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曼·罗兰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12042字
在维也纳这座充满了轻佻和浮华的城市里,贝多芬这种傲岸又自由不羁的天才根本不可能讨人喜欢。他一直在寻找机会离开这里。在一八〇八年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下定决心离开奥地利,打算前往威斯特伐利亚国王热罗姆·波拿巴的宫廷。但是,我们必须承认,音乐之都维也纳终究有一些高雅的鉴赏家,他们发现了贝多芬的伟大,正是这些独具慧眼的人们,使他们的祖国避免蒙受失去贝多芬的奇耻大辱。
一八〇九年,维也纳三位富有的贵族承诺每年给他四千弗罗林,唯一的要求是他必须留在奥地利。这三位具有慧眼的贵族就是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大公、洛布科维兹亲王和金斯基亲王,他们说:“一个人只有在不为衣食所忧的前提下,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艺术创作,伟大的作品才有可能诞生。所以我们决定支持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为他的创作消除物质上的障碍。”
很遗憾,这笔年金并没有足额支付,没过多久就完全停止了发放。
一八一四年的维也纳大会之后,贝多芬的性格也改变了。当时的社会开始青睐政治而鄙薄艺术,将贝多芬视为迂腐的代名词。
此后,他的朋友和保护人相继死亡或分离,一系列重大变故接踵而至:一八一二年金斯基亲王去世;一八一四年里希诺夫斯基亲王去世;洛布科维兹也于一八一六年去世。而拉美莫夫斯基——贝多芬的第五十九号作品的受赠者,也在一八一五年二月举行了最后一场音乐会。贝多芬童年时代的朋友、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在一八一五年与贝多芬因一言不和而分道扬镳。从此,贝多芬的世界里一片孤独。他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里写道:“我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的耳朵之前只是重听,这时也完全聋了。从一八一五年秋天开始,他跟别人只能用笔交流。一八二二年,在《菲岱里奥》演奏会上,贝多芬自己要求指挥总排练,辛德勒这样叙述当时的场景:
“……从第一幕的第二部开始,明显地,他已完全听不见舞台上的演奏。他将演奏减慢了很多,乐队跟随他的指挥棒演奏,而歌手们却不管不顾地往前赶。一切就这样乱套了……重新开始后,还是出现同样的混乱……演出不可能再由贝多芬来指挥了,可是怎么跟他沟通呢?
谁也不忍心对他说:‘退下吧,可怜的人儿,你无能为力了。’贝多芬焦急不已,烦躁不安地左顾右盼,试图从大伙的表情上看出端倪……突然,他大声把我叫过去,递过他的笔记本,要我写下来。我写下这句话:‘求您不要再指挥下去了,回去后我会告诉您原因。’
“他猛地跳下来,冲我叫起来:‘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一进门,就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就这样呆到吃饭。饭桌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显得无比痛苦、虚弱、颓丧。……告别时,他求我陪他去看治疗耳疾的名医……十一月里的这一天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天,在我与贝多芬来往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我从未见过哪一天能与这天相比。他的心灵受到重创,他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可怕场面的阴影之下,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
两年后,即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担任《合唱交响乐》的指挥时,或者不如按节目单上所说,“参与音乐会的指挥”时,全场向他发出一片喝彩声,而他压根儿就没有听到,直到一位女歌手拉起他的手,让他转向观众,他这才突然看见观众全体起立,挥舞着帽子,鼓起掌。
一八二五年左右,美国旅行者罗素见过他弹钢琴,说当他想轻柔地弹奏时,琴键没有响声,静寂之中看着他脸部的激动表情和抽搐的手指,令人无比伤感。
他开始自我封闭,只有大自然能给离群索居的他带来些许慰藉。
贝多芬这样写过:“世界上没有人如我一样喜爱田野……我喜爱一棵树超过喜爱一个人……”在维也纳,他每天都要绕城墙转一圈;在乡间,他总是一个人从早到晚地散步,不管是烈日高照,还是风雨飘摇,他都不戴帽子。“万能的主,我在树林里,多么快乐啊!在树林里,我快乐无比,每一棵树都向我传递着你的话语。上帝,太美妙了,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山丘上,如此的寂静,它在为你效劳。”
可是,财务带给他的烦恼却使他精疲力竭。一八一八年,他这样写过:“我几乎要沦为乞丐了,但我还得装,装作自己衣食无忧。”
他还这样写过:“写作品第一百零六号时,确实是迫不得已了。为换取面包的创作是苦不堪言的。”据施波尔说,贝多芬的鞋裂口子了,他经常无法出门。因为他的作品卖得不好,他不但没赚到什么钱,还欠了出版商许多债。《d大调弥撒曲》只有七个人订购,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他的那些精品奏鸣曲,他创作每一支曲子都花了三个月,但是,每一曲给他带来的回报勉强算来也才三四十个杜加。加利钦亲王指定他创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百二十七、一百三十、一百三十二号),或许是他的最深邃的作品,是和着他的血泪的作品,可是,亲王却没有付给他一分钱。
生活是如此窘迫,可是,他还要没完没了地打官司。为了向别人索取答应给他的报酬,他要打官司。一八一五年,他的兄弟因肺结核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他为了保留对这个侄子的监护权,也要打官司。
他将满心的温情全倾注在这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叫查理的侄子,他有一个很不称职的母亲。一开始,贝多芬必须跟他这个弟媳争夺查理。他这样写道:“啊,我的上帝,我的城垣,我的防卫,我唯一的避难所!我看透了我的心灵深处,有人与我争夺我的查理——我的宝贝,我不得不承受这种苦痛!听听我的呼唤吧,我不知如何称呼的神明呀,在你的造物中,这个最不幸的造物,请接受他强烈的祈祷吧!”
