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曼·罗兰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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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库夫纳给他写信说:“文字虽然被束缚,幸好,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就是伟大的自由之声,在德国思想界,这也许是仅有的一种自由之声。这一点他自己也发现了。他总是提起他必尽的职责,要以自己的艺术为“可怜的人类”、“未来的人类”而战斗,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勇气,斥责他们的懦弱,让他们觉醒。
他给他的侄子的信中说:“在我们的时代,对于那些可悲的人们,需要用坚强的心灵去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不管是对政府、警察,还是对贵族,贝多芬都是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哪怕面对公众也是这样。警方虽然知道,但他们对他的批评和讥讽都能包容,把它们看作是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所以也就对这位光芒四射的天才的言论听之任之了。”
如此看来,这个无法驯服的力量,没有什么能使它屈服,而现在这力量更是开始捉弄痛苦了。在他最后的几年里,尽管创作条件艰苦,但他的音乐常常带着一种全新的特点:嘲讽、蔑视、傲然而欢快。他死前四个月,于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最后一段,作品第一百三十号的四重奏的新的终曲,可以说轻快异常。说严格点,这不是常人所有的那种轻快。它一会儿是莫舍勒斯说的那种嬉笑怒骂,一会儿又是与痛苦作战获胜之后的动人的微笑。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胜利者,他不相信死神。
但是,死神还是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末,他因着凉而患上了胸膜炎,他在维也纳病倒了,在为了侄子的前途,冒着隆冬的严寒四处奔波回来后就病倒了。而朋友们都相距遥远。他叫侄子给他去请医生。据说这个冷漠的家伙居然忘记了,直到过了两天后才想起来。医生来得太迟,诊治马虎。三个月里,他那运动员的体魄在与病痛抗争着。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立他亲爱的侄子为正式继承人。此外,他想到的还有莱茵河畔的朋友,他写信给韦格勒,说:“……我真想再跟你说说话啊,但是我已经变得太虚弱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吻你,还有你的洛申。”
要是没有几位英国朋友的慷慨相助,在他生命最终的时刻可能也会被贫穷所笼罩。他变得很温顺和有耐心。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在弥留之际,在经过三次手术后等待第四次手术时,他躺在床上,安详地写道:“我想,不管什么样的病痛都会同时带来点好处的。”
这个好处就是解脱,就是他临终前说的“喜剧的结局”,但我们却要说:这是他这一生的悲剧的结局。
在一场大雷雨——一场暴风雪中,在滚滚雷声里,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替他合上眼睛的是一个陌生人(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附:
作者致埃尔多迪伯爵夫人的信
(一八一五年十月十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赞颂过他伟大的艺术成就!可是,他绝不仅仅是一个最伟大的音乐家,他还是这个时代最勇敢的艺术力量的化身。对于在苦难和奋斗中的人们来说,他是他们最伟大的好朋友。当我们为世界遭受劫难而悲伤时,是他来到我们身边,就像坐在一位服丧的母亲身边,并不说话,只是弹出一支隐忍悲情的钢琴曲,来安慰那位哭泣的女人。
我们在庸俗的善与恶中,进行着无休无止的争斗,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弄得我们精疲力竭,这时候,我们找到他,浸泡在他这片意志和信仰的海洋中,那真是美得难以言说。我们从他身上得到了勇气,得到了战斗的幸福,得到了与上帝同在的陶醉。
他与大自然时刻作着沟通和交融,最终,他从其中汲取了深邃的力量。格里尔巴泽赞赏贝多芬时竟带有某种害怕的情绪,他在谈到他时说:“他只走进了可怕的境界,艺术居然与野性和古怪的元素相混合。”舒曼在谈及他的《第五交响曲》时也说:“虽然我们常常听到它,它对我们还是有威力,这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力量,就像大自然的现象,虽然不断地产生,却一直让我心生恐惧和惊愕。”他的好朋友辛德勒说:“他真正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确实如此:贝多芬是大自然的一股力量,一股原始的力量,和大自然其他成分之间相互交战,于是产生了一种壮观的如荷马史诗般的景象。
他的一生犹如一个雷雨天。
由一个明媚清亮的早晨开始,仅有几缕若有若无的轻风。但是,空气虽然静止,却隐隐预感到有某种沉重的威胁。突然间,卷过大片乌云,雷声悲鸣,狂风怒号,《英雄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奏起。
这时候,白昼的清纯并没被损害。欢乐还是欢乐的,纵使忧伤,却总带着一线希望。
但是,一八一○年后,心灵的平衡被打破。光线变得怪诞起来。
一些最清晰的思想,在人们眼里就像是升腾着一些水汽,反复地散聚,它们那种凄惨而古怪的骚动将人们的心笼罩住。雾气中,音乐主题经常是浮现出一两次就完全消失,直到曲终时,它才重新出现在一阵狂飙之中。就连快乐也带有苦涩而粗犷的特点。一切情感中都掺杂了一种热病和毒素。夜幕降临,雷雨聚集。黑压压的云层堆蓄起来,闪电挟带着暴风雨,开始《第九交响曲》了。突然,疾风暴雨之中的黑夜被撕裂,天空开了一道口子,黑夜被驱赶,意志力又将白昼的明媚还给了我们。
哪种征服能与它媲美?这种超越凡尘的光荣,这种人类心灵从来没有过的最辉煌的胜利,波拿巴的哪一次战役达到过了?抑或是奥斯特利茨哪一天的阳光达到了?一个不幸的人,一个被贫困、残疾、孤独、痛苦缠绕的人,一个世界不给他欢乐的人,他竟创造了欢乐,把欢乐带给人间!
