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曼·罗兰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12268字
(序言)
二十五年前,我在写这本小小的《贝多芬传》时,并没有打算涉足音乐学。那是一九〇二年,当时我正在经历着一段苦难,生命中充满了毁灭与更新的雷雨,我逃出了巴黎。
我来到一个童年伙伴的身边,在这里暂避了十天。在我的人生战斗里,他多次支持过我,他就是贝多芬。
我来到波恩,来到他的家里,他的身影在我眼里重现。在科布伦兹,我见到了他的老朋友韦格勒夫妇的孙子,还从其身上发现了韦格勒夫妇的影子。在美因兹,我听了他的交响乐演奏会,担任指挥的是魏恩加特纳。随后,我便跟他单独相处。潮湿的四月,莱茵河畔雾气氤氲,在那灰暗的日子里,我诉说着心曲,他的痛苦、勇气、欢乐,还有他的弗洛伊德,完全感染了我。我拜倒在地,他就用有力的大手扶起我,为我的新生儿《约翰·克利斯朵夫》洗礼……在他的祝福下,我重返巴黎。我信心倍增,与人生重新结盟。好似一个得到痊愈的病人,在向神明唱着感谢的曲子。这支感谢曲就是这本小小的书。它最开始发表在《巴黎杂志》上,后来又由佩居伊再版。我从来没想到过,这本书会传到我狭小的友人圈子之外。但是,“人各有命……”。
很抱歉我在这里说了这么多琐碎的事情。我应该对某些人作出回应,他们今天想要从这支颂歌中找到符合严格的史学写作规范的东西。
虽然我是个史学家,但我是在依照自己的时间去做。对于音乐学,我已在其他的几本书中尽了很大的义务,例如《亨德尔》,例如一些关于歌剧的研究着作。但是,《贝多芬传》完全不是这种研究型的着作,它并非是为了学术而创作的。它是一支歌,是唱给受伤的、窒息的心灵的,心灵复苏了,振作了,从而给救世主唱上一支感谢的歌。我非常清楚,自己已经给这个救世主改头换面了。但是,那些关于信仰和爱情的行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我的《贝多芬传》当然也是如此。
这本小书倒走运了,人们纷纷抢购它,虽然它从来没有这种希求。
那时候的法国,有数百万的人,他们是被压迫的一代理想主义者,他们焦急地期待着一个解放的呐喊。在贝多芬的音乐里,他们听到了这种呐喊,于是,他们就跑来向他恳求。那个时代幸存下来的人,谁会不记得那些四重奏音乐会!就像一些教堂,在作以“天主羔羊”起首的弥撒祷告时那样,谁又不记得那些注视着祭献的面容,那些沐浴在神谕的光辉下的痛苦的面容!今日之人距离昨日之人已太遥远,但他们是否距离明日之人更近呢?
本世纪初的这一代人中,身份地位的差别全都被抹平:战争是个深渊,他们和他们的儿子中最优秀的人都消失了。我这本小小的《贝多芬传》里,留下了他们的形象。它出自一个孤独者之手,竟不自觉地与他们相似。从这本书里,他们也认出了自己。
不消几天时间,这本出自一个无名小卒之手的小册子,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书店走出,人手相传。于是,它不再属于我个人。
我刚才重新读了这本小书。虽然它还有些不足之处,但我不打算修改它,因为它应该保留它的原始特征,保留伟大的一代的神圣形象。
值此贝多芬逝世一百周年之际,我对他无尽缅怀。同时,对那个年代的伟大同伴,正直与真诚的大师,教我们如何生、如何死的大师,致以颂扬和纪念。
罗曼·罗兰
一九二七年三月
一心向善,爱自由胜于一切。
即便为了王座,也永不背叛真理。
——贝多芬
他的身材矮小而粗壮,具有运动员似的结实骨架。
他宽阔的脸庞长期呈土红色,直到他年老时,在远离田野蛰居室内的冬季,他的脸色才变成病态的蜡黄色。
宽大的额头往前凸出。一头黑发厚实而浓密,好似梳子从来都不能将它梳顺,戗立的头发像希腊神话中梅杜莎头上的蛇。
他的双眼闪烁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能震慑住所有看到它的人,因而也注意不到它们的细微之处。他褐色的脸上总是一副悲壮的神情,两只眼睛放射出粗野的光芒,使人们误以为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其实不然,它们是蓝灰色的。当他兴奋或愤怒的时候,这两只很小却又深陷的眼珠会突然变大,在眼眶里转动,反映出所有真实而奇妙的思想。
