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曼·罗兰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本章字节:12062字
而且,按照他爱分析的怪癖,他记下了自己犯错的原因:1无决断力,魅力不足;2自欺欺人;3不沉着;4知错不改;5易怒;6恐惧;7效仿性;8胡思乱想;9思考欠周密。
这种独立的判断能力,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在批判社会习俗和知识迷信方面使用过了。他瞧不起大学教育,从来不会认真地研究历史,还因为思想的开放和大胆而受到校方的处罚。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发现了卢梭,读了他的《忏悔录》、《爱弥儿》之后,非常崇拜他,甚至把卢梭的肖像纪念章挂在脖子上,就像挂圣像似的。一八四六年至一八四七年间,他初写了几篇哲学论文,就是评价卢梭的。
一八四七年到一八五一年,他厌倦了大学和“体面人”的生活,回到家乡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住到了乡村。他最初的几部作品中,于一八五二年写的《一位绅士的早晨》叙述了他的这一段经历,这部优秀的作品里,主人公名叫涅赫留多夫,这是他最喜爱用的名字。
涅赫留多夫刚刚二十岁。他放弃了上大学,欲为农民服务。他努力帮助了他们一年,可是,有一次他去村里探访时,他遭受了冷遇、根深蒂固的猜忌、因循守旧、得过且过、下流无耻、忘恩负义,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沮丧地回来,回想起自己一年前的梦想、激情和理念,即“爱和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幸福的真理”。他感到自己失败了,羞愧而绝望:
“在钢琴前坐下,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按着琴键。先弹了一个和音,接着弹出了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了弹奏。和音并非完全规则,它们一直都是平凡甚至庸俗的,不能显现出任何音乐才华,但他在其中找到了一种不能确定的、忧伤的乐趣。每当和音有变时,他就心跳加快,等着新的音符出来,并在想象之下模糊地去补足那缺陷。他听到合唱、乐队……他主要的乐趣就是在想象之下的被迫活动,虽无关联,却向他显示出那些过去和未来的最多变的形象和情景,明晰得惊人……”
刚刚跟他聊天的农民,刚才还认为他们是下流的、猜忌的、撒谎的、懒惰的、冥顽的农民,他再次审视他们时,却只看到他们的优点,而不再看他们的缺点。他以爱的直觉进入到他们的心中,他看到了他们的忍耐、宽容、知足,还有因循守旧和对过去可怜而可悲的依恋,他看到他们工作劳累却身体健康……“这真美……我为什么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呢?”在《一位绅士的早晨》全集第二卷里,他喃喃说道。
整个托尔斯泰就在这第一部短篇的主人公身上得以再现:他眼光敏锐,想象力从不间断。他以彻底的现实主义眼光来观察人们,可是当他闭上眼睛时,梦想和人类的爱又在他的幻想里出现。
四
然而,一八五○年时的托尔斯泰可不像涅赫留多夫那样有耐心。
他对亚斯纳亚感到失望,如同以前厌烦了精英们,他开始厌烦这些老百姓了,他无法承受自己的角色,再加上债主们的逼迫,他于一八五一年逃往高加索的军队,躲到已在那里当军官的哥哥尼古拉身边。
一进入安宁平静的山里,他就精神焕发起来,他找回了上帝,他在《日记》里写道:
“昨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我在向上帝祈祷。祈祷时所感受到的温馨情感,我无法描绘下来。我背诵了通常的祷文,然后就久久地祈祷着。我向往着某种非常伟大和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我说不上。
