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曼·罗兰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11888字
在他胆小怕事的灵魂里,却充满着热烈的共和思想。从他信心十足或精神狂热之时不时流露出来的话语中,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这种思想,尤其是他后来在与他的朋友们,如卢伊吉·德·里乔、安东尼奥·佩特罗、多纳托·贾诺蒂谈话时,这种表现更是明显。贾诺蒂在他的《但丁神曲对话录》中就引述过他们的谈话。朋友们都很惊讶,但丁为什么把布鲁图斯和卡修斯放在地狱的最后一层,把恺撒放在他们的上面,受的罪反而更重。朋友们问到此事时,米开朗琪罗大力褒扬刺杀暴君的人,他说:
“要是你们认真读过开头的几篇,你们就会知道,但丁非常清楚暴君们的本性,他知道人和神该怎样惩罚他们。他将暴君们归为‘残害同胞者’,罚他们到第七层地狱去接受沸水的煎熬……既然但丁是这么认为的,那么他就理所当然把恺撒当作他的祖国的暴君,因而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刺杀他是完全正义的行为。在他看来,杀一个暴君并不是杀人,只不过是杀一个人头怪兽。所有的暴君人性都已丧失,全无每个人对同类那种天生的爱:他们已不再是人,他们是野兽。对于同类,他们没有任何的爱,这是很明显的,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会掠夺别人呢,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糟践别人的暴君呢?……显然,布鲁图斯和卡修斯杀恺撒不能说是犯了谋杀罪,因为暴君不是人,是野兽,是每一个罗马公民都要求依法将他处死的暴君。”
因此,当查理·坎特的大军攻陷了罗马,梅迪西一家被放逐,这些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整个佛罗伦萨城的民族与共和思想开始觉醒时,米开朗琪罗站到了佛罗伦萨起义者的前列。平日里,劝诫家人像躲瘟疫似的逃避政治的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处于一种极度狂热的状态中,以致对什么都毫不畏惧。此时,瘟疫和革命肆虐着佛罗伦萨,他却留下来了。他的兄弟博纳罗托传染了瘟疫,在米开朗琪罗的怀里死去。一五二八年十月,他参加了守城会议。一五二九年一月十日,他当选为城市防御工程的监管。四月六日,他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城防工事总监,任期一年。六月,他去视察了比萨、阿雷佐和里沃那的城防。七月和八月,他被派往费拉雷,检查那里的防御工事,并同作为防御工程专家的一位公爵相互商讨。
米开朗琪罗认为,佛罗伦萨最重要的防御位置就是圣米尼亚托高地,他决定在此阵地建一些炮台来加强防御。可是,行政长官卡波尼却不知为什么加以反对,他千方百计要把米开朗琪罗赶出佛罗伦萨。
一座被围困的城市总难免会流传着种种叛变的流言,而米开朗琪罗那病态的怀疑症,很容易相信这些流言。米开朗琪罗怀疑卡波尼和梅迪西党人想甩掉他,不让他守卫佛罗伦萨,因此他住到了圣米尼亚托,并且不愿离开。这次的流言似乎相当确凿。行政长官卡波尼因可疑而被撤职,弗朗切斯科·卡尔杜奇接替他当上了行政长官。不过,佛罗伦萨军队的司令却由马拉泰斯塔·巴利翁接任,这让人不放心。
米开朗琪罗有种预感,认为马拉泰斯塔会叛变。他将自己的这种担心报告了市政议会。新的市政长官卡尔杜奇却将他一顿臭骂,斥责他疑心太重,胆小怕事。而司令马拉泰斯塔知道米开朗琪罗在揭发他,就放出话来说,他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一个危险的对手,再加上他在佛罗伦萨权势强大得像个大元帅。米开朗琪罗明白,这下自己玩完了。
他原本是决定无所畏惧地等待战争结束的,可是,“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早晨,有个人跑到圣尼古拉门外,我当时正在炮台上,他悄悄地告诉我说,要是我想活命,就不要久留在佛罗伦萨。他跟我一起回到我的住处,然后我们又一起吃了饭,他就替我牵了马来,直到我出了佛罗伦萨,他才离开”,这段话是他自己写的。
