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11796字
公元一九三六年农历五月,陕甘宁交界的黄土山塬上,渐渐地开始热闹纷繁起来。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豌豆挂角,小麦吐穗,庄稼长势喜人;艳丽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花间草丛中飞来飞去。
这时节,除过种荞麦,庄稼汉们已经挂了犁,紧张地进入了锄禾阶段。庄稼人都脱了鞋袜,赤裸着双脚踩踏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劳作。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有两竿子高的时候,石涝坝古庄子的张有富老汉和往常一样,赶着自家的几只山羊到门前的沟里给羊饮水。当看到沟底一字排开的八个石涝坝里都装满着清粼粼的水时,他心里的那个美劲甭提了。
这个地方十年九旱,缺水一直威胁着人们的生存。说来也怪,就在这两架山梁的沟壑里,生出两里长的一段石头断层面,自然形成大小不一的八个石涝坝。大的能蓄上万方水,最小的也能装上千方水。每年雨季来临,山沟里下来的洪水会把所有的涝坝装得满满的,攒到冬春两季,涝坝里的水就成了方圆几个村庄人畜饮水的唯一水源。因此,当地人亲切地把这个地方取名叫“石涝坝”。山里的土秀才还用宋朝杨家将的英名,给八个石涝坝取了大郎坝、二郎坝……八郎坝的雅称。
张有富在“六郎坝”里给他的几个“心肝宝贝”蛋饮了水后,便把它们赶到庄子对面的骆驼梁上,选了一块鲜嫩的草场放牧。
张老汉悠闲自在地吸完几锅旱烟,起身一瞭,看见不远处的羊儿正在贪啃着青草,牧羊犬黄黄蹲在羊群旁警戒着周围。于是,他脑后垫上自己背的行囊,就地下榻,跷着二郎腿来了瞌睡,渐入梦境……
天高云淡,花草树木尽染黄土山塬。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张有富老汉的身上,浑身似乎感觉到热烘烘的。不一会儿,他仿佛又回到了家,看见自家古院畔上不知干枯了多少年的老榆树竟枝繁叶茂地复活了。树梢上还垒了喜鹊窝,有几只白鸽子飞进他们老两口住的土窑里……张有富老汉想弄明白这是咋回事,忽然脸上感到一阵凉飕飕的,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张有富老汉回过神一看,原来是牧羊犬黄黄正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摸了一把被狗舌头舔得湿漉漉的脸,骂道:“险道神1,不操心羊,跑到这里糟蹋人。羊呢?”挨了骂的黄黄拉着狗脸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张有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手遮住太阳的光线,四下里看不见羊群的踪影,这下他才意识到着实冤枉了黄黄。原来羊群走远了,负责任的黄黄用舌头舔醒打鼾声的主人,没想到反挨了一顿臭骂,于是它也耍起了狗脾气。张老汉用长满老茧的大手,在黄黄的头上亲昵地抚摸了几下,通人性的它便放弃前嫌,起身头里跑着引路,和主人一起追赶走远的羊群。
张老汉随在黄黄后面一路小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现在着实有点犯急,在这荒山野地里不要说有成群结队的狼了,就连豹子也经常露面。再说这几只山羊是他给别人家揽放了十几年羊才落下的工钱赚头,是他们老两口维持生活的“命根子”,万一遭遇狼群,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张有富老汉越跑心里越急,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七八里开外离董庄不远的墩墩山。直到他在山坡下看见自己的羊群安然地在山梁上啃吃草时,心里才总算踏实了下来。
