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10524字
一九八八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天上飘飞着雨丝。一辆黑色“桑塔纳”小轿车从凤城驶出,由北向南穿行在绿色海洋般的中部平原上。
透过车窗,从辽阔的平原向西望去,巍峨的山脉,像一列钢蓝色的巨型火车,由南向北缓缓行驶。
小汽车在奔驰,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溅起一溜白雾。平展展的无边田野,满眼是泛黄的水稻和青绿色的大白菜。
笔直的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槐,那枝叶被雨水洗得油光鲜亮;成对的燕子翻飞着低掠过雾气腾腾的稻田,用它黑色灵巧的剪刀似的翅膀裁剪着密密麻麻的雨丝……
在凤城混出了点名堂的张天宇,沉默地坐在车内,对一路上的好景致并不特别在意。他看似平稳沉静,实际上,内心正在“翻江倒海”呢……
三年前,自杨翰章老师张罗着把李旭的“旭日服装店”的牌子换成“天宇服装店”后,他从此由一个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农民涉入到了商界。这个大转折,对他来说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嬗变。
张天宇经营服装,除具备热情周到和薄利多销两个最基本的经营理念外,还时常大胆尝试别人不敢干的事。就像他在无意中说的那样,走别人预想不到的、不敢走的路。
你还甭说,偶尔的一次突发奇想,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命运。
一天晚上,张天宇关了店门,躺在店里临时搭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后来,他干脆把电灯拉着,斜靠在床头上,无意识地一直盯瞅着对面衣架上挂的那件橡胶厂发给他的工作服发愣。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突然一亮,脑海里闪出了一个出人预料的大胆想法。第二天,张天宇把这个想法告诉杨翰章老师。杨老师听了他单纯稚嫩而又有诱惑力的想法后,抱着应付试试看的态度,和张天宇一起到橡胶厂又去找他那位当厂长的学生。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杨老师的“面子”值千金;橡胶厂的两千多套职工工作服全让张天宇给订下了。
张天宇开的是成品销售服装店,订下的工作服要是转交给其他服装厂做,下来自己挣不了几个钱。于是,他跑了几家浙江师傅开的裁缝店,跟他们口头达成的协议是:布料由他购,师傅只挣加工费。就这样,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加工制作,两千多套工作服如期交给了橡胶厂。待张天宇把货款拿到手,跟杨翰章老师细一算账,除过一切成本工钱外,一下子就净赚了一万多块钱。这还不说,张天宇又跟橡胶厂签订了长期供货的合同。有了贵人的扶持,张天宇经营的服装店生意由此火暴了起来。
由于生意忙,杨翰章老师干脆过来给天宇整天帮忙。冯玉剑老师多日不见老战友的面,和老伴两个人撵到了“天宇服装店”。待杨翰章老师把两位老人送走后,给天宇讲了他跟这位老战友的患难情。
杨翰章在凤城一中任校长时,冯玉剑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了学校的政治部主任。后来听人说,冯玉剑老师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解放军进凤城那天,母亲让儿子解释鼓楼门洞上“迎恩”两个字是啥意思,又把他送去参加了解放军的那个年轻学生。
杨翰章和冯玉剑一文一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对黄金搭档。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太“日能”了,一九五八年同时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在部队老领导的过问下,冯玉剑没过几年就摘了“右派”帽子,回城恢复了工作。他回城都好几年了,仍不见老搭档杨翰章的面。后来,他一边打问杨翰章的下落,一边给他到处疏通关系。直到芮莹妈病逝,小芮莹成了孤儿,他把帽子一抹,跪倒在老首长的面前给老搭档求情。难怪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岁月里,杨翰章在杜堡子接到了回家的“路条”。