他把自己的苦难酿造成了快乐。就像他说过的一句豪言壮语,他的人生浓缩成了这句话,并鼓舞着所有勇敢的人:
“用苦痛换来欢乐。”
贝多芬的遗嘱之一
哦,你们这些人啊,居然认为我或让我被人认为是个记仇的、疯癫的、愤世嫉俗的人,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啊!你们并不知道,在这种外表下,有怎样无法言说的原因!
我的心灵,我的精神,它们从我童年时代起就是倾向于温柔和仁慈的情感。我甚至一直打算去完成一些伟大的事业。但是,请考虑一下,这六年来,我的身体是多么糟糕,而一些无能的医生还将我的病情耽误,我一年又一年地接受着谎言,总盼望着可以好转,最后却只能面对这种结果:它是一种顽症,不是绝对不可以康复,但也许要等好几年才行。虽然我天生乐观而积极,社会上的各种消遣活动都能适应,却不得已早早地脱离人群,孤单地生活。有时我也想克服这一切,而不断翻新的残疾却总是阻隔着我,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啊!但我又无法跟别人说:“放大声一点,大声地喊,因为我是个聋子!”我怎么能开口告诉人们我的某个感官有毛病?对我来说,这个感官比对任何人本应更加重要和完美,而且它从前也是最完美的,在我这一行中,肯定没有人比得上这种完美——噢!这可是难以出口的话啊!
我本想与你们作伴,但是,若你们看到我躲在一边,请你们原谅我。我的不幸让我倍感痛苦,因为它使我被人们误解。我没办法与人交往,与人进行微妙的谈话,与大家进行倾诉,我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安慰。孤单,彻底的孤单。我越是急需走向交际场合,越是恐惧、小心。我像一个被放逐的人在生活。要是我进入哪个社交场合,我马上会感到一种揪心的忧虑,我担心有人会发现我的残疾。
所以我近来在乡下住了半年。我那高明的医生告诫我,一定要尽力好好保护自己的听力,这倒合我的心愿。我多少次都心痒痒地渴望与人接触啊!可是,当我身边的人听到了远处的笛声或者牧童的歌声,而我却一点也没听到时,这是多大的耻辱!这让我几乎要彻底陷入绝望了:我差不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是艺术,只有它能挽留住我。啊!我觉得,当我还未完成生命赋予我的全部使命时,我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我就这样苟且偷生,这是多么悲惨的生活啊,身体是那般虚弱,哪怕在我身体最好的时候,只要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能把它转入最糟糕的境地!
“忍耐!”这是别人说的。现在,我应该选择忍耐作我的方向。我有了耐心来抵抗,但愿我能坚持长久,一直坚持到无情的死神将我的生命线掐断。
我已经有所准备,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好事。我二十岁就被迫成为了哲学家,这并不容易,尤其是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那是比其他人更为艰难的。
神明啊,你可以从苍天探进我的内心深处,你懂它,你知道,在我的心中,居住着人类的爱和行善的愿望!啊,人啊,要是你们哪天看到这句话,想一想你们曾经不公平地对待我。像我这般痛苦,但愿不幸之人在看到我时能感到宽心,虽然大自然为他设计了各种障碍,但他竭尽了自己的能力,立足于艺术家和精英们的行列。
卡尔、约翰,我的兄弟,在我死之后,要是施密特教授尚健在的话,你们就以我的名义去请求他述说一下我的病情,并把这封信夹在我的病历里,以便让我离世之后,这个社会尽可能地承认我。另外,我那微薄的财产就由你们继承,将它平分。你们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我早就原谅了你们对我的伤害,而且,你,我的卡尔,你近段时间给与了我很多照顾,我对此心存感激。我祝愿你们生活幸福,不像我这样满是愁苦。要培养你们的孩子的道德感:使人幸福的只有道德,而不是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我穷困潦倒时,正是道德在支撑着我。正因为有它,也因为有艺术,我才没有选择自尽的方式来结束我的生命。
永别了,愿你们相亲相爱!在此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谢,尤其是里希诺夫斯基亲王和施密特教授。我希望,里希诺夫斯基亲王的乐器由你们俩中的一个人保管。你俩千万不要因此而起争执。要是它们能帮助到你们,立即卖掉它们也无妨。要是在我躺在墓穴之中的时候,我还能帮上你们,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倘若可以如此,我将高兴地迎接死亡。假若死神可以等我所有的艺术天分得到挖掘后才来,那么,即便我命运多舛,我还是希望它可以迟来。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我也高兴了。难道它不正是让我从无休无止的痛苦中得到解救吗?喜欢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我会勇敢地迎接你。永别了,不要把我彻底遗忘在坟墓里。我是值得你们怀念的,因为我在世时经常思念你们,想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祝你们幸福!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
一八○二年十月六日
于海林根施塔特
贝多芬的遗嘱之二
给我的弟弟卡尔和约翰,等我死去再拆阅和执行。
海林根施塔特,一八○二年十月十日。
我这就要向你们告别了,这当然很悲痛。没错,我的希望,我所怀有过的一定程度上治愈的希望,它大概完全抛弃了我。就像飘零的秋叶,它枯萎了,我也干枯了。我像来时一样走了。以前,在我美好的夏日支撑我的那最大的勇气,现在也不见了。啊,我的主,给我表现一次纯洁的快乐日子吧!那种真正快乐的深邃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啊,我的神明!在大自然和人类的圣殿里,我还可以得到欢乐吗?永远也不可以了吗?不?啊!这太残酷无情了!