它们总是朝天一瞥,目光忧伤而苦恼。
他的狮面脸上,短鼻头又宽又方,小嘴巴的下唇包着上唇,牙床厉害得好像能咬碎核桃。在右下颏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这使得他的脸型看上去非常不对称。
莫舍勒斯说:“他笑得很甜,与他交谈时,他的神情非常可爱,像是在鼓舞着你。然而,他的笑却是突兀的,笑声很短促,粗野又难听。”这样的笑,是一个不习惯快乐的人的笑。其实,他总是表情抑郁,好像有“一种难以自拔的忧伤”。
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说,见到“他那温柔的眼神和那深深的痛苦”时,需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流下泪来。
一年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碰到了他。是在一家小酒店里,他坐在一个角落,拿着长长的烟斗在抽烟,两眼紧紧地闭着,看起来就像死神已经逼近了他。有个朋友跟他说话,他凄凉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让对方写下要他做的事情。他的声音非常尖锐,是耳聋的人所惯有的。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例如灵感突然出现时,或者正弹着琴被人撞见时。如果是走在街上,当这种脸色突变的时候,常常会把过往的行人吓一大跳。“脸上肌肉鼓了起来,青筋暴突,眼神更加粗野得吓人,两片嘴唇也在不停地哆嗦,像一个巫师招来了魔鬼,却被魔鬼制服了。”
他就是这个样子,犹如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物。
“就像是李尔王。”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如是说。
莱茵河的岁月
一七七○年十二月十六日,邻近科隆的小城镇波恩,在一幢旧房子的阁楼里,路德维希·冯·贝多芬降生了。
贝多芬祖籍弗朗德勒。父亲是个才艺平平的男高音歌手,嗜酒如命。母亲给人做女佣,她是一个厨师的女儿,第一任丈夫是一名男仆,丈夫死后,再嫁给贝多芬的父亲。
与另一位音乐家——在温馨家庭的呵护下长大的莫扎特相比,贝多芬的童年充满了苦难。他是在父亲的暴力下开始学习音乐的。四岁时,父亲就逼他在羽管键琴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或塞给他一把小提琴,把他关在房间里。这种有悖儿童天性的强制教育,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为此,他几乎就要永远地厌弃艺术。
而生活的重担却过早地压到他身上:少年时候,他就得养活自己。
他十一岁进了剧院乐团;十三岁做了管风琴手。
贝多芬与母亲感情深厚,“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她那么善良、那么让我爱戴!啊,当我甜蜜地喊着‘妈妈’的时候,当她能够听到的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啊!”可是,一七八七年,母亲却因肺结核病去世了。贝多芬担心自己也染上了这个病,他总是感到不舒服,除此之外,他还被忧郁所侵袭,这是比病痛更加残酷的。
由于他的父亲酗酒成性,已无力支撑起这个家。年仅十七岁的贝多芬不得不担当起养育两个弟弟的重任。迫于现实,他只能要求父亲退休,经纪人把父亲的养老金都交到了他手上,因为怕他父亲把钱胡乱花掉。
他找到了一个亲切的依靠,那就是波恩的布勒宁一家,这是他永远珍视的。这里有可爱的埃莱奥诺雷·德·布勒宁,她是他童年的伙伴,比他小两岁。他教她音乐和诗歌,也许,他们之间产生过一种非常温柔的情愫。
