起来,小声说:“我们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梅萨四下看看说:“是啊,这个地方太恐怖了,就是不被毒咒毒器杀死,也会吓死。”
他们战战兢兢走向了居中的释迦牟尼殿。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殿藏语叫‘觉卧康’,里面的佛像也叫‘觉卧佛’。”
一进门,立刻就是梅萨的惊讶:“这么高的十二岁等身像,不会吧?”
香波王子说:“佛祖是巨人,十二岁做皇子时就已经十分高大,所以比凡人的十二岁等身像要壮硕许多。”
佛像头戴象征五智如来的最高佛冠,五色哈达挂在冠顶,七彩宝石嵌在冠缨,黄金和各色珠宝的挂饰以各种吉祥图案连缀成一片辉煌的外罩,看得梅萨头晕目眩:“太华贵了。”
香波王子说:“别愣着呀。”
梅萨说:“干什么?”
“你见到了两千五百年前的佛祖,还不磕头。”
梅萨赶紧跪下。香波王子也跪了下来,抚摸着地面,禁不住说:“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烙印着历史的精华,每一次闪光都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每一种声音都是天籁的和弦。”两个人把头磕得咚咚响,爬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风,一阵金刚铃声铮铮而来。
主供的十二岁等身像后面又是一尊佛祖像,周围是释迦牟尼的十二大弟子。两个人都拜了拜,然后眼光投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是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灯。
香波王子说:“这是西藏最着名的酥油灯,全是纯金的,也全是捐赠。正中那一盏,是十世班禅大师的捐赠,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祈愿:‘世界和平、万物安顺’。虽然大昭寺不属于任何教派,是西藏所有教派共同的信仰,但格鲁派兴起之后,大昭寺基本上就成了格鲁派的重要法场。除了一年一度的默朗木祈愿大法,有时达赖和班禅的受戒仪式、活佛转世制度中的‘金瓶掣签’仪式,也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地方举行。我亲眼看到的一次,就是公元1995年确定的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的转世灵童额尔德尼·却吉杰布的金瓶掣签仪式。”
梅萨指着金灯中央一个金箔镶饰的宝瓶说:“就是这个吗,金瓶掣签的金瓶?”
香波王子探头看了看,取出塞住瓶口的一卷白纸又放回去:“肯定不是,掣签的金瓶叫金本巴瓶,上面有祥纹金盖,世间的尘埃一丝不进,不像这个,用纸塞紧了才能防止灰尘掉进去。”
梅萨扫了一眼被香波王子塞回宝瓶的那卷白纸,心说这么高级的宝瓶怎么用白纸塞着?用一块经绸盖住多好。又看了看佛殿四周斑斓而精致的金饰和银雕说:“太安静了,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一个值夜的喇嘛都没有?”
香波王子说:“不是没有,是你看不到,他们隐藏在所有的盲点里。”
梅萨说:“我想也是,我们不是来朝拜和参观的,我们来寻找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留给今天的信息。她和仓央嘉措藏匿过的地方,应该就是留下信息甚或直接显现‘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大昭寺不会放过我们的一举一动。”
香波王子说:“但这里是没有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仓央嘉措是个修习无上金刚大法的密宗师,可这里没有他必须面对的本尊神,没有大威金刚、胜乐金刚、时轮金刚、密集金刚、欢喜金刚。五部金刚大法一部也没有,他不可能和作为佛母的措曼吉姆呆在这里。因为离开了愤怒金刚对场面的主宰和对观想的控制,就不可能进入‘乐空双运’的修法过程,达到‘以欲制欲’的目的。知道什么是‘乐空双运’吗?就是既要得到真实的快乐感受,又要进入空幻的无欲境界,无欲而有欲刚,无性而有性乐,那是来自情色而又超越情色的快乐,是法乐,是空空之乐,是修行的妙果。”
梅萨点点头:“修习密法是伏藏的前提,不见密法本尊的场合,必然也是不能伏藏的地方,尽管它是无上圣地。”
两个人互相牵扯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释迦牟尼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