瓦尔基的话对他的出逃作了补充:“米开朗琪罗将一万二千金弗罗林缝在三件衬衫上,然后将衬衫做成短裙。他是从正义门逃出去的,因为那里的守卫不很严密。他身边还带着里纳多·科尔西尼和其学生安东尼奥·米尼。”
“我不清楚在后面推着我的是神还是鬼,”几天后,米开朗琪罗这样写。其实,怂恿着他的,是那个荒唐而恐惧的魔鬼,它纠缠着他,不放过他。
九月二十三日,米开朗琪罗在费拉雷,公爵盛情邀请他,处于疯狂和迷乱中的他拒绝了,他不愿留在城堡中,选择继续逃亡。九月二十五日,他到了威尼斯。市政议会获悉后,立即给他派了两位侍从,以满足他的所有需要。但是,他羞愧地拒绝了,退隐到了乌德卡。他认为这样还躲得不够远,他要逃到法兰西去。
法国驻威尼斯有一个大使,名叫拉扎尔·德·巴尔夫,他连忙写信给弗朗索瓦一世和蒙莫朗西陆军统帅,请他们趁机将米开朗琪罗留在法国宫廷。法国国王当即表示说,要赠给米开朗琪罗一笔年金和一幢房子。可是,就在信件往返的这段时间内,米开朗琪罗已经回到了佛罗伦萨。
他的狂热消退了。他开始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惭了,他的逃亡传遍了佛罗伦萨。市政议于九月三十日下令,所有逃亡的人,要是在十月七日前还没回来,将以反叛罪处之。不过,在佛罗伦萨驻费拉雷的大使加莱奥多·朱尼的斡旋下,市政议会宽恕了他,并派出石匠巴斯蒂阿诺·迪·弗朗切斯科,将一张特别通行证带到威尼斯,把它交给了米开朗琪罗。而他的友人也写信给他,全都恳求他回去,尤其是他的挚友巴蒂斯塔·德·帕拉,更是以一个爱国者的情操,深情地呼唤他回来。
被朋友的诚恳所感动,他终究回来了。十一月二十日,他回到了佛罗伦萨。二十三日,市政议会撤销了对他的指控状,但又惩罚他在三年内不得参加大会议。
从此,米开朗琪罗又英勇起来,他恪尽职守,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圣米尼亚托已遭敌人炮击一个多月了,他在那里的职位得到恢复。他再次加固了高地上的防御工事,并发明了一些新的武器,他还将毛线包和棉被从钟楼上垂下,据说,大教堂因此而得以避免被炮火击毁。
在围城期间他的最后一次行动是:为了监视敌人的行动,或为了察看大教堂的圆顶的情况,他曾勇敢地爬上了那个圆顶。这是出自一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的一则消息。
曾经,他预感到马拉泰斯塔·巴利翁会叛变,一五三○年八月二日,这个预感真的成了事实。十二日,佛罗伦萨投降,皇帝把这座城市交给了教皇的特使巴乔·瓦洛里。行刑开始了。第一批被杀害的人中,就有米开朗琪罗的挚友,如巴蒂斯塔·德·帕拉。据传,米开朗琪罗躲进了阿尔诺河对岸的圣尼科洛教堂的钟楼里。他的恐惧不无理由,因为有谣言说他曾要拆毁梅迪西府。不过,克雷蒙七世还是像从前那样关爱他,这个胜利者的怒气刚一消退,他就下令寻找米开朗琪罗,并告知他要是愿意继续建造梅迪西家族陵寝,他仍然能得到他应有的待遇。
米开朗琪罗露面了,又开始工作了——为了他曾反对的那些人的荣耀。不仅如此,这个可怜的人,还同意为巴乔·瓦洛里雕刻《拈手搭箭的阿波罗》,这个人为教皇干过各种坏事,还是杀害他好友巴蒂斯塔·德·帕拉的凶手。没多久,他开始否定被佛罗伦萨放逐的人们。
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在物质力量的淫威面前卑怯地低下了头,只为了保全自己的那个艺术之梦。他的整个晚年都在为使徒彼得建造一个规模巨大的纪念碑,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与彼得一样,每当听到雄鸡报晓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怅然涕下。
他在逼迫下说谎、奉承瓦洛里、赞颂乌尔班公爵洛朗,另一方面,他却又因此而痛苦不堪,羞愧难当。他一头扎进工作中,将他所有的虚无狂乱全在工作中发泄。他雕刻的根本就不是梅迪西家族,而是自己的绝望!当有人向他指出,朱利阿诺和洛朗·德·梅迪西雕得不像时,他巧妙地回答说:“什么像与不像,等到千年之后还有谁可以看出?”
