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贝多芬传(2)

作者:罗曼·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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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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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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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24字

韦格勒说,他所见过的贝多芬,始终都是激情高昂的。而他的这些激情是与欢娱无关,是纯洁的、无邪的。他的挚友辛德勒说得非常肯定:“他以儿童般的纯洁走完了一辈子,从未有过任何缺德需要忏悔。”


这样的人是注定要被爱情欺骗和伤害的。贝多芬就是这样,他一直都在痴情地恋爱,在追求着梦想中的幸福,然而,幸福的幻想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痛苦的煎熬。


一八○一年,他似乎对朱丽埃塔·居奇亚迪倾注了激情,他将着名的作品《月光奏鸣曲》(第二十七号之二,一八○二年)题献给了她。“我又感到活着的快乐了,并且与人接触得也多了……多么可爱的姑娘,是她的魅力促使我发生了这样的转变。她爱我,我也爱她。两年多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和快乐。”他在给韦格勒的信中这样写道。


可是,他却为这段爱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本来身患残疾,而这段爱情让他更深地体会到残疾之苦,他不可能娶这个他所爱的女人。


再说,朱丽埃塔带给了贝多芬很多痛苦,她风骚、幼稚、自私,并于一八○三年十一月嫁给了加伦贝格伯爵。


对贝多芬来说,他的心灵本已被病魔折磨得十分脆弱,这段激情却又给他带来无比的绝望,这有可能毁灭他的心灵。他几乎要倒下了,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从他当时写给他的两个弟弟卡尔和约翰的遗嘱中,可以看出他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危机,他在信封上写明了“等我死后拆阅并执行”。这是反抗的呐喊声,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听到的人无比悲悯。他不再对疾病痊愈抱有任何希望了:“那崇高的、支撑着我的生命的勇气都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决不屈服的性格,他几乎就要终结自己的生命了。


所有这些——爱情、痛楚、意志、颓废与高傲的交织以及内心的痛苦,在他一八○二年所写的伟大作品中都体现了出来: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俗称为《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第二奏鸣曲》(作品第三十一号),其中戏剧化的吟诵有如一段雄伟而哀婉的独白;题献给亚历山大大帝的提琴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根据格莱尔的词句谱写的六支悲壮的宗教曲(作品第四十八号)。而一八○三年的《第二交响曲》侧重反映了他青年时期的爱情:从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意志得到了胜利。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永远不能让我屈服……啊!要是可以千百次地享受人生,该是多么美好!”是的,贝多芬坚强的性格不可能被挫折所打败,他又活了二十五年。


痛苦与幸福他的那些作品中,有好几部进行曲体现了战斗的节奏,其强烈和紧凑使听者深为震撼。《第二交响曲》的快板和终曲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这一点,而在题献给亚历山大大帝的奏鸣曲的第一章中尤其突出。


这些乐曲体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英雄气慨,这很容易让人回想起它所产生的时代。当时,大革命的浪潮正在向维也纳推进,贝多芬也为此而激动。对于革命,他充满了同情。赛弗里德骑士这么说:“当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时,他总是主动地谈论起政局来。他对政局的评判显现着他独特的智慧和眼光。”


他晚年最知心的朋友辛德勒说:“他拥护共和思想。他支持无限制的自由,支持民族的独立……他希望人们能够创建一个共和政府……他主张在法国举行全民选举,希望波拿巴能成功进行这种选举,从而为人类的幸福打好基础。”


就像革命的古罗马人,在普吕塔克思想的熏陶下,梦想着一个由胜利之神建立的英雄共和国,而胜利之神就是法国的首席执政。所以他接连写出了《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一八○四年)、帝国的史诗和《第五交响曲》的终曲、光荣的叙事歌。


