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伟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10430字
既然如此,李篾匠为什么要自杀?再有,李篾匠从何中宝家出去的时候天尚未黑,为什么半夜才回了家?那么长一段时间,他到哪里去了?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很难,我们只知道,再卑微再低贱的人,也有自己最后的尊严,这最后的尊严一旦丧失,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当时,如果何中宝把洋芋扣下,甚至打他一顿,李篾匠大概是不会自寻绝路的,然而何中宝偏偏采用了完全相反的作法,不仅对李篾匠笑,还让他把洋芋带走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撕毁了李篾匠最后守着的东西,只将一条死路留给他了。对第二个问题,有人说,天黑尽的时候,曾在哑女菊花的坟头上看见过李篾匠。
不管怎样,李篾匠就那样死了
李篾匠傍着菊花下葬。王氏睡在床上,全靠何大帮忙料理。发丧的那天,没有人前来帮忙,更没有孝子跟随。何大先挖好一个坑,把一领李篾匠亲手打制的篾席铺上去,再把李篾匠背到那坑里,用席子裹好。在他一锹一锹地往那小孩似的身躯上覆土之前,他裹了两袋烟,抽了一袋,接着又抽一袋。第二袋烟是替李篾匠抽的。他以这种方式来为李篾匠送行。黄土遮没了李篾匠的脸,遮没了他的身体,只剩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了,何大对着那双脚说:睡吧,永远不要醒来接着他又埋怨李篾匠:你倒死了,可是我还得活下去呢难哪!
葬了李篾匠半月后的某一天,何大半夜三更从梦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异香。
这是一股菜油煎炸麦面的香味。
在那时的何家坡,甚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股香味都是富贵的象征,它使这片土地长了精神,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想望和目标。
何大闻到的香味是从祠堂发出来的。
未必今晚要让大家吃油粑粑了?何大起了床,他不是翻起来的,而是被身上那哗的一声血响冲起来的。他暂时没惊动陈月香,独自出屋察看。要去祠堂,需过一条小水沟,再穿过建申家门前的一丛苦竹林。那院子里清风雅静,只有祠堂里亮着微弱的灯光。而今,到了晚上,也只有食堂才能点灯。何大潜到大食堂门外,门闭着,他只能从门缝里看。他看见有一筲箕刚炸出的油粑粑放在灶上,何莽子系着蓝布围裙,在清理锅里的残油(他现在成了大食堂的掌勺师傅)。何大从何莽子蹑手蹑脚的样子判断,这油粑粑不是给大家吃的!他移动了一下位置,想从一条更大的门缝里看里面还有些什么人,谁知碰倒了街檐上的一根柴禾。
柴禾干过了水性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何莽子手一抖,卟地吹灭了灯。
何大知道了,这油粑粑的确不是给大家吃的!他口里冒出一股酸水,脑子也有些充血,几乎想也没想,就开始打门,边打边问:今晚宿吃油粑粑么?
屋子里有了细微的响动,何莽子划亮火柴,重新点亮灯盏,迅速过来把门拉开,以亲切的口吻嗔怪说:悖时砍脑壳的,你嚷啥呢!随即向何大招了一下手。
何大走了进去。
何莽子将门闭了,带笑说,何大哥啊,你莫吼嘛,等会儿我们一起吃。
他没想到激动的何大根本不领情,何大说:我不吃,你们也莫吃。这是大家的口粮,好些人饿死了,你们还吃油粑粑!
何莽子讪讪的,没有答话。
何大还想说什么,何中宝从里面转出来了,沉着脸说:哪个说我们吃?这是给县上工作组准备的。莽子,把油粑粑捡好。
何莽子端着筲箕进了里间。
何大出来了。他无话可说,因为的确通知过明天有县上的工作组来。但何大不打算走远,想躲进何建申屋外的那丛竹林里去。他刚往竹林里踅,建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是何大呀?这深更半夜的到处跑,莫把卵子挞破了哟。
何大回了一声,只好过一条沟,朝家里走去。
半袋烟功夫,何大又从另一条路踅了回来,再次潜到食堂门外。
门关着,灯也没点,但何大听到了声音。那是咀嚼的声音,还有何中宝、何莽子与何建申悄声说话的声音。
何大跑回去告诉了陈月香。
妈卖x!陈月香骂了一句,翻身起来,从她那层院子开始,一路吼下去:吃油粑粑,到祠堂吃油粑粑啰
整个村子都醒了,首先醒来的是胃,然后才是头脑。顷刻间,祠堂里就涌满了人,抢着油粑粑的,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自己塞一个,还要给家里的老弱病残抢几个。一筲箕油粑粑是经不住抢的。风卷残云。没抢着的,就去抢别人的,甚至到别人嘴里去抠,和着别人的唾液和被抠破嘴皮流出的鲜血,一并吞下肚去。食堂里打了起来。一些人被压在身下,头发揎光也好,受了铁揪的猛击也罢,心里惟一所想,就是把嘴里的油粑粑赶快吞下去!