一个,表现的是行动;另一个,表现的是思想。底座上的那些雕像,是在诠释《昼》与《夜》这两尊雕像,而《晨》与《暮》,都道出了生命的痛苦和对现世的憎恶。这些人类痛苦的不朽的象征,于一五三一年完成。绝妙的讽刺!可惜无人看懂。乔凡尼·斯特罗齐看到那座妙不可言的《夜》时,写下了这样的诗:
《夜》,
你看到的《夜》,如此甜美地睡着,
一位天使在这块岩石上雕成了她;
她是活着的,她只是睡着了。
你若将她唤醒,她就会跟你说话。
米开朗琪罗回答说:
“对我而言,睡眠是非常宝贵的。当罪恶与耻辱泛滥的时候,我宁愿变成石块。眼不见耳不闻,这是最大的幸福,所以,不要把我叫醒,嘘!说话小声点!”
有必要考虑到罗马的遭劫和佛罗伦萨的陷落对人们心灵的影响:
理智被破灭了,彻底崩溃了,许多人从此一蹶不振。米开朗琪罗甚至想到要自杀:
“要是可以的话,应该将自杀这种权利赋予这个人,他虽然有着崇高的信仰,但他的生活却比奴隶还要凄惨。”
他的思想乱糟糟的。一五三一年六月,他病倒了,头部和胸部的疼痛日夜折磨着他。与此同时,他仍然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吃得很少,睡眠更少。克雷蒙七世为此忧心如焚。一五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教皇为了照顾他的身体,“以便让他能够更久地为罗马、为他的家庭、为他自己增添荣耀”,下令禁止米开朗琪罗干别的工作,只能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寝和梅迪西家族陵墓,否则开除他的教籍。教皇保护他免受那些向他索要艺术品的人的烦扰,教皇让别人代笔,给米开朗琪罗写了封信说:“如果有人向你求画,你就把画笔绑在脚上,胡乱地画几笔,然后告诉对方说:‘画好了。’”同时教皇还替他跟越来越凶的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周旋。
一五三二年,就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事宜,乌尔班公爵的代表们和米开朗琪罗之间签订了第四份合同:三年时间内,米开朗琪罗得另修一座新的较小的陵墓,并且由他自己承担一切费用。为了偿还他以前从尤利乌斯二世及其继承者那儿得到的一切报酬,他得另外支付两千杜卡托给他们。他那个伟大计划就这样破产了,他签下的与其说是合同,不如说是他伟大计划的破产书,可悲的是,他还要为它赔钱!