在他伟大而孤独的心灵里,时代的浪潮显得极其强烈,极其纯洁。


在这股浪潮中,显现着贝多芬的面容,如同史诗般洋溢着战争的激情。


《科里奥兰序曲》(一八○七年)像狂风暴雨似的呼啸着,《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第一章也和这个序曲一样,《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一八○四年)也同样如此,这一点俾斯麦曾谈到过,俾斯麦说:“我只要听到它,就能英勇不屈。”《埃格蒙特序曲》到《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一八○九年),即使是一些炫耀技巧的乐句都无比壮烈,有着万马奔腾的气势。


这难道值得奇怪吗?他在谱写关于一位英雄之死的《葬礼曲》(作品第二十六号)的时候,霍赫将军即将战死在莱茵河畔,这是一位比《英雄交响曲》中的英雄更值得歌颂的人,在科布伦兹和波恩之间的一座小山上,至今还矗立着他的纪念碑。就算贝多芬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在维也纳就亲眼看到了两次革命的胜利。一八○五年十一月,他的歌剧《菲岱里奥》首场演出,法国军官都去观看。而攻克巴士底狱的于兰将军,当时就住在洛布科维兹家,洛布科维兹是贝多芬的朋友兼保护人,贝多芬将他的《英雄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题献给了他。


一八○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仑在舍恩布伦驻军。没多久,贝多芬就开始对这些来自法国的征服者产生了仇恨。可是,他仍然深切地感受到了法国人那种史诗般的狂热。倘若谁不能像他一样地去感受这种狂热,那么,谁就不能完全明白他的这种行动,不能完全听懂他这种胜利的音乐。


贝多芬突然中断了他的《第五交响曲》,用跟以往习惯完全不同的手法,将《第四交响曲》一气呵成。因为幸福已经来临了。


一八○六年五月,他订婚了,未婚妻叫泰蕾兹·德·布伦威克。早在贝多芬初来维也纳时,她跟着贝多芬学钢琴,她就爱上了他,那时候她还是个70穃a小姑娘。她哥哥弗朗索瓦伯爵是贝多芬的朋友,一八○六年,他们两兄妹和贝多芬一起,在匈牙利的马尔车瓦萨家里作客,他们就是在那里相爱的。


在泰蕾兹·德·布伦威克的一些叙述里,保存着她对那些幸福时光的回忆。她说:“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晚餐后,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他先是伸手将琴键平抚一遍,他的这个习惯,弗朗索瓦和我都了解。他老是要先这样来一下才开始弹奏。然后,他敲了几个低音部的和音,接着,以庄重的神情弹奏起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作品:‘要是你把心儿交给我,请先悄悄地传送,勿让他人知晓,你我心灵相通。’


“我母亲以及教士他们都已经睡下了;我的哥哥正在静静地望着远方;而我呢,他的歌声,还有他的目光,已经把我的心穿透了,我被幸福的感觉包围着——次日清早,我在花园里遇到了他。他告诉我说:‘我在写一部歌剧,剧中的主角已经在我的心里扎根,已经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感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光明和纯净。在此之前,我就像童话里说的那个孩子一样,只顾着捡路上的小石子,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路边开满了鲜花……’一八○六年五月,在得到我亲爱的哥哥弗朗索瓦的同意后,我成了他的未婚妻。”


《第四交响曲》就是这一年写成的,它是一朵纯洁的鲜花,饱含着他这一生中那些平静岁月的芬芳。那个时候的贝多芬,据赛弗里德和格里尔巴泽说,他开朗幽默,热情风趣,彬彬有礼,能容忍厌恶的人,穿着考究。他竟然将他们迷惑住了,以致他们没有发觉他的听力出了问题,他们说他很健康,只不过有点近视。而当时梅勒给他画的一幅c1藑肖像里,贝多芬的神态也具有一种浪漫的高雅,只有略微的不自然。这只恋爱中的狮子,把自己的爪子藏起来了。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甚至从《第四交响曲》的梦幻和温柔里,感到那骇人的力量,感受到固执的性格以及愤怒的嘲讽。