当然了,在杨翰章老师连夜不辞而别,几十个学生第二天一大早到学校没了老师,一听说他回了省城的老家,他们一群娃娃追撵到饮羊沟畔喊老师的情景,天宇至今还记忆犹新。没想到,十几年过后,他能和杨老师在省府凤城相遇,并在他的扶持帮助下,圆了自己当“总经理”的梦。
在和杨老师的拉谈中,张天宇获得了一条他十分感兴趣的信息:听说冯玉剑老师的一名得意门生在教育厅当副厅长。
于是,他求杨翰章老师把他的老搭档冯玉剑请来,他们一同到浙江裁缝店,给两位老人每人订做了一套藏蓝色的新式西服。西服他们不是白穿的。冯玉剑老师穿着这套西服到教育厅他的学生跟前“拉关系”;杨翰章老师穿着这套西服到各学校订“教师服”。没出半月,张天宇接了一千多套没有注册商标的“天宇牌教师服”订单。
几笔大生意拿下,张天宇对自己有了信心。心思完全悟在了生意上。现在,小伙子西装革履,英俊潇洒。跟杨翰章老师相识的一些人,主动打问张天宇的情况;都以为张天宇是杨翰章的什么亲戚。从他们的问话意思中可以判断出,周围的有些姑娘“盯”上了天宇。
杨老师一听说是打问天宇的情况,他的心就一慌。说实话,杨老师早有了一个打算,他想把自己的女儿芮莹嫁给天宇。不过,这话对他们两个人当面都还没有说过。看来,形势逼人,他得抓紧时间先跟天宇透露这方面的信息。
杨翰章有几次欲想跟天宇说他跟芮莹的事,但又不方便开口说出来。他想好了,在大年除夕那天,他把天宇叫到家里吃年夜饭时跟他提这事。
张天宇现在到老师家做客,没有了初来乍到的那种拘束和难受。尽管“冷若冰霜”的芮莹对他还是那样的“冷”,但不影响他的情绪。原因不仅仅是他和芮莹混熟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腰包里有了钱。
在大年除夕那天晚上,芮莹没有陪爸爸和张天宇喝酒,自己吃完饭,一个人看春节联欢晚会去了。芮莹一走,他们两个人都放得开。杨翰章拿出存放了几年的两瓶好酒,和张天宇两个人喝上了。
“酒席桌上无大小,你就放开喝。咱俩今晚来个开怀痛饮,一醉方休。”杨翰章这么一发话,天宇来了豪兴,说,“杨老师,听说你是咱凤城有名的‘八大酒仙’之一,学生想见识见识你的酒量,咋样?”
“干!老师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被别人灌醉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杨翰章举起酒杯,和天宇碰了碰,就一仰脖子喝干了底。
两个人相劝相敬,又互不相让地喝开了。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兴来潮时,天宇提议两个人“划拳”喝。杨翰章老师就顺应了学生的提议,两个人唱歌般地放开嗓子划开了。
芮莹从外面回到家中,一看两个人都有些醉意,她没有过去劝说他们,干脆把电视机搬到自己的小卧室里看去了。
两个人又连饮了几杯。杨翰章一看两瓶白酒都见了底。他想起身再去拿酒,但刚一站起来,身子晃了几下。张天宇想撵过去搀扶老师一把,可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轻飘飘的,不听使唤。
杨翰章老师向学生一摆手:“妈妈的,没、没啥。你好好坐着,我回来还有话……话要对你说”。
杨翰章把酒拿来,给两个人各斟了满满一杯。他酒杯一端站起来要给张天宇敬酒。天宇莫名其妙地赶紧站起来回敬老师。杨翰章把酒喝干坐下,双肘伏在饭桌上,情绪有些激动。他抬起头,用发烫发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瞅了天宇好大工夫,然后舌根有些发直地对天宇说:“我说天宇,老师这大半辈子活得不易啊。细、细一回想,没过上几天舒心日、日子。在芮莹出生还不满三个月,我、我就被打成右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他妈的,这一蹲就是一二十年,等我回到这个家时,你师母已病逝,我、我的小芮莹成了孤儿。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心都碎了……”他把溢出的眼泪用手背揩掉。
杨翰章借着酒力又开始给天宇讲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我受多少罪都无所谓,可我芮莹正在活人时,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不幸。你也见了,芮莹人长得漂亮标致,又很勤奋好学。她快三十岁了,却为什么还没、没有找对象?”