“啊,我的上帝!救救我!你看到了的,全人类都抛弃了我,因为我不愿向不义低头!请接受我的乞求,至少在以后,使我能和我的查理生活在一起……哦,命运如此残酷,如此不可调和!不,不,我的不幸永远也不会结束!”
他热烈地爱着他的侄子,如此信赖他的侄子,可是,这个侄子却并不配得到这一切。在给他的信里,贝多芬显得非常痛苦和愤懑,就像米开朗琪罗写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一样,不过他显得更为天真,更加感人:
“最卑劣的无情无义的回报,难道我还需要再次得到吗?如果要割断我们之间的联系,那好,就随他便吧!当那些秉持公正的人知道后,他们都将恨你……使我们连在一起的种种约束,如果你不堪忍受,我以上帝的名义——但愿世间的一切都在按上帝的意志发生——把你交给主,我所能做的我都做了,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那最高的审判者……”
“像你这种被惯坏了的孩子,想方设法做个普通和真诚的人吧,这样对你才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你那么虚伪地待我,太让我心痛了,也让我很难忘记……上帝为我作证,我但愿与你相距千里,远离你这可悲的小兄弟和这般丑恶的家庭……我无法再信任你了。”然后他签了名:“不幸啊,你的父亲——或者也是幸运,我不是你的父亲。”
但他立刻又心软了:
“我亲爱的儿子!什么也不要多说,到我的怀抱中来吧,你将听不到一句恶言恶语……我将以同样的爱接受你。至于你的将来怎么安排,我们好好谈谈吧。我以我的荣誉担保,我一定不会责备你!责备将毫无用处。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只会是疼爱,是最亲切的帮助。来吧,到你父亲那忠实的心窝里来。贝多芬。
“来吧,接到这封信立即就回家来。”
在信封的背面,他还写着一行法文:“若您不来,就必是令我去死。”
他又哀告说:“不要撒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若别人说的都是真的,你以虚伪来回报我的话,那是多么可耻啊……再见,虽然不是生你的,但一定抚养过你,并为你的成长竭尽心血的人,用他比父爱尤甚的爱,从心底深处求你走上唯一的善良和正直的大道。你的忠诚的好父亲。”
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叫查理的孩子,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但是,孩子的表现却令人失望,根本不配得到他伯父如此的信赖。
这个侄子并非缺少天资,贝多芬本想将他引入大学,但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最后只得答应他让他去经商。可是,查理却爱去赌场,并欠了大把债。
做伯父的具有伟大的情操,做侄子的却没有得到有益的影响,反而使他恼恨和反抗,他如此可耻地说过:“我变得更坏了,因为我伯父要我上进。”一八二六年夏天,他居然对着自己脑袋开了一枪。他自己并没有死,倒是贝多芬始终未能从这个可怕的打击中摆脱出来。
贝多芬临终前,他也没有陪在身边。贝多芬曾在给他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未抛弃我。将来总会有人来为我送终。”不过,给他送终的并不是他称为“儿子”的那个人。
欢乐颂
陷在忧伤的深渊里,贝多芬着手歌颂欢乐了。
他这一生始终希望歌颂欢乐,以此作为他某部大作品的终曲。一七九三年,他还在波恩那时候,就考虑过此举。整个一生,他都在琢磨歌颂的确切形式,琢磨着可以把它放在哪一部作品中。他一直没有定下来。即使是在《第九交响曲》,他也仍然在犹豫。在最后一刻,他还想着把《欢乐颂》放到第十或第十一交响曲里去,《第九交响曲》差点就有了一个与现在不同的结尾。要注意的是,《第九交响曲》并不是大家常常听说的题名为《合唱交响曲》,而是叫《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终曲的交响曲》。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在考虑用器乐曲作为它的终曲,后来,这段器乐曲被他用到作品第一百三十二号的那个四重奏里了。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甚至肯定地说,对于这个念头,在一八二四年五月的演出过后,贝多芬一直没有放弃。
要在一部交响曲中引入合唱,这在技术上有很大的困难。要与他忠实的乐队分手,他下不了这种狠心。他说:“一个念头突然迸出来时,我就听到一种乐器在弹奏它,我从来就没听见过人声在歌唱。”
所以,他使用声部时总是尽量延后。他不仅将终曲的吟诵交给器乐来演奏,甚至连欢乐的主题也是如此。
这个不幸的人,愁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而他却一直想要歌颂欢乐!