后来,埃莱奥诺雷嫁给了韦格勒医生。韦格勒也是贝多芬的好友之一,他们三人直到晚年,都保持着一种纯洁的友情,而且心灵还是像过去一样年轻。从韦格勒夫妇和他们忠实的老友之间的书信里,可以见证这一点。
他被迫离开了波恩,前往维也纳。他一生的时光几乎都是在维也纳度过的。可是,他从未忘记过莱茵河,她像是具有人性似的,活泼欢快地奔流着,温柔的河水浸润着绿树成荫、鲜花遍地的堤坡,就像父亲宽广的胸膛,蕴藏着无数的思想和力量。在美丽的波恩,没有任何地方比她更美丽、威武而又充满柔情。所以,他把莱茵河称为“我们的父亲河”。
他生命中的前二十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少年的梦想就是在这里形成的。在那一片片草地上,那些被雾气包裹的白杨树、矮树丛和垂柳,它们的根浸泡在平静而湍急的水流中;那些村庄、那些教堂、那些墓地,也都用慵懒的眼睛好奇地俯视着河岸。远处的七峰山高耸云端,微微地泛着蓝光,山上的古堡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在那儿静静地兀立着,瘦削的轮廓看起来是那么古怪。
他始终心系这片土地,在生命将息的那一刻,他还梦想着与它重逢,可终究未能如愿以偿。
“我的祖国,我美丽的出生之地,在我看来,它永远都是那样美丽,那样明亮,就跟我离开它时一样。”
与命运抗争
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贝多芬入读波恩大学。
那场席卷欧洲的革命爆发了,贝多芬的心也被革命所占据。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汇集地,当时,着名的厄洛热·施奈德教授在波恩大学讲授德国文学课,他后来成为了下莱茵州的检察官。当波恩的人们得到巴士底狱被攻克的消息时,还在上课的施奈德在课堂上即兴朗诵了一首诗,这首诗慷慨激昂,一下子就激发了同学们火热的激情。第二年,厄洛热·施奈德教授的一本革命诗集发表了。关于这本诗集,有一份预定名单,在这份名单里,我们可以找到贝多芬和布勒宁家人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战争日渐逼近,贝多芬离开了波恩。他去了维也纳,在这个德意志的音乐之都定居下来。在去维也纳的路上,他遇到了黑森军队正在向法国挺进,这激起了他的爱国之情。他开始动手为弗里贝格的战斗诗篇谱曲,在一七九六年和一七九七年,他谱写了一支《出征歌》和一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人民》的合唱曲。
大革命征服世界,也征服了贝多芬。自一七九八年起,虽然奥地利和法国的关系紧张,但贝多芬还是跟法国人和使馆频繁交往。贝尔纳多特将军刚到维也纳时,贝多芬也和他有着亲密的接触。在这种交往之中,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共和派倾向。在他以后的岁月里,人们可以看到,他的这个倾向更加明显了。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形象呢?在施坦豪泽曾给他画的一张像里,可以较好地体现出来。比起实际年龄来,画中的贝多芬显得年纪更小一些。一张严峻的脸上,燃烧着勃勃野心的烈焰。身材瘦而挺直,领口高高的,僵直地支起他的脖子。目光里满是鄙夷,却又有些紧张的神色。他对自己的存在价值和力量充满信心。一七九六年,在他的笔记本里,他这么写道:“要勇敢!我有我的天才,虽然身体虚弱,但这份天才一定会大放异彩……二十五岁!我不是已经二十五岁了吗?……在这个年龄,一个人应该为他这辈子打造出一个完整的雏形。”
按伯恩哈德夫人和格林克的话来说,贝多芬粗鲁傲慢、抑郁寡欢、说话一口外地腔。但是,只有他的几个密友才了解,在他这种傲然的笨拙下,藏匿的却是一颗善良的心。在给韦格勒的信中,他首先的想法是:“例如,我见到一个朋友生活困难,我要帮助他,但是依我的经济能力却办不到,那么,我只消坐到书桌前,动手干点活,片刻之后,我就可以使他从困境里走出……这是多美的事。”接下来不久,他又这样写道:“我的艺术应该为穷人创造利益。”