爱情的美好影响持续到了一八一○年。也正因为有了这一影响,贝多芬才能重新振作起来,他的才华结出了甜美的果实。古典悲剧《第五交响曲》、夏季的梦幻——《田园交响曲》(一八○八年),还有他的所有奏鸣曲中最强劲有力的《热情奏鸣曲》——他自己这样看的,它是受到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的启迪而作的,于一八○七年发表,并把它题献给了泰蕾兹的哥哥。


作品第七十八号(一八○九年),这支充满着梦幻和畅想的奏鸣曲,他题献给了泰蕾兹,还附上了一封题为“致永远的爱人”的信。这封信没有日期,就跟《热情奏鸣曲》一样,表达了他炽热的爱情:


“我的天使,我的全部,我的‘我’……我的内心有千言万语要向你倾诉……啊!不管我在何处,你都与我同在……你也许无法在星期日之前得到我的最新消息,想到这里我哭了。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不过,我的爱却更加强烈……噢!上帝!生活中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过!多么亲近,却又这般遥远……我想的全部是你,我永远的爱人,这种想念有时是快乐的,有时又变得忧郁了,它向命运垂询,命运能不能接受我们——我只要跟你一起生活,不然我就没法活了…我的心决不会被其他女人所占据。绝对不会的!绝对!噢,上帝!为何相爱的人要分离?可是,我现在过着忧愁的日子。因为你的爱,我成了男人中最幸福的男人,却又是最不幸的男人……安静……安静下来——爱我!今日、昨日,多么强烈的渴望、多少热泪抛向你!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再见了……啊!继续爱我吧,永远也不要误解你最亲爱的人,不要误解他的心,永远忠于你——永远忠于我——永远忠于我们。”


那种深邃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么,是什么原因妨碍了这对相爱的人的幸福?或许是因为没有足够财富;或许是因为现实条件的差距;或许是因为人家强迫他长期等待,让他保持爱情的秘密,使贝多芬感到屈辱,从而进行了反抗;又或许是他的粗暴、他的疾病、他的愤世嫉俗,无意中使他爱的女人感到痛苦,而他自己也绝望了……总之,婚约毁了。但是,他们俩好像都不曾忘记这段爱情。泰蕾兹·德·布伦威克于一八六一年去世,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爱着贝多芬。一八一六年,贝多芬说:“只要我一想起她,我的心还是跳得那么激烈,就像与她初次见面时那样。”他于这一年写下了六支乐曲,名为《献给遥远的爱人》(作品第九十八号),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泰蕾兹曾送了一幅自己的肖像给贝多芬,上面题字为:“送给罕见的天才,杰出的艺术家,善良的人。泰·布赠。”贝多芬晚年时,曾有一位朋友见到他抱着这幅肖像痛哭流涕,并习惯似的大声说着:“你那么美丽,那么伟大,就像是一位天使!”那位朋友退出来,不久又回去,看到他正坐在钢琴前,就对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今天你的脸色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可怕的神情了。”贝多芬回答说:“因为我的天使今天来看我了。”可见这段爱情带来的创伤之深。他还喃喃地自言:


“可怜的贝多芬,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属于你的幸福。你要找到真正的朋友,除非是在理想的世界里。”


在他的笔记里,贝多芬这样写道:“服从于你命运的安排:你注定只能为他人而活,而不能为自己活着;对你而言,你的幸福仅仅是存在于艺术中。啊,上帝,赐予我力量吧,让我战胜自己!”