然而,他却又因为不断地卷入激情与愁苦,年复一年地延后这个任务,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实现了夙愿。
当欢乐的主题首度出现时,乐队戛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让一种神秘而又神圣的气氛注入歌唱之中。确实应该如此:这个主题就是神明。
这份从天而降的欢乐,被神圣的平静包围着:它用轻柔的气息抚慰着痛苦;当它无声无息地渗进正在康复的心灵时,起初的接触非常温柔,就像贝多芬的那个朋友的感受一样——“看到他温柔的双眼,直想流泪”。
主题随后进入声部,一开始表现的是低音部,情调有点严肃和压抑。逐渐地,欢乐把人攫住。这是征服,是在与痛苦战斗。接下来是进行曲的节奏,军队浩荡,男高音热烈而急促,那一切令人震颤的乐章,我们可以从中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呼吸的节奏和受到启迪而发出的呼喊,让人看到他边作曲子边走过田野,那么陶醉而狂放,就像置身于雷雨之中的李尔王。然后是宗教的陶醉,神圣的狂欢,疯狂的爱。全人类都向苍天伸开双臂,强烈地欢呼,往前冲去,去迎接欢乐,并把它紧搂在怀里。
平庸的公众被巨人的作品所战胜,充斥着轻浮之气的维也纳,一时也被它所震撼。
但是,贝多芬在这里总是感到忧伤和侮辱,因为当时的维也纳,被罗西尼和意大利的歌剧占领了。他要去伦敦定居,还想把《第九交响曲》定在那儿首演。不过,他的几位高贵的朋友再三恳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得知您写了一部新的圣乐曲,这部作品表达了您深刻的信念,表达了您的信念所启迪您的那些情感。一种超自然的光芒已经深入到你的心灵,它被此照耀着。而且我们还知道,在您那些伟大的交响曲的桂冠上,又添加了一朵永不凋谢的鲜花。您最近几年隐遁了,这让所有曾把目光转向您的人感到难过。大家都很痛苦,都在思索着,当一种外国音乐想方设法要移植到我们的舞台上,以使德国艺术被人遗忘的时候,而那位天才,那位在人们心中地位崇高的天才,他却保持着沉默……我们的民族在期待,期待一种新的生命和光荣,期待一种不顾当今潮流而重创真与美的时代,能担当起这一重任的人只有您……我们怀着这样的心愿,但愿您能尽早让我们实现……但愿仰仗着您的天才,为了我们,为了世界,未来的春天鲜花更盛!”这些挽留他的信言词恳切,也得以证明,在德国的精英们中间,贝多芬所享有的巨大威望不仅表现在艺术上,而且表现在道德上。
崇拜他的人们颂扬他的才华时,想到的第一个词儿不是科学术语,也不是艺术术语,而是“信念”。
贝多芬被他们的诚心所打动,他继续在维也纳待了下来。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在维也纳举行了《d大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首场演出。演出极其成功,可以说是盛况空前。贝多芬一出现,观众们就不停地鼓掌,甚至一连鼓了五次掌。在这个讲究礼仪的国家,哪怕是皇族驾临,一般都只鼓三次掌。演出如此狂热,连警察都出动了。交响曲引起了一阵狂热的骚动。很多人当场感动得哭泣。音乐会后,贝多芬激动异常,竟晕了过去。有人把他抬到辛德勒家,他一直昏沉地和衣躺着,一整夜都没有吃喝。
不过,胜利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贝多芬并没有因此得到钱。音乐会没有给他带来哪怕一分钱的收入,他穷困的物质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他贫病交加,孤独无助,但他却是个胜利者,是战胜人类平庸的胜利者,是战胜自己命运和痛苦的胜利者。
“牺牲,永远牺牲人生的愚钝,为了你的艺术!这个凌驾一切的上帝!”
悲剧的终结
终于,他抓住了他这一生的追求。他获得了欢乐。他会在这让暴风雨平息的心灵的最高境界久留吗?是的,有些时日,不得不时常跌进往日的忧愁之中。在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斥着怪异的影子。
然而,似乎《第九交响曲》的胜利带给了他光荣。他将来有这些计划:
创作《第十交响曲》和《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格里尔巴泽的《曼吕西纳》谱曲、为克尔纳的《奥德赛》和歌德的《浮士德》谱写音乐,还有创作《大卫和扫罗的圣经清唱剧》,由此可见,他的思想倾向于德国古典大师们那种强有力的宁静,如巴赫和亨德尔。
一八二六年,施皮勒大夫见了他一面,他说,贝多芬看起来容光焕发,非常精神。也是在这一年,一位失意的诗人格里尔巴泽最后一次见到贝多芬时,是贝多芬鼓励他振作起来。格里尔巴泽说:“啊!
要是我有您千分之一的力量和意志就好了!”
时事如此艰难,人们的思想被反动的专制政治所压迫。格里尔巴泽叹息着说:“审查制度扼杀了我。要是你想自由发表你的言论和思想,就该去北美。”但是,贝多芬的思想是任何权势也没法锁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