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9172字
星期六的早上,张天宇一听说又要改上政治课,他一个人溜到宿舍,把从家里带酸菜的玻璃瓶子往背馍馍的挎包里一装,给谁也没打招呼请假,偷偷从学校后院墙的豁口里溜出去,满心欢喜地撒着欢子往家里跑。他本来对枯燥乏味的政治课不感兴趣,今天是乘机赶早回家给奶奶过生日的。
张天宇上个星期日中午往学校里走的时候,母亲特意给他安顿,让他在这个星期六早点回家,好操心着给七十三岁的奶奶过生日。老年人过生日其实就是祝寿。张天宇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再说了,他对奶奶怀有一份无限感激的亲情。从他记事起,父亲总是板着脸忙乎他的活计,从来不搭理他。母亲早出晚归出山劳动,顾不上拉扯照料他。是奶奶白天哄他玩,晚上搂着他在热被窝里睡觉。他从小有个尿床的毛病,晚上经常给奶奶浇一怀尿尿。后来他长大单另睡了,有几次在半夜里起床撒尿时,还迷迷糊糊浇了奶奶一脸尿尿。奶奶不但没斥责他,反而风趣地说男娃娃的尿尿是怯火明目的良“药”。他信以为真,坚持每天给奶奶接一小瓶瓶他的尿尿,让她擦洗早年眼病的眼睛。待妹妹懂事后,她也争着要给奶奶尿尿洗眼睛。两个人时常为给奶奶敬那一份孝心争得不可开交,奶奶谁也不愿得罪,只好宣布终止用“药”。给奶奶敬不上那份不花任何代价的孝心后,张天宇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后来他听大人说,药艾上的露水能治眼病。于是,他在夏秋时节,找野地里的药艾给奶奶采集“眼药水”。特别是在初秋,他踏着长满青草的小道,置身绿色田野,猫着腰仔细分辨着那挂满于高高低低、宽宽窄窄、长长短短各种植物叶片上的露珠。旭日照耀下的千千万万颗露珠们,争相着扯出一道道银线,密密地交织着、闪耀着,使劲地在他的眼前晃闪,把露珠的湿润、空气的清纯和淡淡的青草芬芳、野花芬香强烈地塞进了他的心脾。
“啊!我找到了,我找到药艾上的露水了!”张天宇睁大眼睛,张着小嘴巴,蹲在一片药艾前,小心翼翼把药艾叶片上的小露珠一滴一滴抖收在他拿来的小瓶瓶里。
张天宇贪婪的采撷了满满一瓶瓶“眼药水”,连蹦带跳地跑回家,硬是把奶奶推上炕让她躺下。自己没顾上脱掉被露水打湿的布鞋,跪在奶奶的身边,从小兜兜里掏出药瓶瓶,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奶奶点眼药,一边对奶奶说:“奶奶,这是我给你采的眼药水。我现在就给你点上,你的眼睛马上就不烧痛了……”张天宇给奶奶点完“眼药”,他看见奶奶的眼角滚出了两颗泪珠。李桃花老人闭着眼,吃力地抬起一只瘦手,在孙子的头上不停地抚摩着,有些心疼哽咽地说:“我们的天宇……长大了……”
张天宇默默地溜下炕,一股温热而酸楚的情感涌上他的心头,使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心里说:“奶奶,我温善的奶奶,如果我长大能挣回钱,我一定让你好好享几天福……”
“天宇,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早上没上课。是劳动。我请了个假,早早回来给奶奶过生日的。”张天宇呲咪笑着给母亲田玉芳撒了个谎。
“哎哟哟,看我儿子把奶奶孝顺的,提前跑回来给奶奶过生日来了。不管怎样,先把挎包放下,帮妈拉风箱烧水。”
“遵命!”
