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永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2
|本章字节:11856字
张天宇在凤城的住宅已换成了一幢两层小洋楼。
小洋楼建在凤城黄金地段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小区的前排是十六幢二层小洋楼,往里是四排五行二十栋六层高的居民住宅楼。跟张天宇搭邻居住小洋楼的,不是省厅级高干,就是凤城赫赫有名的巨商大贾。这些象征金钱和地位的古色古香二层小洋楼,成了小区居民出出进进羡慕和惦记的对象。
张天宇花五十万元购置下的这幢小洋楼,外观和内饰都很漂亮雅致。庭院相当开阔,到处是北方名贵的树种,一年四季有鲜花开放——春夏秋三季不必说,即使是冬天,也有好几丛腊梅开得一片金黄。听说这些花草树木都是杨芮莹一手培植的。庭院经女主人这么一点缀,把古典韵味和现代风格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张乾坤能在这幢二层小洋楼里出出进进,不要说杜堡子土里刨食的农民连想都不敢想,就连城里拿工资的干部职工都羡慕得很。
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土老帽肯定是个福老汉,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如此清闲。更重要的是,他儿子在这凤城也可算得上是个大款了,他活得多么体面啊!他要是从庭院的门里出来,遇见不认识的居民,都以为他还是哪位省厅级高干的爹呢,恭敬地向他微微点一下头。他每遇到这种情况心里便不自在起来,好像又欠下人家什么似的。待别人走过后,便偷偷地向人家轻鞠一躬,把情还清了心里才舒坦。
看似老汉活得好,但张乾坤有他的难言之处。别的不说,刚从乡下来到城里,吵、臭、挤他简直受不了。走在街上,人挤不说,像甲壳虫一样多的汽车把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不小心,就遭司机的一顿训斥。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刚躺在让人腰疼的软床上,工地上的打桩机又“问候”开了。
在乡下的宽天宽地里生活惯了,说个不怕丢人的话,张乾坤来城里好几个月了,到现在蹲在马桶上屙不下来的尿不下来。就为这,可把老汉给折腾苦了。他一大早起来,就得赶紧往城外跑,蹲在城郊外农民的粮食地里屙光尿净了,才慢慢地往回转悠,反正回去还是个闲着。
儿子一家把小保姆翠儿也算上,老少也有五口人了,可他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儿子天宇成天在外面忙生意,不要说一天能见一面了,有时一个礼拜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天宇害怕父亲心慌了会往老家跑,便抽空把他带到延安浪了一趟,特意打问了一下外公的消息,虽然一时没有结果,就算是给去世的母亲还了一个迟到的心愿。张乾坤心里也明白儿子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所以,他心里有多憋慌,从来没在天宇跟前言传过。
儿媳妇杨芮莹现在在省文联的一家文学杂志社当主任编辑。她上下班回来吃的是小保姆做好的饭菜。她一有空闲,除了教儿子昊昊学这补那外,就是躺在床上抱本书看。张乾坤要是偶尔扫见儿媳妇在书房的椅子上悠闲自得地躺着看书,会在心里嘀咕道:“这要是把你生到农村,非饿死不可。如果书要是把人能看饱,那我们都抱本书看多轻松,何必黑水汗流地在地里折腾。”
小保姆翠儿是山区农村来的女娃娃,刚开始对他很亲近,可时间不长,连翠儿都不愿搭理他了。因为翠儿若用白花花的水淘米,他便心疼地说她太浪费水了,若要是在水盆里发现几粒米,就给她讲六十年代的生活困难。仅一堂忆苦思甜“政治课”讲下来,把他自己说得舌干口燥不说,把翠儿拨烦得直用眼睛偷偷地挖他。慢慢地,翠儿害怕他上“政治课”,不论干活还是闲着,都开始有意躲着他,不愿跟他说话了。
一家人只有小孙子昊昊最愿听爷爷的“政治课”。
天宇的儿子昊昊今年才八岁,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小家伙浓眉大眼的,长得倒像个女娃娃。在妈妈生下他的那一天,外公杨翰章因为急着要见他们母子俩,在过马路时闯了红灯,被一辆面包车撞出五六米,人没有来得及送到医院抢救就气绝身亡了。杨芮莹听到父亲遭遇车祸的消息后,就当着丈夫的面咒骂刚刚出生的儿子昊昊是个丧门星,把她爹给克死了。