可是,痛苦却找上了他,并与他纠缠了一辈子。在一七九六年到一八○○年间,耳朵里日夜不停地嗡嗡响,听力越来越差,而且内脏疾病也带给他很多痛楚。这样过了好几年,他都没有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他最亲爱的朋友他都不说。因为担心别人会发现自己的残疾,他老是躲着别人。这个可怕的秘密,他将它深深隐藏起来了。直到一八○一年,他隐瞒不下去了,才告诉了他的两个朋友:韦格勒医生和阿曼达牧师:
“我亲爱的、善良的阿曼达,我的挚友……真希望你可以经常和我呆在一起!你的贝多芬实在是非常不幸。我的听觉——我自身最高贵的部分——已经变得很弱了。早在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已感觉到征兆了,只是我在瞒着。后来,情况就越来越糟糕了……是否能治,目前尚不得而知,我的肚子不舒服大概与此有关。肚子的不适几乎已全好了,但听觉是不是也可以治好?当然,我希望能治好,但这很困难,因为这类疾病是无法医治的。我得凄凄惨惨地生活了,在这个可悲、自私的世界里,我不得不避开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只能在凄惨的隐匿中听任命运安排!当然,我确实考虑过,要战胜这一切的灾祸,可是,这怎么可能实现……”
在写给韦格勒的信中,他说:“……我过着凄惨的生活。近来,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避免所有的交际活动,因为我不能和人交谈:我是个聋子。如果我干的是别的行当,这也许无碍,可是,对于我所从事的这个行业来说,这种情况就太可怕了。我的仇敌们会怎么说呀?
他们可是为数不少啊!……在剧院里,我一定得坐得离乐队特别近才行,不然我就听不到演员们说的台词。要是坐得稍远一点的话,就连乐器和歌声的高音都听不到了……别人说话轻声一点,我差不多听不见,可我又无法忍受别人冲着我大喊大叫的样子……对我的这一生,我总是不停地诅咒……古希腊的传记作家普吕塔克劝我听从命运的安排。要是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想跟命运挑战,可是,我一生中的某些时刻,却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么可悲的逃避啊!但是,我却只剩下这条唯一的路了!”
他这一时期的一些作品,如作品第十三号《悲怆奏鸣曲》(一七九九年),作品第十号钢琴曲《第三奏鸣曲》的广板(一七九八年),反映了他当时那种悲剧式的痛苦。奇怪的是,像一八○○年所作的欢快的《七重奏》和清丽的《第一交响乐》,还有另外的许多作品,却并不带着这种痛苦,反而充满了年轻人的快乐。
也许,让心灵习惯痛苦必定需要一段时间。心灵极其需要欢乐,所以当它没有欢乐时,它就得自己制造欢乐。当现实太残酷,它就会寻找过去。羁旅在维也纳的贝多芬,常沉浸在对故乡的回忆里,他当时的思想中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
《七重奏》中一段变奏的行板主题就是一支莱茵歌谣。《第一交响曲》也是一支赞美莱茵河的曲子,是对年轻人的梦的赞美。它快乐又慵懒,可以体味出一种讨人喜欢的欲念。但是,在某些段落中,通过《引子》,通过一些低音乐器的和声,通过一些荒诞的谐谑曲,我们可以怀着激动的心情,在那青春的面孔上发现天才的目光。就像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在《圣家庭》中所画的婴儿的眼睛一样,人们已经认为,从中可以找到悲剧将要来临的迹象了。
在他肉体的痛苦之外,又增加了另一种痛苦。
要寻找贝多芬音乐灵感的源泉,必须深入到他的爱情与他的傲慢个性相抗争的过程中,去体会他那骄傲的性格被爱情所压抑的痛苦。
贝多芬的心灵中,带有某种清教徒的东西。他讨厌粗俗的谈论和思想。据说,对于莫扎特写《唐璜》这部歌剧,他始终都不能原谅,他认为莫扎特是在糟践才华。对于爱情的神圣,他也有着自己毫不含糊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