我有意让自己和神明融为一体,我祈求宽恕我的过错……可是,我不祈求这样,我认为,既然它赋予了我这样的恬静时刻,就表明它已经宽恕了我。我在祈求,同时我也感觉到,我一无所求,而且我不能,也不会请求。我感谢它,不是用言语,也不是用思想……刚过去一个小时,我就听到了罪恶的声音。我梦想着光荣和女人,逐渐入睡了:
这可比我强有力得多。管它呢!我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一刻的幸福,让我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伟大。我想祈祷,但我不知如何祈祷;我想弄明白,但我又不敢。我把自己交给你的意志处理。”
肉体未被击败,它也从来没有被击败;在他的内心,情欲与上帝间的争斗秘密地进行着。在《日记》里,托尔斯泰记下了蚕食他的三大恶魔:
1赌瘾,这是有可能战胜的;2肉欲,也有能力战胜;3虚荣,是最难战胜的恶魔。
在幻想着为他人而生活、而献身之时,纠缠着他的还有肉欲或轻浮之念:某个高加索女子的模样使他魂牵梦绕,或者“要是他左边的胡子翘得比右边的高点儿,他会感到不自在”。
“没关系!”上帝就在那里,他再也不离开他了。斗争本身的骚动也孕育了许多东西,他全部的生命力因此得到了激越。一八五二年一月,在致塔佳娜姑妈的信中,他说:
“我曾有过一个轻浮的念头,想去高加索一游,我觉得,这是上帝给予我的启迪。我始终都在感激上帝,是他用手指引了我。在这儿,我感觉自己变得好多了,我相信我将会遇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愿……”
大地回春,鲜花盛开,一切都如此美好,这是感恩的圣歌。一八五二年,托尔斯泰的天才绽放了最初的几朵鲜花:《童年时代》、《一位绅士的早晨》、《入侵》、《少年时代》,他感激上帝赐予自己灵感。
五
一八五一年的秋天,在蒂弗里斯,他开始着手写作《童年时代》,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于高加索的皮亚季戈尔斯克完成了这本书。
大自然使人怦然心动,生活是崭新的,战争的危险惊心动魄,处在这种新环境下的托尔斯泰,一心想要发现一个必须要了解的富于特色和激情的世界,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却在这第一部作品里,开始对往事进行回忆。
他写《童年时代》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只得中止了军队的事务而作长期的休养。他闲得无聊,孤独和痛苦伴随着他,不由得回想起往事,心头无限感怀。近几年一直过着颓废而紧张的日子,现在能重温童年“美妙、无邪、富有诗情画意和快乐的日子”,心灵变得像孩子般“善良、敏感而有爱心”,无疑感到非常温馨。
此时此刻的托尔斯泰,充满着青春的热情,心中有无穷的计划,怀着循环式的诗情想象。他极少酝酿一个独立的题材,在他未能实现的博大精深的历史画卷里,他的那些大部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历史长链中的一截儿,他把他的《童年时代》仅视作《人生四部曲》的第一篇,《人生四部曲》本应该包括他在高加索的生活,直到通过大自然获得上帝的启示为止。
《童年时代》对他的成名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后来托尔斯泰跟比鲁科夫先生谈到这部书时,却非常严厉地批评了它,他说:“写得太糟了,缺乏文学气息!……毫无可取之处。”
也只有他自己才这样看。一八五二年九月六日,大名鼎鼎的《现代人》杂志收到未署作者名的原稿时,马上就把它刊登出来了,结果好评如潮,欧洲所有读者都认可它。它具有诗一般的韵味,笔触细腻,情感微妙,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理解,为什么后来它使托尔斯泰不悦。
