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8948字
转眼到了公元一九六○年“低标准”。人们每天的伙食定量标准,勉强能维持体能的运转。大人娃娃们都处于挨饿的状态……
春天到了,阳光暖了,春风柔了,树枝软了。鸟儿的鸣叫声也格外地婉转清脆。
下地往回走的田玉芳,似乎无心欣赏这春的美景。半天的重体力劳动,几乎耗尽了她体内的所有能量。现在是饿得她口里直吐酸水,前胸贴在了后背上。没走多远一截路,结婚时扯的红裤带紧了一遍又一遍。她看似松松垮垮地走在村道上,但两只眼睛紧盯着路旁阳坡上冒出的尖尖嫩芽,努力地分辨着哪一个是拔出来就可充饥解馋的辣辣缨和红根(可食的根颈植物)。一经认准,她环顾周围没人注意,便立马上前一个腿跪在地上,用手轻轻刨开上面的土,然后提着辣辣缨或红根的嫩秧秧,小心翼翼地往起拔,生怕一不小心拔断。
一根野草的毛根食用价值是极小的,它还有一种辛辣味,但对怀孕几个月的田玉芳来说,简直成了救星。
田玉芳是初次怀孕,害羞地没告诉任何人,连自己的丈夫张乾坤都不知道。细心的婆婆倒发现儿媳妇近一个阶段时不时地就呕吐,怀疑是怀孕了。在她的追问下,田玉芳才把怀上娃娃的实情告诉了婆婆。张乾坤母亲踮着小脚撵到牲口圈里,把好几天没回家的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张乾坤在当天晚上证实妻子真格怀孕后,他的内心荡漾起一股春水般的波澜。亲昵地在媳妇的屁股蛋上轻轻拍了几巴掌,并向她保证,他会不惜代价地让孩子安全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誓言不能当饭吃。回到现实中,张乾坤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自己的伙食的一部分补给妻子。可田玉芳坚决不让他这样做。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要是拖垮了,全家人的天都塌了。
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早晨,张乾坤赶牲口出圈时,发现堡子门前那棵老榆树上,竟长出来了零零星星的榆钱儿。就因杜老二是在这棵老榆树上吊死的,人们都忌讳怕带来邪气,都不愿到这棵老榆树跟前来。这可倒好,等榆树上长满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榆钱儿,也只有张乾坤一个人上树采摘。
母亲手巧,她把张乾坤每次采摘回来的榆钱儿用水洗净,晾干后撒些麸糠面拌匀,待人晚上睡定后,点火在笼里蒸上十几分钟,一笼鲜黄黄的榆钱蒸饭就蒸熟了。李桃花瞅着儿媳妇田玉芳香喷喷地吃着榆钱饭,心疼地说:“我娃给我怀孙子哩,多吃点!多吃点……”她说这话的时候,背过身用围裙揩了一把眼泪。
说实话,在黄土山塬的春季里,榆钱儿也是这黄土地上的第一枚“果实”。它的韵味不亚于红叶,尽管颜色是黄绿的,它那清纯的带有光亮的薄圆片儿,虽没有花儿那样浓得献媚,却有一种淡雅、悦目的盈姿。村庄、院落里榆树上的榆钱儿,不但给挨饿的人们解决了一点吃的问题,而且还点缀了早春的风景,甚至给了人们以观赏的效应。
可今年不同往年。没等榆树枝条长出叶子,挨饿的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榆树皮也可以吃的消息后,杜堡子的大人、娃娃们,一下把目光瞅准在了庄子上仅有的几十棵榆树上。
可怜的榆树,不到一周时间全被剥了皮,像是一个个顶着蓬乱头发被扒光了衣服的憨汉,任风吹日晒土蒙在庄子中形成了一道特别尴尬的风景。腹中空空的人们,更是多了几分难心和忧愁。当然了,杜家大堡子门前杜老二上吊的那棵老榆树,也没有逃脱被剥皮的厄运。
就这样,榆树——这道不知靓了多少年的风景线,竟然在杜堡子消失了。