张老汉因为只顾着低头撵羊群,爬到墩墩山的半腰,抬头向上一看,猛然发现山顶的古烽燧上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一面红旗,红旗下有一个背长枪的兵在站岗。他心里一惊,暗暗叫道:“老天爷!哪里来的红军啊?”张有富老汉脑子里的“红军”,还是杜堡子杜老二家的长工李拴柱在山里放羊时给他说的,“听说东山里的红军扛的是红旗,个个能飞檐走壁,太厉害了……”从那以后,他从内心对红军产生了敬畏。
张有富撵上羊群,没敢抬头向山顶上看,硬着头皮只是往山下赶羊,他一直把羊追到梁坡底下的沟畔,才回过头偷偷向山梁顶上瞅了一眼。其实,古烽燧早就看不见了。
张有富老汉没顾上喘一口气,用手背揩了揩满脸的汗水,吆上羊赶紧就往家里跑。
一路上,他脑海里想得最多的是回到家后,立马让婆姨给脸上抹上锅煤子。他这一稀奇古怪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别看张有富是一个五大三粗年过半百的半搭子老汉,他的婆姨李桃花可比他小十几岁,是这方圆几十里最俊的女人。
我们暂且顾不上这对老夫少妻的风流韵事,先说说当地女人给脸上抹锅煤子的由来。
那是二三十年代,当地经常出没白军、民团,还有叫什么洋猴小子的土匪。他们成群结伙,不仅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更可恨的是抢女人。如果是年轻媳妇、姑娘,就抢去奸污蹂躏。一个好端端的人家,一时三刻会被他们糟践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带的女人怕遭散兵游勇的横祸,常用给脸上抹锅煤子的办法躲避兵匪的糟践,进行自我保护。
张有富把羊群赶到门前的饮羊沟,他嫌羊走得太慢,干脆让黄黄赶它们慢慢往回走,自己得先赶回家应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就爬上自家的院畔,扯开嗓子向窑里喊:“老婆子!老婆子……不得了了!我今天在山里放羊时看见……”没等张有富把后面的“红”字喊叫出来,已被迎面来的碎脚婆姨用手把嘴给捂住了。
“你个老不死的,怪声怪气地喊叫个啥。”婆姨李桃花把老汉往院畔上推了一把小声嗔怪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山里放羊时,看见咱们这里来了红军!”张有富一脸神秘地对婆姨说。
“看见红军有什么稀罕的。”
“看你胆子大的,你不害怕红军把你抢了去?”
“抢去了给他们当婆姨才好哩。”李桃花扑闪着一双丹凤眼,对一脸汗水、满脸疑惑的老汉开着玩笑。
他们两口子正说着话,从土窑里走出来了三个戴八角帽、穿军装的女兵。李桃花把老汉拉到三个女兵面前,对她们介绍说:“这是我老汉。他没见过红军,现在就让他好好看看,红军长得是啥模样。”三个女兵很有礼貌地对张有富说:“大哥好,山里放羊去了?”
“好—好—”张有富老汉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结结巴巴的不会说话了。只是眼睛来回上下打量着三个女兵:看起来都还是娃娃,虽然人很消瘦,穿的军装上缀有补丁,每个人腰里别着一把盒子枪,倒显得挺精神的。他心里自言自语嘀咕道:“这就是李拴柱说的飞檐走壁的红军!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正在发着呆,婆姨李桃花的三寸金莲踩在他的大脚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原来,他把三个女娃娃看羞了。
“嫂子,是张大哥回来了?”从窑里传出来一个微弱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又有婴儿的啼哭声。女红军们笑吟吟地转身进了窑洞。张有富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家门框上挂着一根红布条——这是当地妇女坐月子忌人的标记。
张有富把婆姨扯到院畔上,问:“这还不到大半天,家里又是红军,又是坐月子的。这究竟是咋回事?”
“过路的几个红军女娃怪可怜的,在咱们家里生了娃娃,还是一男一女的‘龙凤胎’呢!”婆姨李桃花强装笑脸地对有些恼怒的老汉说着事由。
“我的碎奶奶!你把红军收留在家里坐月子,往后要是惹下麻烦咋办呢?”
