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曼·罗兰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11268字
“经常地,我的眼前浮现出过往的一切,哦,虚假的世界,这时,我才清楚人类的谬误和过错。那个人,终于相信了你的谄媚,相信了你那虚妄的快意,他正在为他的灵魂准备巨痛般的悲伤。经历过这些的那人,他清楚地知道,你经常许诺平和与幸福,但你却根本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因此,在尘世羁留得最久的那个人是最失意的人,而生命越是短暂的人,越是容易回到天国……”
“拖了一年又一年,才到我的最后时刻,哦,这个世界,欢乐来得太迟了,我得承认这一点。你许诺以平和,却没有给予平和;你应允以歇息,却除非是让我还没出生就死去……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根据经验:夭折的新生儿才是天国的选民。”
当他侄儿为新生的儿子庆贺时,米开朗琪罗将其狠骂了一顿:
“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排场。当全世界都在哭泣时,笑是不容许的。为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这样大肆张扬,这是不懂事的表现。
欢乐应该留着,直到一个饱经风霜的人死的那一天,才可以将它宣泄。”
等到第二年,他侄儿的第二个孩子夭折了,他倒写信去向他祝贺。
大自然,狂热和天才使其一度对大自然视而不见,到了晚年,却成了他的一大慰藉。一五五六年九月,西班牙阿尔贝公爵大军威胁到了罗马,他逃离罗马,途经斯波莱特,在那里停留了五个星期,他置身于橡树和橄榄林中,尽情享受金色的秋日。十月底,他被召回罗马,临行前还依依不舍的。他写信给瓦萨里说:“我将自己的一大半留在那里,因为平和只存在于树林里,这是千真万确的。”
返回罗马,这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写下了一首漂亮的田园诗,诗中用田园与乡土生活对照出城市的虚妄,充满了青春朝气,这是他一生的最后诗作。
但是,如同置身于艺术和爱情中,他在大自然中找寻的还是上帝,他日益靠近上帝。他一向信仰虔诚。对于神甫、僧侣、善男信女之流的谎言,他是从来不信的,并且只要有机会就会挖苦他们,可是,对他的信仰却从未有过怀疑。他的父亲和兄弟们生病或死去的时候,他首要关心的是他们的圣事。他绝对相信祈祷,他把自己获得幸运和避开不幸,全都归功于祈祷。
孤独的时候,他具有神秘的崇拜狂热。这种狂热中某次的情形给我们留存了下来,这当然纯属偶然。有一个当时的记述,为我们描绘下来这位西斯廷教堂的英雄沉醉于祈祷中的面容:寂静无声的深夜,他孤身一人于罗马自家花园里祈祷,仰望着星斗满天的夜空,眼里满是痛苦和哀求。
有人说他对圣贤们与圣母的信仰非常淡漠,其实这并不符合事实。
他最后的二十年全部用来建造圣彼得大教堂,他最后的一件作品,因他去世而未能完成的,也是圣彼得的雕像,把他说成是新教徒那简直是荒唐可笑。我们不能忘记,他多次想去远方朝圣,一五四五年,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圣雅克,一五五六年,他想去朝拜洛雷泰,他还是圣·让·巴蒂斯塔兄弟会中的一员。
但是,如同所有伟大的基督徒一样,他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一直追随着基督,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一五一二年,在写给父亲的信中,他说:“在过着清贫的生活时,上帝与我同在。”甚至在临死前,他还请求家人让他回忆基督经受过的苦难。而跟维多莉娅·科洛娜做朋友后,尤其是在她去世之后,他这种信仰就更强烈了。
他的艺术几乎全都献给了基督,另一方面,他的诗作却充满了神秘主义。他否定了艺术,躲进了基督那张开的双臂里:
“海面波涛汹涌,一条小船载着我,我的生命之旅到达了一个港口,人们都在这个共同的港口登岸,将自己所有的虔诚或亵渎的作品作出汇报和说明。因此,我的那份激烈的幻想,把艺术当成了一种偶像,当成了君王,如今看来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而且,我看得很清楚,每个人所希冀的东西原来都是苦难。爱情的相思、快乐的幻想,此刻它们都临近死亡,现在又能怎么样?我坚信其中的一个,但另一个却威胁着我。绘画和雕刻,它们都无法再使我心境平和,十字架上那朝我们张开的双臂欲搂抱我们,我的心灵已转到了这份神圣的爱里了。”
在这个老人不幸的心灵中,信仰和苦难使之绽放了最纯洁的花朵,那就是最神圣的仁慈。