进入到夏季,生产队的牲口要出山放牧,张乾坤每天都要赶上耕了一上午地的牲口,到马大山南麓的草场上放牧。李拴柱和另外一个饲养员操心着不能出山的牲口。
到了放牧的草场上,张乾坤的心境就进入到了另外一种情景。这里空旷、静谧,山坡上、壕沟里,到处都长着茂盛的野草;各种山花竞相开放;蝴蝶、蜜蜂在头顶嗡嗡飞过;地上蚂蚱不时从脚下蹦起;上百只的鸽子群此起彼伏地飞着。湛蓝的天空中,悠悠飞翔着一只盘旋在空中的老鹰。从草丛里,时不时会钻出一只黄鼠,它探头探脑四处窥视,接着离开洞口,匆匆跑窜。
牲口一到这里,似释放的笼中之鸟给了自由一般,由着它们的性子去吧。踏实的老黄牛钻进草窟窿里,肚子一会儿就吃得滚瓜溜圆,然后卧在阴凉的地方,悠闲地倒着沫。驴、骡吃饱后,撒着欢儿跑到沟底的石涝坝里伸长脖子喝水。
牲口吃饱喝足不用管了。张乾坤便开始干起自己的营生来。他在阴面山坡茂密的野草里,开始挖能吃的三鸡腿腿(一种野蒜)。这种野生植物叶子细长似蒜叶,根部有块茎,剥去皮,里面是白色的果肉。咬上一口,一股略有蒜辛味的美味令人口舌生津,一身清爽。这里还生长着一种叶呈圆形,辣脆可口叫辣莎子的植物。待它长高时,山里人便开始采集,把它腌成咸菜,成为农家人在冬季食用的调味菜。
真可谓是靠山吃山。张乾坤每天放牲口回来,都能带一些可食的野菜果来,好让母亲和妻子补充一点营养能量。特别是一到秋天,山畔上,沟沿上,壑圈里,成片的奶瓜瓜让人惊喜不已。黄土地里长的奶瓜瓜两头细中间鼓,肉肉的,用牙一咬,脆嘣嘣的,香甜可口。但不宜多吃,若贪嘴,它的奶汁会伤舌头的。放牲口时,有时还会在陡坡崖沿边上遇见形似牵牛花的羊角子。
一次,张乾坤意外地发现了十几簇一丈多高的马茹树,树上挂满了蚕豆大的黑紫马茹子。张乾坤放牲口回来,把发现马茹子的事告诉了生产队长靳兴荣。第二天,队长选派了十几个青壮年小伙子,由张乾坤引路去摘马茹子。当十几个人看到晶莹闪亮、艳如玛瑙的一串串紫马茹子时,馋涎欲滴,不顾刺扎,先满嘴满嘴地嚼开了。待他们都解了馋,才一边唱着山花,一边悠闲地开始摘果子。十几簇马茹树摘了十几背篼马茹子。待他们把马茹子背到生产队的队部时,全队人像过节一样热闹,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几碗酸甜香嫩的马茹子。
社员们品尝马茹子时,感激的不是生产队长靳兴荣,而是饲养员张乾坤。
到了冬天,当饥饿的人们把荞麦秆、洋芋秧等能吃的东西风卷残云般吃光时,许多人开始出现浮肿了,就连怀孕满月份的田玉芳也在其中。
屈指算来,在田玉芳快要生产的几天,生产队的青骡子得病了。这头骡子,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轻力大,干活是全队最拔尖的。青骡子性子暴烈,只认张乾坤。没办法,他得赶上青骡子到南原兽医站给它看病。
到兽医站一检查,好在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出汗着了点凉,兽医说灌几服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就给牲口灌了一服。兽医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和明天早上再灌两次。张乾坤本来想赶晚上返回家,但考虑骡子生病,晚上十二点还得灌药,就决定在南原城过夜了。
张乾坤蹲在青骡子旁边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当他配合兽医把最后一次药汤灌进青骡子的嘴里,亲热地摸了摸它的头。看见骡子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他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兽医给骡子灌完药就回屋睡觉去了,他却没了去处。
