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4
|本章字节:17812字
一、试译林肯演说中的半句
(四月十八日)
赵宣仲(元任)寄书问林肯《盖梯司堡(geysburg)演说》中之“hegovernmenofhepeople,byhepeople,forhepeople”一语当如何译法。此语梁任公尝以为不可迻译。今姑试为之:
此吾民所自有,所自操,所自为之政府。
然殊未能得原语之神情也。又译:
此主于民,出于民,而又为民之政府。
则三段不同文法矣。不如用反身动词(reflexiveverb)之为佳也。
二、《沁园春》誓诗
(四月十八夜第四次改稿)
重写定前所作词,此第四次稿也。
沁园春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看花飞叶落,无非乘化,西风残照,正不须悲。无病而呻,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生斯世,要鞭笞天地,供我躯驰。
文章贵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更文不师韩,诗休学杜,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三、作文不讲文法之害
(四月十九日)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朱注引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邢昺疏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从之。言行相副,是君子也。”
此两说皆未能满意。盖原文本不明白。“其言”是谁之言?“之”,又指何物?指“言”耶?抑指“行”耶?“从”字又无主词。谁从之耶?依周说,则“言”从之也。依邢说,则“行”从之也。
此章可得以下诸说:
(一)〔君子〕先行其言,而后〔言〕之。
(二)〔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从之。
(三)〔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人〕从之。
(四)先行〔君子之〕言,而后从之。(此“行”字、“从”字皆命令法。)
英文译本:
marshman译本:“hepuswordsinodeedsfirs,andsorswhahesaysohedeeds”
此又为一说,略同周说(一)而稍异:
(五)〔君子〕先行其言,而后〔顾行而言〕。
legge译本:“whahefirssays,asaresulofexperience,heaferwardsfollowsup”
《华英四书》:“heacsbeforehespeaks,andaferwardsspeaksaccordingohisacions”
作文不讲文法之害如此。
此例甚多,不可胜举。更举一二:
(一)“学而时习之”。“之”字何指?
(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之”字又何指?
(三)“父母唯其疾之忧”。“其疾”是谁的病?
(四)“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违的什么?
昨日有名wdgaes者演说,引“先行其言”一节,以示孔子与近世“致用主义”相同。其所引,盖marshman所译。余以此章本无定论,未足为据。偶有所感,连类记此。
四、论文字符号杂记四则
(四月廿三夜)
一、闽清林和民君(有任)读余《文字符号论》(《科学》二年一号),移书谓“吾国无间接引语”。此亦不然。今试举数例:
(一)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二)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三)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四)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以上在引号内之诸语,皆间接引语也。
二、林君又言吾所用线号(例如胡适)有不便处。如书写时,或排印时,一行已尽,而一名未完,势不得不分作两行,如:
不知者,或误以(甲)例亚里士多德为二名,而(丁)例仪秦为一名。此言甚是。吾意此后当于一名截断分行之处加一短线,以示其为一名。如下例:
以(己)与(丙)比较而观,则其相异之处可见矣。
三、吾前作赏鉴号,采用旧时连圈之法,至今思之,似不甚妥。连圈有二病:
(一)易与断句之圈相混;
(二)甚费力。
今拟以下诸说,而未能自决也。
(一)废赏鉴号而不用。
(二)或与提要号()同用一种符号。
(三)或用双线法()。例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四、上所记“间接引语”,意有未尽,更记之。
例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例二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此皆直接引语也。所用“客”字、“君”字,皆对称代名(secondpersonpronoun,用日本人译名)也。
例三儿女……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此间接称引也。所用“我”字是自称代名(firspersonpronoun)。若改“我”为“客”,则直接引语矣。
例四林君寄余书曰:“君所作‘文字符号论’有不妥处。”
此直接引语也。今易为间接:
例五林君寄余书,谓余所作“文字符号论”有不妥处。
此亦易对称代名为自称代名也。
五、《沁园春》誓诗
(四月廿六日第五次改稿)
重写定《沁园春》词: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任花飞叶落,何关人事?莺娇草软,不为卿迟。无病而呻,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吾狂甚,颇肠非易断,泪不轻垂。