被仇敌们诬蔑为小气、贪婪的这个人,他一辈子却从未间断过施恩于别人,无论是认识或不认识的。他不仅善待他的老仆和他父亲的老仆们,而且时常资助穷苦人。他父亲死后,一个叫莫娜·玛格丽塔的女佣由他收留,后来她的死“让他感到了一种失去亲姐妹的伤心”;他对一个在西斯廷教堂做过工的普通木匠倍加爱护,这个木匠的女儿出嫁的嫁妆也是米开朗琪罗置办的……他喜欢让侄儿、侄女们参与他的施舍活动,引发他们的爱心,让他们替他布施,而又不透露他这位施主的名字,因为他不想用行善来博名。出于一种温柔细腻的情感,他尤其顾念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总是设法悄悄送给她们一些嫁妆,让她们能够结婚或进修道院。一五四七年八月,他写信给他的侄儿:
“……你去结识一些这样的穷苦人家,他们家一定要有待嫁的要送去修道院的女儿,却又是他们羞于启齿的,你把我的钱偷偷送给他们,但千万要摸清楚,不要给人家骗了……”
一五五〇年十二月二十,他写给利奥那多的信中说:
“如果你知道还有哪位高贵的市民急需用钱,尤其是有女儿要出嫁的,那么就告诉我吧,我会很高兴地为他们做些什么,我的灵魂也可以因此得到救赎。”
结束语死亡
“渴盼已久的死神终于姗姗而来。”
他苦行僧般的生活固然使其保持着健壮的体魄,却难逃病魔的入侵。一五四四年和一五四六年,他一共患了两次恶性疟疾,结果都未彻底痊愈,而另外还有结石、痛风以及各种各样其他的病痛,将他的身体完全打垮了。在他晚年的一首诗中,他描绘了自己被疾病折磨的可怜的躯体:
“我孤苦伶仃、生活悲惨,就像树皮里的髓质……我的声音,如同一只胡蜂,被围困在皮包骨头的躯体里,发出的嗡嗡叫声……我的如同松动的琴键……我的脸就像一张稻草人的脸……耳朵总是轰轰响:
一只耳朵里好像有蜘蛛在结网,另一只耳朵里有一只蟋蟀整夜整夜地鸣唱……卡他型炎症使我直喘粗气,彻夜难眠……艺术,给了我荣耀,却又使我得到这么个结局。可怜的老朽,倘若死神不快点来救我,我就被歼灭了……疲劳把我肢解,把我撕裂,把我压碎,我在等待着一个归宿,那就是死亡……”
一五五五年,他写信给瓦萨里说,“我亲爱的乔奇奥,从我的字迹里,你就可以看出我已到了寿终正寝之时了……”
一五六○年春,瓦萨里前去看他,发现他已经虚弱不堪。他几乎从不出去,整夜整夜的失眠,处处体现出他已去日无多了。他越老,就越是容易伤怀,越是爱掉眼泪。瓦萨里写道:
“我去看望了我们伟大的米开朗琪罗,他意想不到,这令他非常激动,就像一位父亲找回了丢失的儿子那般。他双臂抱着我的脖子,不断地吻我,同时开心得眼泪直流。”
不过,他头脑还是清醒的,精神还不错。在瓦萨里这次去看望他时,他拉着瓦萨里谈了很久艺术方面的各种问题,就瓦萨里的创作提出了一些建议,还陪着他骑马去了圣彼得大教堂。
一五六一年八月,他突然病倒了。他光着脚一连画了三个小时。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使他倒在地上,全身痉挛着。他的仆人安东尼奥发现他时,他已不省人事,卡瓦列里、班迪尼和卡尔卡尼知道消息后立即跑过来。等他们赶到之后,米开朗琪罗已经醒过来了。过了几天,他又骑着马出去,继续弄他那皮亚门的图稿。
这个性情古怪的老人不喜欢别人的照料,不管是以什么借口,他都拒绝。可是,他再次孤独地经受了病魔的袭击,而仆人们总是心不在焉、马马虎虎,他的朋友们替他感到非常难受。
他的继承人利奥那多现在也不敢贸然前来看他,因为他从前想来罗马看看他的身体如何,就已经挨过他的一顿臭骂。一五六三年七月,他请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向米开朗琪罗转达,问他伯父是否允许他来看望。他知道米开朗琪罗生性多疑,为了防止伯父怀疑他另有所图,他还让沃尔泰尔补上一句,说他生意做得很好,过得富有,什么也不需要了。精明的老人让人转告他说,既然这样,他就开心了,那么,他自己所存的一点点钱,就拿去分给穷人好了。
过了一个月,利奥那多感到很不甘心,又托人告诉米开朗琪罗,说自己对他的身体和他的仆人们不放心。这次惹火了米开朗琪罗,他回了一封信,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在他死前的六个月,还有多么强的生命力:
“看了你的来信,可见,那些忌妒成性的混蛋说的话你都信了。
他们是因为无法偷到我的东西,又拿我没办法,就给你写信说了一大堆谎话。他们都是垃圾,你却太笨了,居然相信他们说的话,把我当成个小孩子一样。让他们去见鬼吧。他们到哪里都喜欢惹是生非,只晓得忌妒别人,根本是些无赖。你信中说我的仆人不关心我,我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对我无比忠诚,对我无时不是非常尊敬的。你说担心别人来偷窃我,我也要告诉你,我相信我家里的每个人,他们都让我放心。所以,你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不要操心我了,我在必要时知道如何自卫,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你多保重!”