昊昊一天天长大,并不像妈妈骂的那样,他不但没有给家里带来啥不顺,相反,他爸爸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越做越大。因为有了钱,天宇的人际关系也不断地渗透到了政界。
为了答谢芮莹给他生了“福娃”昊昊,天宇不惜掏重金把妻子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再把她从学校调到她最向往的省文联工作。这样说来,芮莹今天能走上专业作家的路应该有儿子昊昊的一份功劳呢。可妈妈不但不领昊昊的情,反而对他的说教没完没了,有加大的趋势。
芮莹尽管是个能写几篇文章的小作家,那气度倒像是个做大学问的白领。平时,她对丈夫的生意不闻不问,上下班回来不是看书写作,就是盯瞅着儿子写作业。
她对儿子昊昊要求特别严,希望他将来能戴上“博士帽”,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夙愿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活泼爱动的昊昊对妈妈的管教虽说是很厌烦,但苦于没有摆脱的办法,只能是硬着头皮顺从。
自爷爷从乡下搬到家里住时,他就有了“救星”。小机灵鬼发现爸爸妈妈像是害怕爷爷似的,总是躲着不愿跟爷爷说话见面。有时,爷爷因为什么事吹胡子瞪眼睛给一家人上“政治课”时,爸爸妈妈和翠儿姐都要找借口溜掉,只有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小手手托着下巴,扑闪着一双大花眼睛,津津乐道地听爷爷在那里指天骂地的发脾气。
他为了逃避妈妈给他补功课,有时故意在爷爷面前撕几张好端端的本子纸,或者吃饭时有意在饭桌上撒几粒饭,好让爷爷看见后给他上“忆苦思甜课”。
爷爷一上课,其他人都得溜走,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那里进入到一个叫杜堡子的世界里。爷爷讲的捉虱子,用针线缝裂口子,在瓜地里偷瓜,在石涝坝里耍水,在山里放羊时烧吃洋芋,这些故事既新鲜又刺激,比书上编写的故事都好听。
有时爷爷的“课”上的时间长了,妈妈叫喊几声昊昊,他一瞅爷爷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也把小脖子一扬,好像没有听见妈妈叫似的,继续听爷爷上“课”。碎仔仔有时害怕妈妈背过爷爷体罚他,干脆睡在爷爷的被窝里过夜不下楼。
跟小孙子昊昊在一搭里乐呵一阵子,那只是几天甚至是一个礼拜一遇的机会,平时只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生闷气,活得实在寂寞。如果在杜堡子,他除了有活计干外,还能跟许多人说说话,散散心。可是现在他被搁置在水泥楼中的一个小房子里,感觉就像被孤零零地吊在了“半空中”。
大街上那么多人,他连一个都不认识。撵去和小区里的一些半生不熟的退休老头说闲话,人家虽然因为他是张天宇的老爹,很尊敬他,但他感到别扭不自在;不像是在杜堡子,他和李拴柱一些老汉蹲在一搭里,旱烟棒子一卷,指天骂地,十分痛快自在。眼下,他实在感到寂寞难忍时,就只能到二楼的阳台上,如同站在悬崖上一般,紧张得两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茫然地瞅着小区里出出进进的行人。
有一天中午,他照旧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瞅行人。一个推着三轮车收破烂的中年男子从小区的那一头过来。他刚叫喊了几声“收破烂了”,不知是哪栋楼,一个男子把窗子打开恶狠狠地朝楼下收破烂的吼骂道:“操,你家里死人了么?嚎你妈的瘟丧!”收破烂的抬头向那个伸出又光又大胖脑袋的楼窗望了望,没敢言传啥。
收破烂的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伸出光脑袋的窗子关上了,便接着又叫喊了几声“收破烂了”。不料,居民楼的又一扇窗子打开,伸出一个带眼睛的脑袋来,对楼下收破烂的哀求道:“求求你了,农民伯伯!积阴德做点好事吧。还要不要让我们休息嘛?磨菜刀的,收废书废报纸的,修炉具热水器的,收旧冰箱、旧彩电、旧家具的,装修房屋的,卖新米卖土鸡蛋的……叫!叫!叫!人都快要被你们叫喊疯啦,住精神病院啦。行行好哟,农民伯伯!”