贝多芬书信集
致阿曼达牧师的信
(大约写于一八○一年)
我真诚的朋友,我亲爱的、善良的阿曼达,看着你的来信,我的心情既痛苦又欢乐。你对我的忠诚和关怀是什么也比不上的!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这可太好了。没错,我可以坚决地不把你等同于其他人,因为我曾经考验过你的忠诚。你不是一个来自维也纳的朋友,你应该属于我的故乡所能养育的那种人!你的贝多芬太不幸了,因而,我是多么盼望你能够时常伴在我身边。
你知道吗,我的听力,也是我身上最宝贵的一部分,它衰退很多了。早些时候,你还跟我在一起时,我就有了预兆,只是我一直隐瞒着;后来,情况越来越坏。暂时还不知道可不可以治好。我的肚子不舒服也许跟这有关系。现在肚子差不多完全好了,可是听力能否治好呢?我当然希望可以治好,可是这相当难,因为这类疾病根本无法医治。我只能悲惨地过日子了,我所珍视的一切东西,我都得避开,而且还是在这个如此可悲和自私的世界里!
所有的这些人里,对我来说,只有希诺夫斯基最靠得住。去年以来,他给了我有六百弗罗林了:这些钱,再加上我卖出作品的收入,让我不用为吃饭发愁了。我现在写的东西,马上就可以卖给五个出版商,并且出价都不低。近来,我写了挺多的东西,知道你在订购一些钢琴,我可以寄给你一架钢琴和我的一些作品,让你省点钱。
有一个朋友来了我这里,这让我现在稍感安慰,跟他在一起,我可以享受到一点交谈的乐趣,享受到无私的友情。他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朋友。我经常跟他说起你,我告诉他,你是我离开故国后最贴心的朋友之一。……啊!要是我听力好的话,该多么幸福!我就会奔向你。可是必须避开一切,我最美好的时光流逝了,我的才情和力量可能要求我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完成。隐忍是多么可悲的事,但我只能在其中偷生!不错,我确实想战胜我所有的灾祸,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阿曼达,要是半年后我的病还没有治好,我要你放下一切,到我的身边来,陪我去旅行,残疾对我的演奏和作曲还没有太大影响,只是在跟人交往时让我感到麻烦,我深信,做我的旅伴你不会缺少幸福的。现在,有什么是我不敢较量的!
你走之后,我几乎是啥都写,甚至连歌剧和宗教音乐都写。是的,你不会不答应我的,你会帮助你的朋友渡过难关,会为他排遣忧愁。
我的钢琴演奏水平提高了很多,我希望这次旅行也能给你带来快乐。
然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直到永远。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虽然我回信很少,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我的心脏在为你跳动,带着跟你一样的温情。我告诉你的一切有关我听觉上的事,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你一定要严守秘密。
盼常来信。
你的信,哪怕是写得再短的信,也能使我得到慰藉,使我获益匪浅。我期盼着快点收到你的来信,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把你的四重奏寄还给你,因为从我开始可以正式创作四重奏后,我便将它们完全改动了。等你将来收到时,就会知道的。
别了,亲爱的好友!要是你觉得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给你带来愉快的话,你一定要向我说实话,我是真诚地爱你的、你忠实的路·冯·贝多芬。
致弗兰茨·格拉德·韦格勒博士的信
(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于维也纳)
我最亲爱的韦格勒,谢谢你的关注!我不敢奢求你的关注,对此我受之有愧。然而,你的心真好,即使我的大大咧咧是不可饶恕的,但你也毫不在意,你始终是我最忠诚、善良、正直的朋友。——啊,不要说我会忘记你,会忘了你们大家,你们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我又怎能忘记了!相反的,我经常想念你们,想和你们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