并不是只有利奥那多一个人关心他的遗产。整个意大利都是米开朗琪罗的遗产继承人。尤其是托斯卡纳公爵和教皇,他们惦念着圣洛朗和圣彼得两处的有关建筑的图稿和素描,坚决不能让它们丢失。一五六三年六月,在瓦萨里的鼓动下,科斯梅公爵责成他的大使阿韦拉尔多·塞里斯托里秘奏教皇,说米开朗琪罗日渐衰老,需要对他的生活起居和所有出入他家的人进行密切监视。一旦他突然离世,就该马上将他的财产登记造册,包括所有的素描、图稿、文件和金钱等等,并且,还要密切注意,不要让人在起初的混乱之时趁火打劫,并针对性地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当然,大家的行事都非常小心,绝对不让米开朗琪罗有所察觉。
这些小心的防范措施不能说是没必要的,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
米开朗琪罗于一五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写的信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封信。一年来,他的通信由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负责,而他几乎不再亲手写信了,必须要通信时,也只是口述并签上名。
他始终在工作。一五六四年二月十二日,他忙着弄《哀悼基督》
这幅作品,站着工作了一整天。十四日,他发烧了。蒂贝里奥·卡尔卡尼闻讯赶来,不过,他不在家。天下着雨,他却跑去乡下散步了。
他回来时,卡尔卡尼责怪他下雨天不该往外面跑。米开朗琪罗回答说: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生病,但我在哪里都没法安心。”
他说话语无伦次,他的那种眼神和脸色,都让卡尔卡尼十分担心。
卡尔卡尼赶紧给利奥那多写信,告诉他说“虽然说不会马上就不中用了,但我非常担心这不会太久了。”
同日,米开朗琪罗派人请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来,叫他待在自己身边。达尼埃尔请了医生费德里艾·多纳蒂来。二月十五日,他根据米开朗琪罗的嘱咐,给利奥那多写了一封信,说他可以来看他,并交待他“路上不很平安,要多加小心”。
沃尔泰尔又补充了几句:
“我离开他时,是八点多,当时他神志很清醒,情绪也很稳定,就是因为身体发麻感到难受,所以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想去骑马,他平时都习惯这样做的。天气非常冷,再加上他头疼腿乏力,所以骑马没成功。回来之后,他坐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扶手椅里。他不爱在床上躺着,更爱坐在扶手椅上。”
忠实的卡瓦列里守在他的身旁边。
直到他去世的大前天,他才愿意躺到床上。当着朋友们和仆人们的面,他神志清楚地口授了他的遗嘱。他将“灵魂献给上帝,躯体交给大地”。他要求“至少,在死后应该被送回”他亲爱的佛罗伦萨去。
接着,他便“从可怕的暴风雨里回来,走进了甜美的宁静中”。
这天是二月里的一个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左右,暮色降临时。“他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是他进入平和的天国的第一天!……”
米开朗琪罗终于去了他的向往之地,他终于安息了,他超脱了时光:
“灵魂得到了幸福,时间不再从它这里流逝!”
这便是他那神圣痛苦的一生。
悲怆的故事要结束了,我却非常痛苦,因为我有一种顾虑。我在思忖,我原本希望给那些痛苦的人找一些同伴,使他们能支撑住自己的痛苦,可是,我这样做是不是又把这些人的痛苦加给那些人了。我是不是可以像其他许多人那样,只一味地表现英雄们的英雄主义,而给他们内心深深的伤痕罩上一层纱?
——不可以!要真实!我从没有给我的朋友们承诺过,要以说谎来换得幸福,没有承诺过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幸福。我承诺给他们以真实的情况,哪怕要牺牲幸福,我承诺奉献出的是壮美的真实,它雕刻着不朽的灵魂。它散发的气息虽然让人觉得难受,但它却无比纯洁,让我们失血的心浸浴其中吧。
伟大的心灵就像高高的山峰。狂风将其袭击,云雾将其遮蔽,可是,没有别的地方比在这里呼吸更加畅快。这里空气无比清新,你心灵的秽气都被涤荡干净,云开雾散时,你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类。
这正是那座高大的山峰,它矗立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上方,远远望去,可看到他巍峨的身影隐没在无垠的天空中。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生活在这些山峰之上。但是,每一年总可以登山朝拜一次,在那里换换气,更新血液,将会感到自己与永恒更加接近。等到返回人生的平原时,心中就会充满了与生活搏斗的勇气。
罗曼·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