几句叫骂挖苦“农民”的声音,深深地刺痛了张乾坤的心。他在心里骂道:“狗日的,你城里人天不亮怕吵,乡下人这节眼在干啥?早下地干活去了。中午你午休怕吵,乡下人又在干啥?说不上赶着牲口到几里路外的深沟里驮水。才当了几天城里人就不认先人了。把你放在乡下种庄稼,说不上还不如这个收破烂的,把你日能个啥呢!”
张乾坤老远看见那个收破烂的很可怜地推着三轮车向这边走来。他的同情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折转身下楼来到院子,把他平时在街上捡拾的半纸箱饮料瓶子拿出,把院门打开,叫那个收破烂的过来。
张乾坤让他进院子里来,可收破烂的说啥也不跨进门槛。张乾坤便对他说:“我也是个农民,你怕个啥嘛。”收破烂的男子惊讶地瞅了一会儿张乾坤,问他:“你一个土农民咋住在这里?”
“噢,这是我儿子的家,不是我的家。”
“你儿子肯定是个当大官的,是不是?”
“啥大官,是个跑买卖做生意的。”
收破烂的一看张乾坤老汉很随和,也放松了下来,继续和他搭话:“大哥,听你的口音好像是豫海县那边的人?”
“是。你咋知道的?“
“我小年时经常跟父亲锻磨在你们那里转,听你们说话听惯了。”
“那你是哪里人?”
“我是固海县的。”
“哎哟,那咱们都是老乡,还见外个啥。”
张乾坤很客气地把收破烂的让进庭院,把半纸箱饮料瓶子倒进他的塑料袋里。收破烂的要给他付钱,他死活不要,说是白送给他的。他不但没要钱,又连拉硬搡地把收破烂的推进客厅,叫他坐在沙发上。他没有喊翠儿,自己到厨房里端来了满满一盘子吃伙。收破烂的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在旁边美滋滋地欣赏着他吃。待收破烂的吃饱喝足后,两个人各卷了一个喇叭筒旱烟棒,一边抽一边天南地北地拉开了闲话。
杨芮莹午休起来上班时,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和老公公说得热火。两个人抽的旱烟把人呛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家来的什么亲戚找昊昊他爸的,也没在意。但当她推着自行车出院门时,发现自家的院门口停放着一辆收破烂的三轮车,她折转身进到屋里,把小保姆叫到她的书房里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张乾坤和收破烂的足足拉谈了有两个小时。张乾坤临送他时,还安顿让他经常来家里,他帮他捡拾破烂。张乾坤送走收破烂的,刚进到客厅,小保姆翠儿就“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哀求他以后再不要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领,否则,芮莹要撵她走。
听了翠儿的苦苦哀告后,张乾坤一下火冒三丈,他的人格尊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气得在客厅的地上背抄着手来回踱。儿子天宇若要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他肯定会发雷霆之怒,抽他的板筋不说,还会骂道:“把你个妈惯纵到头上了,竟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幸好,天宇在这个时候没有回家来。
张乾坤吹胡子瞪眼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无意中在屋子正堂的橱柜上面,发现了一个没有胳膊的洋女人塑像。他一下子好像找到了他经常生闷气的“祸源”。这还了得!镇屋之宝竟原来放的是这个烂玩意儿。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发现,又庆幸自己现在发现了也不迟。