许多年过去了,当父亲在自家熊熊的火塘边讲到这段故事,我二哥何祭问他:你跟妈吃了几个?
何大无奈地一笑:我跟你们妈都喊人去了,跑到食堂,油粑粑多时下了别人的肚家坝!
所以我说你们蠢!何祭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何莽子叫你吃的时候,你不装正经,不但自己吃了,还可以给妈拿两个回来。你这一吼,不但自己吃不成,还把何中宝等人得罪了,你说他咋个不整你?
父亲何大的眼眶湿润了,不停地吞着根本就没有的唾沫。好一阵过去,他才咕咙道:这世上的人,不像树上的果子,树上的果子,有些天生养人,有些天生毒人,人却不是生下来就毒人的何中宝可不光是因为这点事才揪住我不放的
说了这几句含糊其词的话,何大又说:娃娃呢,我吃得下去吗?坡上人都在饿饭,那么好的饮食,我吃得下去吗?
你在为别人着想,别人想过你没有?何祭问。
何大陷入迷茫而痛苦的沉思
坡上从来都不缺少强势人物。许多时候,我们把这样的人物称为英雄。何家坡不缺少英雄。
而现在的英雄不是何中宝,而是何逵元。
何逵元当了造反派,成了红极一时的通信员,成天背着红宝书走乡窜户,他在路途中碰见谁了,喊你坐,你不敢站。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挺日本产冲锋枪,如血的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候,何家坡人都走在收工的路上,何逵元却带着几个同伙,扛着枪,到黄桷树下一阵扫射。没有人敢惹他们,连对黄桷树那么心疼的何大,也不敢前去阻拦。
可这时候,有人偷偷去乡上告逵元,说他前几年编了一首诗歌,其中有我拿牛绳绑太阳一句,太阳不是毛主席吗?何逵元要拿牛绳绑毛主席呀,这个狗日的!可不知怎么,上面的人竟没来调查,何逵元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除了力大,胆大,何逵元还有一样特殊的本事:下阴朝。他说,他的魂可以下到阴朝地府里去,直接跟阎王打招呼,想勾谁的生死簿就勾谁的生死簿。黄昏时候,常见他在堰塘边或黄桷树下转悠,双手下垂,目露死光,谁给他说话他也听不见,过一段时间,他像突然醒来,说阎王爷请他有要事相商,他刚才下阴朝去了。说完,就急急忙忙溜回家去。何家坡人不怕他的冲锋枪,但怕他下阴朝勾自己的簿子。那可是要命的事啊!枪也可以要命,但乡间的造反派还没把梭子朝人身上打,何逵元也没打。朝人身上打是县城的人干的,东巴场上也有人干,就在上一个赶集天,东巴场的两支造反派干仗,一派打败了另一派,败了的一方撤退到河边,见有几个姑娘洗衣服,闷气无处发泄,就朝姑娘们开枪,姑娘们那个叫啊,那个跑啊,屁股上挨了子弹,屁股都被打成四瓣了、八瓣了,还在拼命地叫,拼命地跑!但何逵元并没这样做。
何逵元问:你们知道我师傅是谁么?就是望鼓楼的罗先生!