“跟你妈斗嘴,没大没小的。”正准备到窑外面晒晒太阳的李桃花,笑逐颜开地用这种爱抚的方式给孙子打了一个招呼。
张天宇脖子一缩,嬉皮笑脸地把舌头一吐,纵步跃进伙窑,把装馍馍的挎包往打在土墙上的木钉上一挂,坐到灶火旮旯里拉起了风箱。
给老婆婆过生日,是儿媳田玉芳提出并主持操办的。
前些日子,田玉芳给婆婆梳头时,老人家不停地念叨说:“快了,再过三个月我就越过坎儿了。”田玉芳不解地问:“妈,你说的是越过什么坎儿?”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个儿去。再过三个月,妈就七十四岁,过了七十三岁的坎儿,妈兴许还能活几年呢。”
田玉芳明白老婆婆说话的意思,接过话茬说:“妈,你老还要越过八十四岁的坎儿呢,你老长寿是咱家的福气……”
李桃花听了儿媳的宽心话,乐得忙撩起衣襟拭泪水:“妈没那福,妈没那福!”
当天晚上,田玉芳跟丈夫张乾坤商量,把家里仅有的一毛线口袋麦子推了,做一顿臊子面,把庄子里的父老乡亲们请来,给婆婆过个生日,好让老人高兴高兴,尽一份当儿女的孝道。
两口子把给老人过生日的事敲定了以后,可是当时正赶上秋季收磨地时节,从生产队借不来推磨的牲口。张乾坤白天出山放羊,晚上要睡在羊圈窑里操心下羔羊。儿子天宇住校不在家。没办法,田玉芳只好把女儿梅玫叫上给她做伴,瞒着婆婆在古窑的石磨子上推麦子。
田玉芳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又要搡磨,因为体力不支,她有好几次差点昏倒在了磨道里。懂事的梅玫为了减轻妈妈的负重,在推磨棍的另一端使劲给母亲加力。在古窑微弱的灯光下,映着母女俩羸弱的身影。伴着石磨“轰隆隆”的声响,田玉芳小声给女儿吟唱起了《绣金匾》:“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绣咱毛主席,领导的主意高……”
田玉芳用了几个晚上把面推好,逼着丈夫张乾坤跟别人借了十几块钱,到南原集市上打了几斤羊肉,称了一些做臊子面的调料。说实话,这要不是给母亲过生日,把他张乾坤逼死也不会向别人张口借钱的。
说是给老人过七十三岁生日,其实也没举行啥仪式。只是家里备了一顿臊子面,把庄子上要好的亲戚朋友都请来,让他们美美地吃一顿臊子面,借众人的贵言祝福老人健康长寿。在困难时期,当儿女的能做到这一点,的确不容易——张乾坤给母亲过生日,据说是解放以来全庄子头一份。
在母亲过生日那天,张乾坤也没出山放羊,他把羊带给了其他放牧员,专门给母亲操办过生日的事宜。
早上一起来,李桃花像娃娃一样,有些耐不住性子,让儿媳妇给自己穿上新衣裳,搀扶着让她坐在窑洞门口的凳子上晒太阳,听看红火热闹。她听到儿子张乾坤跟李拴柱打招呼,心里十分快乐,激动得撩起衣襟擦了擦挂在眼角上的泪水,说:“拴拄他叔,快进窑里坐。她碎婶来了吗?”
“来咧,嫂子。”跟在李拴柱身后的有新妈忙应道。
“来咧就好,好……我现在眼睛麻了,连人都认不清了。”
“嫂子,儿子和媳妇都孝顺,你好福气。”李拴柱老两口一人抓着李桃花的一只手,异口同声地问候她。
“孝顺,孝顺……”李桃花频频点头,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人老了真是有四个相反:年代近的事记不住了,年代远的事记得清;东西近了看不清,东西放远了看得清;晚上没瞌睡,白天瞌睡多;悲伤时哭不出泪,高兴时笑出泪。
中午十二点整,祝寿仪式正式开始。儿媳妇田玉芳把第一碗长寿面双手呈给婆婆,祝她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老嫂子,儿媳妇的茶饭手艺不错,这面真是擀得薄、切得细。好吃!好吃!”李拴柱一边吃面,一边给李桃花夸奖田玉芳擀的面。锅灶上几个帮忙的年轻媳妇子接过话茬儿:“张婶,我玉芳嫂子的长面擀得那真是薄如纸、细如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白牡丹……”
田玉芳这时还顾不上跟姐妹们斗嘴,她得赶紧擀面,别让吃面的人等着。只见她麻利地把一块和好的面旋成碗口大的圆饼,擀面杖在案板上滚来滚去,眨眼工夫,一张比锅盖还要大、还要圆的面张子就擀成了。而且提起来一看,从中心到边沿都擀得很均匀。然后她在擀好的面张上撒一些面粉,再折叠起来,一只手在上面给着分寸,另一只手握刀,噌噌噌地往前走。待切刀从这头快速走到那头,两手一掐一抖,提起细长均匀的面条下到锅里。面在锅里翻几个滚,她用筷子把锅里的面左右几摆,然后捞起一绺面条放落到碗里,再用铁勺舀上后锅里调好的臊子汤浇上去。