不久后,梅迪西家族陵墓的计划也成了一场空。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克雷蒙七世逝世了。幸运的是,米开朗琪罗当时不在佛罗伦萨,因为亚历山大·德·梅迪西公爵一直非常恨他。公爵让米开朗琪罗建一座要塞以控制佛罗伦萨全城,但是米开朗琪罗拒绝了,对于米开朗琪罗这个胆小的人来说,这可算得上是英勇之举,也是他对自己祖国伟大的爱的表现,但是这让公爵对他的恨更加强烈,随时都有可能加害于他,但碍于克雷蒙七世的保护,才没能得逞。现在,克雷蒙七世去世了,幸好米开朗琪罗当时不在佛罗伦萨,不然,他会连命都保不住。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佛罗伦萨了,他回不去了,而计划中的梅迪西家族小教堂也永远建不成了。
所谓的梅迪西家族小教堂,给我们所留下的,最多不过是米开朗琪罗关于墙壁装饰的那点构架。米开朗琪罗连雕像的一半都没完成,他所设想的绘画也没完成,而且,当他的门徒们后来欲将他的构想找回来并补全时,他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他们自己当初的设想。就这样,他把自己全部的工作都放弃了,以致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日,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他没有再离开那里,直到逝世。他离开罗马已经有二十一年了。这二十一年里,他只完成了以下作品:尤利乌斯二世那未完工的陵寝的三尊雕像、梅迪西家族那未完工的陵墓的七尊雕像——也是没雕刻完工的、洛朗教堂的未完工的过厅、圣玛丽·德·密涅瓦教堂的未完工的《基督》、为巴乔·瓦洛里作的未完工的《阿波罗》。在他的祖国,在艺术之梦中,他失去了健康、精力以及信仰。他失去了他最爱的一个兄弟,失去了他崇敬的父亲。他曾为自己的兄弟和父亲作了一首痛心疾首的诗,以表示自己的愧疚,弥补自己对他的爱,希望“父子间崇高伟大的爱可以在天国里更加厚重”。这首诗中充满了对死的渴求。不过,这首诗也没有写完,就像他所做的其他事情一样。
对他来说,尘世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的艺术、志向、爱情、希望,全都灰飞烟灭。他已经六十岁了,人生似乎也可以结束了。
“唉!唉!我看不到前方的路,我恐惧……要是我没弄错——噢!
但愿上帝让我弄错了!——我看见了,主啊,我认识了善却做了恶,我必将因此而受到永恒的惩罚……”
(下篇)舍弃
【一】情爱
他这颗破碎的心灵中,当所有生机被剥夺后,他开始了新生,就像遍地万紫千红的春天,他的情爱之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不过,这种爱里面,几乎不掺有任何自私和肉欲的成分。这是对卡瓦列里的美貌的神秘崇拜,是对维多莉娅·科洛娜的真诚友谊,是他对成为孤儿的侄儿们的慈父般的爱,是对贫苦人和弱者的怜悯,是神圣的仁爱。
米开朗琪罗对托马索·德·卡瓦列里的那份爱,是平庸的思想无法理解的。哪怕是在文艺复兴晚期的意大利,也会招来一些令人气恼的流言,便如阿莱廷就曾含沙射影地讽刺过此事。不过,阿莱廷之流的辱骂,并没有让米开朗琪罗生气。因为,没有一个灵魂比米开朗琪罗的灵魂更加纯洁,也没有一个人对爱的态度比他的态度更加虔诚。
“曾经,我多次听到米开朗琪罗谈论爱情,”孔迪维经常说,“在场的人都认为他所谓的爱情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对我来说,我并不清楚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什么,但我非常清楚的是,通过我和他长远而亲密的交往后,我从他嘴里听到的都是最可敬的话,能够将青年人心中狂躁的欲火扑灭。”
但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不带一丝文学味,也不是冷酷的:他迷恋一切美的事物,如同迷恋一种思想。这种迷恋使得米开朗琪罗成为他见过的所有美物的奴隶。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对朋友贾诺蒂的邀请表示拒绝时,据贾蒂诺的《对话录》记述,他这样说:
“当我见到一个带着点才气或思想的人,一个言行出众的人,我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于是,我就全部心思都放他身上,以致于我不再是自己了……你们大家都那么有才华,所以倘若我接受了您的邀请,我就会失去自己的自由,你们每一个人都会占有我的一部分。就算是跳舞的人和弹古琴的人,要是他们在他们那种艺术里也是出类拔萃的话,我也会受到他们的摆布!那么,你们的陪伴不但不能使我得到休息,使体力得到增强,或使心情平静,反而会让我的心灵随风飘荡,无处可栖。照此往复,我会不知道自己身死何处。”
对这位伟大的美的创造者来说,除了对思想、言谈或声音的迷恋外,肉体的美对他具有更大的诱惑。
“一张漂亮的脸庞对我来说就像一副马刺!它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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