“你小声点好不好!”李桃花向窑里瞥了一眼,对老汉发起了狠,“你总不能让人家把娃娃养在荒滩地里吧?亏你还是个行侠仗义的男人。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说这些,羊进圈了,快挤一碗羊奶,娃娃可怜到现在还没喂上大人奶呢。”
张有富心里确实有些不高兴,但他还得无条件地执行婆姨的指令。不用问,这是从古到今老夫疼少妻的“权利”。
张有富接过婆姨手中的碗,一声不响地向羊圈走去。不到一锅烟的工夫,他端着满满一碗羊***,把婆姨叫出来,让她端进去,自个儿又到羊圈里干活去了。
吃晚饭时,几个女红军和婆姨再三让他进窑里吃,他只是抿嘴一笑,说:“我整天在荒山野地里转悠,进到窑里恐怕要给月婆子和娃娃带点不对活1,还是不进去的好。”于是,他蹲在院畔上狼吞虎咽地吃完两大碗黄米饭,就到羊圈里给自己搭建晚上睡觉的草铺。
他想得周到。因为自家只有一孔住人的土窑洞,婆姨和几个女红军睡在窑里,他只能到羊圈里搭草铺,和他的羊儿作伴儿了。
张有富老汉躺到草铺上刚点着一锅烟,小脚婆姨踩着碎步就进到窑里,坐到铺沿上,借着撒进来的月光,娇滴滴的用一双绵软的手,给老汉的那张核桃皮皱脸揉搓着洗了个干脸,用手指甲轻轻挖掉他眼角的两疙瘩眼屎,然后一本正经地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
快到晌午时分,正在院畔里干活的李桃花,看见从东塬畔下来一支打着红旗的队伍。她溜到墙豁口后面偷偷向外看。只见一队身穿灰色军装的队伍,顺着山道走了下来。待扛红旗的战士走到自家院畔下面的坡道时,这才看清那面大旗上写着“中国人民抗日红军西方野战军第一军团”几个大字。红旗后面的战士精神抖擞,行色匆匆,秩序井然。每个战士都背着枪和背包,他们的头上戴着用柳枝编织的帽子。队伍中间有几个骑大马的人,看样子是边走边谈着什么……
李桃花新奇地只顾向外窥视,没想到一回头,竟发现自家的破墙烂院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四个女兵。她一看见当兵的“闯”进了家门,吓得差点瘫在了地上。
“大姐,你不要害怕,我们是红军,是咱们穷人家的队伍。”一位女兵很有礼貌地过来和她搭话。
李桃花闭口没言传,心怦怦直跳。还在想着跑进窑给自己的脸上抹锅煤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大姐,我们队长快要生孩子了,想借你家的窑洞用一用。”李桃花顺着女战士指的人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女兵被两个人搀扶着,脸色苍白,双手托着下腹。
听说女红军要生娃娃,她一下从惊恐木讷中反应过来,赶紧把他们让进自己住的土窑里。
俗话说:人生人,怕死人。李桃花没有生过孩子,无接生经验,跟随的几位女兵一到关键时刻也乱了方寸。没办法,她只好回忆着用奶奶讲古经时说的土办法,帮女红军助产。
这位女红军几乎耗尽浑身最后的一丝气力时,才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是一个男婴。孩子生下好半天没有一点声气,在场的人一时都慌了手脚。李桃花又照奶奶古经里说的办法,一手抓住婴儿两只小脚倒提起来,一手展开五指,在他的嫩屁股蛋和小脚片上连拍了几巴掌。这办法还真格显灵了,婴儿果真“哇—”地哭出声了。在场的人刚放下心,产妇又开始叫喊着肚子痛。不到半个时辰,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婴。
女红军生下女婴后,昏迷了过去。几位红军女战士硬是用人工呼吸把她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也许是她们的真心诚意感动了上苍,才换回了母子的平安。看着脸色蜡黄昏迷的母亲和一对没有气力哭出声的婴儿,李桃花难过得背过身流了泪。
张有富听了婆姨李桃花惊心动魄的讲述后,一个大男人家,鼻子也有些酸溜溜的。他思谋了一会儿,对婆姨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她们母子仨的。”
夜里,张有富在草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和他在山里做的睡梦,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你可别小瞧这些红军娃娃,说不上将来有一天,就是这些人执掌天下呢。”