文章贵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要不师汉魏,不师唐宋,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待刬除臭腐,还我神奇。
〔附记〕此词修改最多,前后约有十次。但后来回头看看,还是原稿最好,所以《尝试集》里用的是最初的原稿。
廿三,五,七日
六、读萧山来裕恂之《汉文典》
(四月三十日)
古代文明所以有毁灭之虞者,以其影响所被之疆域甚小,故一遭摧折,即绝灭无存。其有存者,幸也。今日之文明,则除地球毁灭外更无此虞矣。古代克里特(cree,地中海东部一岛国)之文明至今始有人发现之。希腊之科学,吾国古代之科学,今皆成绝学,亦以此也。
偶与友人弗李格曼女士(ffliegelman)谈及此,遂志之。弗女士治社会学,人类学甚精。
八、谈活文学
适每谓吾国“活文学”仅有宋人语录,元人杂剧院本,章回,及元以来之剧本,而已。吾辈有志文学者,当从此处下手。今记活文学之样本数则于下:
、词
(一)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南唐李后主:《长相思》
(二)
独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终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苏东坡:《点绛唇》
(三)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黄庭坚:《望江东》
(四)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辛稼轩:《寻芳草》(五)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向镐〔子〕:《如梦令》
(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采桑子》
(七)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眼乱花狂絮。直恐好春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柳耆卿:《昼夜乐》
二、曲
(一)《琵琶记·描容》
(三仙桥)
一从公婆死后,
要相逢,不能够,
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
若要描,描不就,
教我未写先泪流。
写,写不出他苦心头。
描,描不出他饥症候。
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
我只画得他发飕飕,
和那衣衫敝垢。
我若画做好容颜,
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跋〕适忆少时会见李笠翁(渔)所改此句,似更胜原作,今不复记忆之矣。然此曲之为《琵琶记》第一佳构,则早有定论,不容疑也。
(二)《孳海记·思凡》
(山坡羊)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
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前,
由他把碓来,锯来解,
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那曾见死鬼带枷?
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跋〕此中亦大有妙理。司马君实曰:“不知死者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烧舂磨,且无所施。”朱子《小学》取之。
(哭皇天)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一个儿抱膝舒怀,
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
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
朦胧的觑着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
他笑我时光挫,
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
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
(风吹荷叶煞)
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
弃了木鱼,
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
从今去,
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
般若波罗。
〔跋〕末一段文妙,思想亦妙。
吾抄此曲,非徒以其思想足取,亦以其畅快淋漓,自由如意,为文学中有数文字耳。
即以思想而论,此亦一种革命文字也。作者盖有见于佛教僧尼之制之不近人情,故作此剧,以攻击之。亦可谓“问题戏剧”(problempy)之一也。
在西方文学中,如卜朗吟之“fralippolippi”命意与此相似。然卜氏之作,穆然远上,不可及矣。
(三)《长生殿》弹词
(《九转货郎儿》[六转])
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
不提防,扑通通,渔阳战鼓。
刬地里,荒荒急急,纷纷乱乱,奏边书。
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
早则是,惊惊恐恐,仓仓卒卒,
挨挨挤挤,抢抢攘攘,
出延秋西路。
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
又则见,密密匝匝的兵,
重重叠叠的卒,
闹闹炒炒,轰轰划划,四下喧呼。
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