田玉芳把一碗饭端放到炕桌上,只见李有新和其他几个大男人好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吃长面比赛似的,没有人抬头,只是听见他们那吸吸溜溜、呼呼噜噜的进食声。
“慢些吃,擀的面多着呢。”田玉芳撩起围裙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对他们几个人笑着说。
这顿臊子面让庄子里的大人娃娃吃了个美,李桃花也特别开心高兴。
一天晚上,李桃花突然病倒了。她把张乾坤叫到跟前,恓惶地对儿子说:“妈恐怕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一阵厉害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张乾坤轻轻地把母亲搀扶起来斜躺在自己的怀里,一个手拿着茶壶壶给母亲喂水。
“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过几天,你就会好的……”说到这里,张乾坤鼻根一酸,有些伤感地说不下去了。
“不知咋的,这几天我一睡下就梦见和你大在一起。他给我安顿好几次了,让我把你的真实身世告诉你……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几年了……”又一阵剧烈地咳嗽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不要说话了。事情有多重要,待你的病好了,再告诉我。”
“不!我现在不告诉你,恐怕再没有机会了……”李桃花气喘吁吁,她抬起自己干瘦的手,欲想擦眼泪。张乾坤一看慌了,用自己粗糙的手背小心地给母亲擦了挂在眼角上的泪水。
“我和你大……不是你们兄妹俩的……亲生父母……你们的亲生父母……都是过路的红军……”
“不!怎么会这样呢,你和我大都是我们兄妹俩的亲生父母!”
“儿子!你听妈说,这件红兜肚是你……小时候穿过的。”李桃花吃力地把那件珍藏了几十年的红兜肚,从自己的怀里摸出来,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说,“我用你妈裹手枪的布,给你和你妹妹各缝制了一件红兜肚……在肚兜里各藏有一块……你母亲留下的银圆……你妹妹的那件红兜肚……我让她带走了……妈现在给你说实话……你妹妹是我让她跟……杜继业一块儿跑的……如若苍天有眼……让你们兄妹俩能在这个世上见面的话……你告诉妹妹……就说妈在临终的时候……还牵肠挂肚地想着她……”
“妈!你不要再说了——”
“……让妈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脾气要改一改……”李桃花脸色煞黄,继续用微弱的声音给儿子安顿,“你媳妇……人贤惠……现在遭了一身子的病……你要好好待她……要让两个娃娃……好好念书……还有……你千万别忘记……在年头节下……要到十字路口……给你的亲生……父母……烧……烧……一张纸……”话没落音,李桃花的头骨碌一下耷拉在了前胸。
张乾坤大声疾呼:“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
当田玉芳和两个孩子闻声跑进堂窑里,李桃花鼻口里已经没了一丝丝活气,心脏停止了跳动。她已经撒手“走”了。
“妈——”“奶奶——”。一家人捶胸顿足,悲痛欲绝。伤心至极的悲声,回荡在漆黑的夜空,在旷达的黄土地上,声声催人泪下。
办完李桃花的丧事。过了些日子,杜堡子庄子又恢复得跟往常一样。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在上壕湾张有富的坟茔右边添了一座新坟。
一群娃娃听李拴柱老汉绘声绘色地说:“我看见张有富领着老伴,打着一面‘良操美德千秋在,亮节高风万古存’的幡旗,在馒头山上空飘悠了几圈,然后乘上飞来的两只仙鹤向西走了……”
张天宇和张梅玫回家给他妈一说,田玉芳还信以为真,专门跑到馒头山上一打问才知道,原来这个老不死的李拴柱说的是他在睡梦里看到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