帮助红军是对的,但也不能给自己今后惹下麻搭。张有富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烟味把圈在窑里的羊都熏得跑光了。
“嘿!这不是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吗?”在东方发白时,张有富老汉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办法竟高兴得叫出了声。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自己昨晚上想出的锦囊妙计告诉婆姨李桃花,婆姨骂他的馊点子就是多。晌午送走了去董庄赶部队的三个女红军后,李桃花就开始陪月婆子了。你还甭说,让婆姨陪上红军“坐月子”掩人耳目,这样既帮了红军,又给自己惹不下啥麻搭。
李桃花整天脚不出窑门,除了精心伺候月婆子和婴儿外,还陪着红军妹子拉家常。
不几日,她们彼此信任得如同亲姐妹。红军妹子告诉她,自己叫张英,今年二十八岁,是江西宁都人,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她的丈夫是一位姓彭的红军团长,他们是在红军长征前一个月结的婚,一同翻雪山、过草地,来到了陕北。不幸的是,丈夫彭团长在二十多天前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当她听到丈夫牺牲的噩耗后,腆着个大肚子,来到丈夫牺牲的战场上,亲眼看着掩埋了他的尸体。不顾姐妹们的劝阻,她又随部队向西进发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她对天发过誓,要好好抚养拉扯孩子成长,以告慰丈夫的在天之灵……说到这里,张英已欷歔地泣不成声了。
在不经意中,张英的月子满了。还好,这期间总算没出啥麻搭,只是给杜老二家放羊的李拴柱多日不见他的“亲密战友”出山放羊,装了满肚子的闲话没处谝,便把羊打到山里,自己找上门跟张有富老汉谝闲话来了。
不料,他一到张老汉家的院子里,就看见窑门上挂着一绺红布条。从窑里传出嫂子的声音,说她坐月子了,还生了个“龙凤胎”。
李拴柱没敢进窑,就撵到在地里除草的张有富跟前,想抬张大哥的杠,却发现他今天黑虎着脸,也就没敢言传啥。只是把脏手伸进张有富腰间挂的旱烟袋里,美美地抓了一把旱烟装到自己的破衫子兜兜里。一边卷旱烟,一边回头小声说:“这个老松真格是吃钢咬铁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弄了两个娃娃。”
张英出月没几天,从董庄来接她的三个女兵看她和孩子被张大嫂调养得面色有了红润,高兴得不知给他们两口子说什么话好。当听说部队还要继续向西开拔,张英的愁肠事又来了。因为行军,孩子不能带在身边。张有富和婆姨看她很作难,便主动提出照料小兄妹一段时间,待部队稳定下来时,再让她回来接孩子。
临行前,张英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银圆往李桃花手里塞。李桃花说啥也不肯收,惹得张英动情地落了泪,李桃花这才勉强收下了银圆。
张英用手背揩眼泪时,无意中发现自己佩戴的盒子枪外面漏着一个红绸子角角。于是,她拔出手枪,把裹枪的一块红绸子取了出来。其他三个女兵不知队长要用红绸子做啥,也都拔出手枪,取下各自裹枪的那块红绸子,交给了张英。其实,这四块红绸子是她们在瑞金配手枪的那天,大姐张英用一块银圆打了二尺上乘的红绸子,分成四块,是用来让她们裹护手枪的。没想到,这二尺裹枪的红绸子,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张英把绸子交给李桃花,叮咛让她给两个孩子做件兜肚。作为母亲,她此时此刻的心里是酸楚的。她为自己的亲骨肉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张英和三个红军女战士向张有富两口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挥泪割舍下两个刚满月的孩子,向西追赶部队去了……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