霎时间,画就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下阙)
五月廿九日记
九、“反”与“切”之别
(五月十八日)
反切之别。常人每不能辨之。
《韵会》(《康熙字典》引):“一音展转相呼谓之反,亦作翻。以子呼母,以母呼子也。切,谓一韵之字,相摩以成声,谓之切。”
《康熙字典》有切而无反。其卷首释例曰:断韵分音为之切,音声相和为之韵。能析诸字名派,所谓‘论韵母之横竖,辨九音之清浊。呼开合之正副,分四声之平仄’,故名‘字母切韵’。切字之法,如箭射标。切脚二字,上字为标,下字为箭。……中者便是。”
赵宣仲(元任)作文论chinesephoics(《月报》六卷七号),以例明之:
选(斯远切)藓(斯掩切)老(沦岛切)谈(提兰切)
其说甚明,故记之。
古人多不分反与切。胡三省注《通鉴》“惓,逵员翻”。此实切也。又如:
复(扶又翻)趋(七喻翻)伎(渠绮翻)
皆宣仲所谓切也。
一〇、记“的”字之来源:“之者”二字之古音
(五月廿五日)
吾尝研究“的”字之文法(《季报》三年三号),知此字今用以代文言之“之”字、“者”字(此外用法尚多)。凡“之”字、“者”字之种种用法,多可以“的”字代之。因念此诸字变化沿革,或由于声韵的变迁,倘能求其历史的关系,则今之俗字,或竟为最古之字亦未可知。而吾人所谓俗者,不过一种无根据之恶感,蔽于积俗,而不知其非耳。(《月报》十一卷八号)
此诸字之关系沿革,大略如下:
赵宣仲曰:“‘之’字古盖读如今‘的’字。凡知、彻、澄三纽之字,原为舌上的端、透、定(cerebral’&d)。其后此一类之音,变为照、穿、床(正齿),于是重复兴焉。”
宣仲之言是也。“者”字之沿革略同此。“者”字古盖读如“堵”,后始变而为“煮”,后乃转为“者”耳。秦始皇《琅玡台刻石》曰: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索隐音户)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音堵)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音姥)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又《诗·采绿》:
其钓维何?维鲂及。
维鲂及,薄言观“者”。(《韩诗》作)
又《楚辞·九歌》:
搴汀州之杜若,
将以遗乎远“者”。(朱注:者叶音渚,又音)
时不可兮骤得,
聊逍遥兮容与。
皆可证古“者”之读“堵”也。观合“者”以成声之字,如都,阇,堵,,睹,屠诸字,又可见“者”字本端、透、定纽也。
“之”字古音为“的”(或低),亦可于“诸”字见之。“诸”字乃“之乎”二字或“之於”二字快读合成之音。“诸”字古盖音“都”(例同上),其切音之式为之乎为
之乎低乎诸u
之於低于诸
当文言之“者”变为“止野切”之后,口语之“者”犹作“堵”声,后变而为“朵”声。缪袭“挽歌”云:
形容稍消歇,齿发行当堕。
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晋时“的”字在江左犹作“堵”声。《晋书·王衍传》曰:
衍口未尝言钱字。妇令婢以钱绕床下,不得行。衍晨起,呼婢曰:“举却‘阿堵’中物!”
“阿堵”犹今言“这个”也(《康熙字典》)。后“阿堵”变成“兀的”。“兀的”北音与“阿堵”相近。而“堵”变为“的”之沿革可见也。
宋时“的”字尚读上声,为“底”。如罗仲素曰:
天下无不是“底”父母。
古只有“底”字。底止之底,亦音底。其指音乃后来之变音也。
“之”字作动字用者,古亦音低。如“宋牼将之楚”“若魂则无不之也”是也。亦作底,如《诗》“靡所底止”,今人言“抵某处”,即此字也。
“之”字作介字用者同此。如《诗》“之死矢靡他”与《汉书·礼乐志》“抵冬降霜”同一来原。今人言“抵死不肯招”是也。
一一、元任论音与反切
(五月廿五日)
赵宣仲言,中文之音凡有五部分:
一曰母(iniial),
二曰介(medial,ifany),
三曰韵(vowelproper),
四曰韵尾(finalconsonan,ifany),
宣仲不为韵尾立名,统名之曰韵,余为造此名,省曰尾。
五曰声(heoneofhevowel),
如“梁”字(liang):
l为母,
i或y为介,
a为韵,
ng为韵尾,
其声为下平也。
宣仲谓反切法之大病,在于不能为精密的解剖。如:
选斯远切(suen)
藓斯掩切(sien)
两音之异在于音介之不同:一为u,一为i(或为y)也。其他四事:母同(s),韵同(e),尾同(n),声同(上)。
此种分析,非有字母,不能为功也。
一二、美国诗人lowell之名句
一失足成千古恨
onceoeverymanandnaioncomes
hemomenodecide,
inhesrifeofruhwihfalsehood,
forhegoodorevilside
jamesrusselllowell(hepresencrisis)
〔中译〕世人和国家往往面临这样的时刻,
在真理和谬误的冲突中,
进行善恶之抉择。
j·r·劳威尔:《此刻之危机》
一三、死矣袁世凯
(六月七日)
袁世凯死于昨日。此间华人,真有手舞足蹈之概。此真可谓“千夫所指无病自死”者矣。吾对于袁氏一生,最痛恨者,惟其“坐失机会”一事。机会之来,瞬息即逝,不能待人。人生几何?能得几许好机会耶?袁氏之失机多矣:戊戌,一也;庚子,二也;辛亥壬子之间,三也;二次革命以后,四也。
使戊戌政变不致推翻,则二十年之新政,或已致中国于富强。即不能至此,亦决无庚子之奇辱,可无疑也。袁氏之卖康、梁,其罪真不可胜诛矣。二十年来之精神财力人才,都消耗于互相打消之内讧,皆戊戌之失败有以致之也。
辛壬之际,南方领袖倾心助袁,岂有私于一人哉?为国家计,姑与之以有为之机会以观其成耳。袁氏当是时,内揽大权,外得列强之赞助,倘彼果能善用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以致吾国于治安之域,则身荣死哀,固意中事耳。惜乎!袁氏昧于国中人心思想之趋向,力图私利,排异己,甚至用种种罪恶的手段以行其志,驯致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今日之死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