“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别看不起老师和你芮莹姐。”
张天宇向老师点了点头后,杨翰章又接着往下讲……
原来,杨芮莹从小聪明好学,特别对诗词十分痴爱。在她上高中的一天,学校来了一个叫什么沙宸豹的青年诗人,给他们作了一场狗屁现代派诗词报告。尽管大部分人几乎没有听懂沙宸豹一上午说了些什么,但所有听的学生都对这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散场后,芮莹拿着他新出的一本《沙子》诗集,让他在上面签了个名……
杨翰章说到这些话题,好像完全进入到了另外一个思维方式的演说状态,不管酒力如何发作,他说话没有了打岔结巴。
从那以后,芮莹跟其他几个女同学常到他工作的省文联去,请他修改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小诗。时间不久,芮莹的一首小诗竟在省文联主办的诗刊杂志上发表了。单纯幼稚的傻女儿兴奋得神魂颠倒,她把那个沙宸豹当作了她的“启明星”。
在一个中午,沙宸豹约芮莹一个人到他们单位。当兴奋的芮莹进了他的办公室后,没想到,她崇拜敬仰的“老师”竟对她非礼,强暴了她……
没过几日,这件事被看门的老汉一传出,从文联到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沙宸豹的妻子反倒到学校辱骂厮打芮莹。芮莹怎能承受住这样大的打击,他的精神崩溃了,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待芮莹的病养好,杨翰章再没有让她到学校上学。直等到杨翰章退休时,给校方提了一个请求,让芮莹到学校干临时工。
“天宇啊,老师给你说这些话你听懂了吗?”张天宇只顾像啄木鸟式的点头,也不知道老师给他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实、实话告诉你小子,不是说我芮莹找不上对象……我怕别人不理解她,在平常过日子的吵吵嚷嚷中揭她的伤疤。如、如果我的芮莹在自己的男人手底下受委屈,那简直就是往、往我老汉的心窝里捅刀子……”
酒醉心明,杨翰章老师又接着说:“张天宇你听好了,我、我这样跑前跑后地全力扶帮你,一来是答谢你父母前些年对我的照顾,二来我想把芮莹嫁……嫁给你。你若是同意,就痛快地给老师点点头。至于芮莹,她还得听我的话。”
“杨、杨老师,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天、天宇我能有今天,全仰仗你老人家……你说啥都行。再说了,芮莹姐能给我当媳妇,那我可真是烧高香了。至于我芮莹姐她以前的那点屁事,我张天宇是不在乎的!”
“哈哈哈,我、我老汉总算是没有看错人。来、来把这杯酒干了,你小子就是我的女……婿……”杨翰章没有端起酒杯,就趴在了饭桌上打起了鼾声。
“杨、杨老师。不,老丈……丈人,我如果以后不好好对待芮莹姐,我就不……是……”张天宇也没有把最后一个表决心的字咬出来,就隐隐约约看见芮莹向他们走了过来,然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张天宇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
过了一会儿,他左右一看,满屋到处放的都是书。现在是什么时候?晚上?早晨?为什么好像是躺在芮莹姐的床上?
他下床出屋,惊慌地问包饺子的芮莹:“杨老师呢?”
芮莹低着头没看他,说:“出去买菜去了。”
张天宇这才反应过来,他昨天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芮莹姐的床上过了一夜!
再一想昨天晚上与杨老师说的那些醉话,一种说不出的羞愧使他一只手按在额头,坐在沙发上发愣。
当张天宇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后,芮莹却过来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按了按,说:“头不疼吧?昨晚上头烫得很,我以为你病了呢!”
不知为什么,芮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的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心中消退了。他反倒觉得,睡在芮莹姐的床上,十分舒服,十分酣畅,有说不出的一种温暖。
没上几个月,杨翰章和张天宇果真兑现了各自在酒桌上的诺言:杨翰章成了张天宇的老丈人,张天宇娶了比他大两岁的杨芮莹当了媳妇。
为了方便小两口过日子,杨翰章主动提出搬到服装店里晚上操心看店门,把一套住房让给女儿女婿住。这还不说,没等天宇央求,他就跑到市政府,找刚从橡胶厂厂长荣升为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学生批地皮、搞贷款。
待在城郊工业园区划定十亩大的一块厂区,三十万元贷款也有了着落后,天宇觉得有了回老家见父母的资本。于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他租了一辆小轿车,和老丈人杨翰章一道回家给父母亲“负荆请罪”。妻子杨芮莹再有两个月就生产了,没有跟他们一同回老家见公婆。当然,天宇至今还不知道母亲在去年遇难去世的事。
当小车驶进黄土山塬,天宇的心情立马亢奋了起来。望着那亲切的大山沟壑,还有那山坳里的村落,他像诗人一样从心灵深处喷涌出了那沧桑而深情的心语——
找不到回家的路,推不开父亲的门;母亲缝补的那件衣裳,落满了多少红尘。想起父亲那把镰刀,割落了多少日月星辰;想起母亲那个衣兜,装满了秋夏冬春。想起那年断了炊烟,父亲头上大雪纷纷;想起那年麦子黄了,母亲脸上热泪溢横。想抓住家乡的手,想贴紧母亲的心,想找回父亲那句叮咛,系住我快要断了的根。想攥住父亲那把老茧,感受磨砺岁月的风云;想撩起母亲那角衣衫,轻轻擦去我一路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