张乾坤出了牲口棚,兽医站里已经是一片漆黑。从兽医屋里传出来的鼾声,打雷般响亮。他披好山羊皮袄,迈着两条长腿,从兽医站的土豁子跳出,来到街道上。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街上原先的几家车马店也不让开了。他在南原城的十字街上盲目地走着。他想去在公社当秘书的刘庆隆那里住一宿。刘庆隆和他是初中班里要好的同学。初中毕业,他先是在家里劳动当了几年的社员,自从他爹刘世道当上石涝坝大队的支书后,他随之转成了南原公社的一名干部。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人转悠到了城隍庙的门前。他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庙门是半掩着的。他索性走了进去,看见厢房里靠左边的脚地上,平铺着一层麦秸。这是专门为跪拜的人准备的。
张乾坤进去躺在厚厚的麦秸上,盖上自己披的山羊皮袄,觉得挺暖和的。因为空着肚子折腾了一天,他连个哈欠都没顾上打,就响起了鼾声。
睡到半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条小蛇直往他怀里钻,咋丢都丢不掉。他一急,从睡梦里惊醒。醒来后没了睡意,便一直坐在那里抽烟,抽到东方发白。没等天大亮,他起身赶到兽医站,敲门打窗喊醒睡懒觉的兽医,兽医极不情愿地给青骡子灌了药,他拉上牲口就往回赶。
待张乾坤早上拉着青骡子回到饲养圈里时,李拴柱撵到跟前,嘴贴在他耳朵上笑眯眯地说:“你媳妇昨晚上生了。听说还是个吊牛的(男孩)。”
张乾坤听后只是咧嘴一笑,什么话也没言传,把青骡子的缰绳交到李拴柱的手里,扯开两条长腿就往家里走。
李拴柱拉着牲口朝张乾坤喊着说:“今天你就不要来了,好好在家伺候你媳妇。”
“噢,听见了……”张乾坤走得急,回头给李拴柱回话时,脚下差点被半块砖头绊了一跤。李拴柱“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听说当了爹,把人给美晕了。”
李桃花在院畔上抱柴火时,看见儿子张乾坤嬉皮笑脸地从院畔上过来了。她故意板着脸不理睬儿子。张乾坤手足无措不知帮母亲干点什么,以弥补自己没尽到当丈夫和爸爸的责任。
“你个狗日的,胆子真够大的,明知道你媳妇这几天要生娃娃,还往外疯跑。”母亲一边训斥儿子,一边撩起围裙擦眼泪:“你媳妇昨天傍晚收工刚回来,就开始嚷肚子疼。大人可怜的没吃上啥,生娃娃没个劲儿,可把你老妈吓死了。待孩子生下来一看,就像你妈那年生你一样,娃娃弱得连哭的气力都没有……”
“妈?你怕是吓糊涂了,给儿子还说你妈你妈的。”张乾坤一提醒,李桃花才意识到差点把话说漏了嘴,赶忙改口说:“妈真格是吓糊涂了。”她抱上柴火,走到儿媳妇坐月子的窑门前,用嘴努了努忌人的红布条子说:“你过一会儿再进去看你的媳妇和儿子。”
媳妇田玉芳给张乾坤生了个儿子,把他美得合不拢嘴巴。为了母子俩,他放下架子,到生产队长靳兴荣那里求了个情,生产队特批了他两公斤小米和一背篼洋芋。有了这点伙食,他就不发愁了,倒像一只红脸公鸡守候在罩窝的母鸡身边,一会儿给媳妇熬小米米汤,一会儿又帮母亲给媳妇烧热炕。
田玉芳虽然浑身乏困得没了一丝丝力气,心里却甜滋滋地好受。她红晕着脸对丈夫说:“你再别跑了,让妈看见,羞死人了。”
为了能给儿媳妇多补充点营养,李桃花变着花样给田玉芳做吃伙。
她把洋芋洗净,用扁孔擦子擦成宽丝,再在擦好的洋芋丝里放点盐和花椒面,把锅烧热,然后将拌好的洋芋丝倒在锅底上,用铁匙摊匀,烧文火煎焖。大约三分钟后翻个过,再煎焖三四分钟左右就熟了。婆婆把烙好的洋芋饼子端到坐在热炕上的儿媳妇跟前,再舀一碗煎成米花儿的小米粥递到儿媳妇的手里,两眼瞅着她吃。
田玉芳一边喝着香喷喷的小米粥,一边咽着从鼻腔里流下来的泪水。
在这“一米度三关”的饥年荒月,李桃花用这两公斤小米、一背篼洋芋蛋,让儿媳妇田玉芳坐了一个殷实的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