他不喜欢的原因恰好是别人喜欢它的原因。确实,托尔斯泰的个性没有在这部书中得到体现,只在记录某些地方人物时,或者在极少的篇幅里,表现出吸引人的宗教情感或感情的现实意味。书中充斥着的感伤与温柔的格调,是后来的托尔斯泰一直反感的,他其他的完全摒弃了这种写法。
我们非常熟悉的那些幽默和眼泪,是狄更斯带给他的。他曾在《日记》里说,他十四岁到八十一岁之间最喜爱的作品中,给他带来巨大影响的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他在高加索时重新读了这部着作。另外两位对他影响较大的作家是斯特恩和特普费尔。他说,“我当时深受他们的启迪。”
谁能想到,《战争与和平》的作者会以《日内瓦短篇》做他的第一个模板?不过,如果你知道了这一点,回头就能在《童年时代》中找到那种热情而狡黠的质朴,那只不过是以一种更加贵族化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
因而,托尔斯泰起初就是以一个众人所熟悉的面孔出现的。但他很快就确立自己的个性。一八五三写的《少年时代》,虽然没有《童年时代》那么纯粹而完美,但它显示出了一种奇特的心理,对大自然的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和一颗饱受折磨的心。一八五二年十月写的《一位绅士的早晨》里,托尔斯泰的个性似乎已明显形成了,观察深刻而敏锐,对爱充满了信念。在这部短篇中,他出色地描绘了一些农民的肖像,人们已经发现,《民间故事》中《两位老人》里,描绘得最妙的一个人物——养蜂老人,此时就已初具雏形。桦树下的矮小老人,伸开双臂,眼睛看着天空,光秃的头在太阳下闪亮,金色的蜜蜂围绕着他飞舞,却并不螫他,在他的头顶形成一个王冠……但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则直接反映了他当时的激情,例如《高加索纪事》。其中第一篇《入侵》中的壮丽景色令人叹为观止:河边群山的日出;用极其渲染的手法描绘出的声影交织的惊人的夜景;远处积雪的山峰在紫色的雾霭中消失时,清新的空气中,飘荡着的夜归的士兵们壮丽的歌声。这里面,已初现了《战争与和平》中的好几个代表人物的影子:赫洛波夫上尉,这个真正的英雄,他并不是爱好打仗,而是因为打仗是他的职责,他是“属于那些纯朴宁静、让人一眼看过去非常简单而舒服的脸庞之一”。他不太灵活,显得傻乎乎的,漠视周围的一切,战斗中,其他的人全都变了,只有他还是那样。“他跟人们平常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一样平静的动作,一样平稳的声音,天真而呆滞的脸上一样是朴素的表情”。他身边,那位中尉在扮演着莱蒙托夫的主人公,是个善良的人,却偏要装成一副粗野蛮横的模样。
而那个可怜兮兮的矮个儿少尉,因为初次上战场而无比兴奋,样子可爱又好笑,见人就想扑过去拥抱一下,最后却被无谓地杀死了,如彼加·罗斯托夫。这幅图景中,托尔斯泰的影子有所体现,虽然他没有参与到他的同伴们的思想中去,但他在旁边观察着,人们已听到了他反战的呐喊,在他的《入侵》,全集第三卷里,他这样写道:
“世界如此美丽,天空繁星点缀,难道人们不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吗?那些凶狠的、复仇的情感,那些消灭同类的狂怒,为什么要保存在这里?人类在与大自然接触之时,心中的恶都应该统统消失掉,这才是真正的善与美。”
他在这一时期的观察下,还写下了一些其他的高加索纪事,不过,这些都是后来在一八五四年到一八五五年经过加工写成的,例如《伐木》,是严格的写实,有点冷峻,却对俄罗斯军人的心理做了奇特的叙述,是替未来作的记叙;一八五六年,他完成了《在小分队中和一个莫斯科熟人的相遇》,描写了一个失意的上流社会的人物,是一个放荡的下级军官,怯弱、酗酒,还爱说谎,他连想都不敢想会被杀死,就像被他蔑视的士兵似的死去,最差的士兵比他都要强过无数倍。
堪称高加索的颂诗的《哥萨克》,是托尔斯泰所有作品中最美的抒情之一,是他的青春赞歌,也是他所有这些作品之上,犹如群山的第一道山脉上耸立的最高峰。正如托尔斯泰所说:“是伟大的青春的力量,是一去不复返的天才的迸发。”这是一部独树一帜的,是雄伟的春之泉,爱情喷薄而出:
“我爱着,我在深深地爱着!……勇士们!善良的人们!……”他不停地念叨着,抑制不住哭泣的冲动。为什么?谁是勇士?他爱着谁呀?他自己也不知道。
心灵的陶醉肆意地流淌。《哥萨克》里的主人公奥列宁,像托尔斯泰一样重回高加索,探寻冒险的生活。他被一位哥萨克青年女郎迷住了,他满怀着渴盼,然而心里却充满了矛盾。他一会儿想,“幸福就是牺牲自己,一心一意为他人而活”,一会儿又想,“牺牲自己是一种愚昧”。于是,他与那位哥萨克老人叶罗什卡的观点几乎一样:“无论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上帝就是为了人类的快乐而创造了万物。也无所谓罪恶,那只是灵魂的救赎”。那么,他还需要考虑什么?只要活着就够了。生命是整体的美好和幸福,那强大的、普遍存在的生命:
生命就是上帝。
对自然的一种狂热的崇拜蛊惑并吞噬着他的心灵。奥列宁在森林中迷路了,“四周全是野生植物,不计其数的野兽和飞鸟,飞虫成群,草木幽暗,空气芬香温热,叶下淙淙流淌着浊流”,就在距敌人埋伏处不远的地方,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他按照儿时的习惯,画着十字,开始感谢某个人”。他犹如一个印度托钵僧人般自足,他独自一人,在这吸引他的人生漩涡里迷失;到处潜伏着的一些看不见的生物,这时正在窥伺着他的死,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在他身边嗡嗡地叫着:
“快来,快来,伙伴们!这就是我们要螫的那个人!”
很明显,他清楚他在这里再也不是俄罗斯绅士了,也不是莫斯科上流社会中的人,不是谁的朋友或亲戚,他只是一个生物,只是像蚊蚋、雉鸟、雄鹿般的,此刻在他周围生活着、游荡着的那些生物。
“我将像它们一样生活和死去。上面将生出青草……”
他的心里满是欢乐。
青年时期,托尔斯泰狂热地陶醉在人生的力和爱之中。他拥抱大自然,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他向大自然倾泻,宣泄他的忧愁、欢乐和爱情。但这种浪漫的陶醉从未损害他目光的敏锐。如此强烈的景色描写,以及真实的人物刻画,只在这首炽热的诗中才有,在他别的作品中是很少见的。自然与人的对立是这部作品的核心,也将是托尔斯泰一生的思想中最喜爱的主题之一,是他的信条之一。这使他找到了《克勒策奏鸣曲》中的严酷语调,并用来鞭挞人间百态。对于他自己所爱的人,他的描写都是真实的:自然界的生物、那位美丽的哥萨克年轻姑娘和他的朋友们,他们的自私、贪婪、欺诈、恶习,都被他敏锐的目光所捕捉。
尤为重要的是,高加索向托尔斯泰揭示了他生命中的宗教根源。
他自己曾向他青年时代的密友、年轻的姑妈亚历桑德拉·安德烈耶夫娜·托尔斯泰倾诉过,当然,是在严守秘密的前提条件下向她们倾诉的。他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三日给她的一封“信仰声明”的信中写到:
“小时候,我并没有考虑过,我的信仰只是靠热情和感伤撑持着。
十四岁左右,我开始思考人生。因为宗教和我的观点不一致,我把毁灭宗教看作是一件好事……我认为一切存在都符合逻辑,一切都是分门别类的,宗教在我心里没有位置……后来,有一段时期,人生对我而言已没有任何秘密了,它也就开始失去意义了。那正是在高加索,在我孤独而痛苦的时候……那是殉道的时期,也是至福的时期。我的思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两年从未间断的思考中,我发现一个真理:为了永远的幸福,人应该为别人而活。我大感惊讶,它跟基督教是相同的!于是,我不再深入寻找,而开始去《福音书》中寻找。
但我什么都没找到,既没找到上帝,也没找到救世主,更没找到圣体……但我还是要用尽我一切的力量去找。我一心为了得到真理,我哭泣,自我折磨……就这样,我就跟我的宗教待在一起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