他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橱柜跟前。拿下那个没胳膊的洋女人塑像看了看,用鼻子轻轻哼了一下,把他顺手扔到了垃圾桶里。翠儿看见了想拾,被他喝住了。他叫翠儿用抹布把橱柜上面擦干净了,自己上到二楼的卧室里,从他那个泛白的黄帆布提包里,拿出那尊用红绸子裹了几层的毛主席指点江山铜像,双手捧着下到一楼客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橱柜的上面。放好铜像,他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端庄严肃地瞅了一会儿。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向家里人说明他为什么把这尊毛主席铜像放在这里的缘由。
家里没有其他人,他只好把小保姆翠儿喊到跟前,刚给她上“政治课”时,昊昊正好也放学回家了。于是,他郑重其事地给两个孙子辈讲毛爷爷打江山的“功课”。他讲得正起劲时,儿媳妇杨芮莹下班回到了家。芮莹进屋一看,她原先放维纳斯雕像的橱柜上面,现在摆放着的是毛主席指点江山铜像。他没有跟老公公论理,把脸挂得冰凉冰凉的,从垃圾桶里拾捡起那件她在法国考察学习时买回来的收藏品,一句话没说,进到书房把门“嘭”地关上了。昊昊一看唯我独尊的妈妈被爷爷镇住了,给爷爷做了个小鬼脸,当着翠儿姐的面,举起小拳头低声喊:“爷爷是伟大的,是正确的!”
把“镇屋之宝”换成毛主席铜像那天晚上,张乾坤几乎一夜没合眼。他睡下想了许多,从过去想到现在,从杜堡子想到凤城,从收破烂的想到儿子天宇……也就是从那天起,他郁闷的心情一下转好了。他也觉得很怪,难道是“镇屋之宝”真格显灵泽度他老汉了?
说来也巧,没过几日,儿子天宇主动找他谈话,说是要给他找份工作干,看他是不是愿意干。张乾坤一听说儿子要给他找干头,乐得连嘴都合不拢,嚷着第二天就要上班去。
第二天天宇派车接他上班时,一听说是给儿子的服装公司看大门,心里尽管没原先那么热乎了,但还是愿意去干。
他寻思着,自己现在能有份工作干,这完全是更换“镇屋之宝”的功劳。但跟他想象的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把儿媳妇买的维纳斯像扔到了垃圾桶里,芮莹哭着打电话把四下里忙的天宇叫回家,跟他在屋里吵嚷了整整一夜。她不说让公公张乾坤搬出去住,而是给天宇打招呼自己要搬到单位的单间办公室里去住。她说她在这屋子里住不下去了。自丈夫把昊昊的爷爷从乡下搬来住,老汉把昊昊惯纵成一个不听她话的小土匪不说,还教唆小保姆翠儿处处跟她作对。
张乾坤还不知道儿子天宇跟儿媳妇芮莹的婚姻关系很微妙。杨芮莹属那种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性格,尽管天宇现在是个百万富翁,她打骨子里看不起自己的丈夫,认为他是个没素养的“土财主”。再加上别人添油加醋说天宇给公司里招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会计,说是会计,实为情妇。这话传到芮莹的耳朵里,她专门到公司里打探了一回。公司招的那位会计的确人长得水灵漂亮。所以,她对传言有些相信。但她还不是那种没有理智的女人,便用冷漠来体罚丈夫对她的“背叛”。
天宇十天八天回来想和她亲热一下,她冷酷地拒绝了他。为了寻找到感情的依恋,她时常把自己沉湎于书中的浪漫爱情故事情节里,把眼睛哭得水汪汪的。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张天宇痛心地想出了给父亲找份工作的想法。没料到,这个“不孝”的举措正中父亲的下怀。在天宇的小车司机胡彦明开车来接他时,张乾坤怀里抱着他从老家里拿来的那个黄帆布提包,一边从楼梯上往下走,一边竟忘情地小声哼唱起了: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红艳艳……
下到一楼,张乾坤把没哼完的词儿硬给咽了下去。他刚一抬头,看见儿媳妇杨芮莹站在客厅的脚地上,用一种说不出来的眼光正瞅着他呢。