我的王国在天空


爱情抛弃了他。一八一○年,他又成了一个单身男人。但是,光荣来到了,正值壮年的他也感到了自己全身都是力量。他任意发泄自己粗暴的脾气,用不着在乎别人说什么,也不必顾忌社会的一切规范。


有什么必要去顾虑什么呢?爱情已经破碎了,一切的雄心壮志都消沉了,剩下的只有他的力量,他只能从力量的消耗中寻求欢乐。“力量,对于那些不平常的人而言,它就是一种精神支柱!”他又不修边幅了,言谈举止更加毫无顾忌。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权利,即使是面对那些地位高贵的人物。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他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我并不认为有什么是高贵的,除了善良。”


贝蒂娜·布伦塔诺在那时候见过他,她说:“没有谁——即使是皇帝或国王——能像他这样坚信自己的力量。”她被他震撼了,她在一封给歌德的信中说:“一见到他,我就忘记了整个世界,甚至也忘记了你。啊,歌德……我并没有错,在我看来,这个人远远地超越了当代文明。”


那时候,歌德有心结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他们在特普利兹的波希米亚浴场相见了,不过,俩人却谈不来。贝多芬对歌德的才华赞赏有加,但是,他那过于率性和暴躁的性格,跟歌德实在不能相处,并且在某些事情上对歌德造成了伤害。他给贝蒂娜的信中讲述了他和歌德一起散步的事情。这位傲岸的共和派,教训了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议一番,使得这位参议永不能原谅他。


也是一八一二年,贝多芬在特普利兹写成了《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这只花了他几个月时间。这两支曲子分别是富有节奏感的祭乐和诙谐的交响曲,它们最自然、最放松,带有欢乐的疯狂的激情,有出乎意料的对比,令人惊叹的伟大的机智,那种巨人似的爆发,令歌德和泽尔特都感到惊惧。在德国北方,流传着《第七交响曲》是出自一个酒鬼之手的说法。没错,是一个醉了的人创作的,不过,是一个陶醉于力量和天才的人。


他自己也说:“我是酒神,为人类酿制琼浆玉液。我给人们的精神世界带来神圣的狂热。”


瓦格纳曾说,《第七交响曲》的终曲中,贝多芬在描绘一个酒神庆祝会,我并不知道是否如此。不过我可以从这首热情奔放的乡村音乐中发现他那来自佛来米族的遗传。同样,在这样一个崇尚纪律和服从的国度,他的言谈举止却大胆而狂放,这也是他自身血统带来的。


《第七交响曲》中饱含着那么多的坦荡,那么多的自由的力量,这是任何一个作品都无法相比的。这是纯粹的娱乐,是对力量的浪费,那种欢快就像一条泛滥的河流。在《第八交响曲》中,力量虽然没有那般雄浑,却更为奇特,更为人性化,悲剧和闹剧相互交织,大力士一般的强健和孩童般的任***融在一起。


一八一四年,贝多芬的荣耀可谓是达到了顶点。维也纳大会上,他被看成是欧洲的荣耀。亲王们向他致敬,而他则高傲地接受他们的献媚——他曾这样向辛德勒吹嘘。


独立战争更加激发了他的激情。一八一三年,他作了《威灵顿的胜利交响曲》,而在一八一四年初,他又作了《德意志之再生》这支战斗合唱曲。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当着君王们的面,他指挥演奏了爱国主义歌曲《光荣时刻》。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写了一个名为《大功告成》的合唱曲。


比起他其他的所有音乐作品,这些应景之作给他带来的声誉要更大一些。布莱休斯·赫弗尔依照弗朗索瓦·勒特罗纳的一张素描为他作了一幅木刻画,弗兰茨·克莱恩于一八一二年从他脸上拓出了一个脸模,在这木刻画上和脸模上,贝多芬在维也纳大会时的形象生动地体现了出来。这张牙床紧咬的狮子脸上,深印着愤怒和痛苦,而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意志力——拿破仑式的意志力。谈到耶拿战役之后的拿破仑时,他说:“真遗憾,对于战争,我不像对音乐那般拿手!不然,我将打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这个世界。在给弗朗索瓦·德·布伦威克的信中,他说:“我的王国在天上。”


孤独的深渊


荣耀成为过去,他生命里最悲惨的时期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