罗先生?不就是那个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代、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的端公么?何地遭疯狗咬后,许莲还准备去请他来禳治呢,前年何建高的女儿死了,他还来何家坡作过法呢。
那是某一天的上午,枯瘦如柴的罗先生从大田埂后面过路,突然指着一座新坟问:那是哪家的死人?在地里劳作的几个妇人告诉了他。罗先生说:死多久了?地里人说半年。罗先生嘿嘿笑几声,说:那家里要犯重丧(不久又会死人)。当时陈月香在场,她放下家伙,立即跑去告诉了建高的老婆顾氏,顾氏在另一片地锄草,听陈月香这一说,扑趴连天地就去追罗先生。罗先生并没走远,很快就追上了。顾氏双膝一软就给罗先生跪下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罗先生说:你那女儿葬了半年还是红脸花色的,这称为没还尸,没还尸就要犯重丧;她是小孩,不会冲犯你们大人,但要冲犯你家孩子。
顾氏哪经得住这种恐吓,她有两女一儿,儿子在中间,死去的这个最小,断气时不满四岁,按她的年龄,本该用一只箢篼挂到朱氏板下的柴山里,可怄得要死要活的建高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被老鹰啄,就选一匣地埋了,这半年来,建高一直没理过头发,还像幺女生前那样用橡皮筋给自己扎着冲天炮,要是再死一个,建高不怄死才怪!顾氏给罗先生捣蒜似的磕头,请求他想法禳治。罗先生说:准备一只大红公鸡,二十斤米,我明天就来。第二天,罗先生来了。
他首先带着建高和顾氏去掏开了那小女孩的坟,启开棺盖,果然发现女孩竟一点也没腐烂,顿时把罗先生惊为天人!罗先生吩咐建高,让他在小女孩的屁股蛋上涂上锅灰,并将脸朝下安葬,如此,她就不会挡生者的路了。建高不忍心在女儿的尸体上涂锅灰,更不忍心让女儿屁股朝天,这些工作,都是顾氏完成的,顾氏一边做一边对女儿说:丫丫,妈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哪个叫你的命又孬又硬呢你要恨,就恨妈。至晚,坟包重新垒上之后,罗先生才开始通夜作法,先用砖砌一坛,将那只红公鸡在坛前杀死,就绕坛挥舞尸刀;到最后,必然又是将尸刀一砍,大呼:猖神野鬼逃矣!法事由此结束。次日,罗先生背着放了血的大红公鸡和二十斤米,走了。
原来,罗先生不仅当端公干神,还会下阴朝!大家早就惊诧于罗先生的神力,他既然是何逵元的师傅,证明何逵元也是有神力的。何家坡人越发害怕逵元了。
那时候,何中宝的儿子何光辉只有三岁,但何中宝就教育儿子:长大了,要像逵元一样风光,想收拾谁就收拾谁!说心里话,何中宝一点也不喜欢何逵元,甚至恨他,何逵元拿着冲锋枪扫射时,他心里会产生许多屈辱的联想然而,在眼下,除了像何逵元那样的人,还有谁能够凭自己的意志行事?何中宝不是空想家,土地教会了他实用主义的哲学,他深知,痛恨一个人,就必须想法把他打倒,而打倒仇人是需要本事的,现在已经不是父亲何华强的时代,对他个人而言,土地自身既不是权力的象征,也不是威严的象征。他需要另辟蹊径。有时候,他带着儿子从何大房前屋后路过,指着生出绿苔的瓦脊和瓦脊上那盆绿宝石般的仙人球说:这地基是我们家的。我们才是主人!又说:以后你要跟逵元学本事,收拾何大那狗日的!
可每当这时候,他就禁不住看着儿子的左手。何光辉的左手像鸭脚板一样,生了蹼,乡里人说,手上生蹼的人命苦、命贱,何中宝每每为此黯然神伤
从何家坡去东巴场,下了山,沿河上行五里许,有一处地界名叫牛角溪,由山水汇聚而成,宽十余米,长二百米,二百米之外与清溪河交汇。据老人们说,某年月日,这里有一头巨大的牛将两只角冒出水面,停留了大约半个时辰,就隐没于水中,从此再也没见过它的影子牛角溪由此得名。秋末和整个冬季,溪水细细长长的,雨季来临,山洪骤发,飞流直下,迫不及待地通过短短的溪沟奔赴清溪河,沟里的乱石被水搬动,水与水相击,石与石相碰,发出牛鸣似的吼声。这条大沟阻断了老君山人去东巴场的路径,严重影响了山里人的生活和东巴场的繁荣,清同治二年,一个在望鼓楼寺庙里修行的和尚,云游四方,化缘募捐,十年后凑足一笔款子,在牛角溪上修了座石拱桥,把这条路彻底打通了。
石拱桥就叫牛角溪桥,岁月沧桑,石栏被数代人的手摸得光溜溜的,但石级与桥面都完好无损,只是由以前的白色变成了苍青色。石缝之间,野草蓬勃生长,只要连续半个月没人从桥上过,那些草就可长到齐膝深。
在人们的记忆里,自牛角溪桥诞生之后,只在光绪18年热闹过一回,那年夏天,附近有个寡妇与人私通,被族人送到桥上,再绑上石头,在数百围观者的注视下扔进了汪洋的洪水里。这在当时也说不上什么新鲜事,真正新鲜的是寡妇在临死之前表达了她的忏悔。她悔恨不该守寡十五年后才偷人,她应该早偷人!这在当时很是轰动了一阵子,但后来也就淡忘了,牛角溪桥忠实地、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让人和附属于人的牛羊猪狗从它身上跨过;热天,它还可以供人们乘凉休憩:桥的两头都种上了高大的水柳,垂丝绦绦,几乎把整个桥身都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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